以前綠谷出久就喜歡午時在座位上休息，不外乎別的，就為了窗口這搖曳的榕樹和樹上啁啾婉轉(zhuǎn)的小雀。小雀細(xì)長的爪子在樹枝上來回跳躍，間或“颯”地一聲沖進(jìn)了樹冠深處，腳印無痕，但鳴叫的聲音卻能繚繞在整棵榕樹之中，回蕩不絕。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然而這片私密的桃源鄉(xiāng)在梅雨的沖刷下寂靜了許久，雨水把枝椏與樹葉洗刷得油亮，黑淙淙的樹干上剩下水紋還在悄無聲息地游走。

    “估計是去艷陽高照的地方了吧，等雨停了也許就能回來了?！?/br>
    麗日御茶子安慰道。

    “希望快些晴天就好了?！?/br>
    綠谷出久無奈地嘆氣。

    惆悵、無奈，這是綠谷出久這段時間的常客，他似乎接觸到了一個超出他理解范圍之外的世界，也許在按部就班的現(xiàn)世里，他和轟焦凍成了無意識中率先走進(jìn)這片密林的拓荒者?？蓻]人告訴他密林深處是什么，他也預(yù)料不到究竟什么會徹底改變。

    未知而陌生的世界讓綠谷出久開始懷舊。懷念可以暢所欲言的日常，和完全坦誠的人際關(guān)系。如今，他背負(fù)著一個秘密，踽踽獨(dú)行。轟焦凍不是伙伴，他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對他來說，綠谷出久的出現(xiàn)是個避無可避的麻煩，他只想快刀斬亂麻地解決掉。

    “話說回來，下一節(jié)課要換教室哦，小久準(zhǔn)備好了嗎？”

    “嗯，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麗日呢？”

    “隨時都可以出發(fā)！”

    麗日御茶子笑得明亮，順勢做了一個鼓勁的手勢。毫無陰霾的愉悅也是綠谷出久懷念的，他唇啟卻無法落下一詞。良久，他才開口。

    “麗日還是原來的樣子，很讓人心安。”

    說完綠谷出久沒給麗日反應(yīng)的時間，抱著課本便向外走。麗日愣怔了一會兒，疑問壓抑在嘴邊，卻無論如何都問不出來了。她只得快步跟上，走在綠谷出久身后，她看著這個一直走在自己身前的人，仰望過無數(shù)次的、在睡夢中都能清晰勾勒的后頸的發(fā)尾，柔順地貼服，然而不知何時，綠谷的身后裂開了一弧她再也無法企及對岸的峽谷，即使她發(fā)現(xiàn)了，也無計可施了。

    “小久，還記得我們上次路過的那家甜品店嗎？過幾天，等你的事情處理完了，我們就去吃一次吧。”

    麗日御茶子跨了幾步，走到綠谷跟前，小碎步倒退著。

    “……好?！?/br>
    綠谷出久應(yīng)下了，他甚至不敢眨眼，濕漉漉的觸感沁濕了他的眼眶。他不清楚所謂的“私事”到底要處理到什么時候，不過這不用說，應(yīng)下來就有了期望，回歸到他所能理解的生活中的期望。

    麗日御茶子轉(zhuǎn)回了頭，小聲嘀咕著：“去了吃什么好呢……”

    接下來的綠谷出久沒能聽見，突如其來的松木香從拐角處先行而至，連他眼角的幾滴淚水都蒸干了。那松木香仿佛是倉遽而行的藤蔓，從他未能防備的角落迅速繞緊了他的心房，又如幼獸回到了它所熟知的溫巢，將綠谷出久不知何時空茫的心窩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綠谷出久最熟悉的人影終于從陰影處走來了，少年十五歲的身量就顯得頎長，紅白發(fā)色鶴立雞群，對方踏的步子穩(wěn)健，他被簇?fù)碓谌巳褐?，然而一如既往地隔絕了所有吵鬧。轟焦凍目不斜視，神情平靜地與綠谷出久擦肩而過，綠谷出久亦然，須臾的心神不穩(wěn)掩蓋在兩個人平靜的外表下。

    一如所有陌生人一般。

    綠谷出久第一次能聞到松木香，是在兩天前，也是太陽出現(xiàn)的最后一天。

    這樣回憶起來，這段經(jīng)歷的確是由緣所結(jié)成。

    恰巧在那一刻、那一瞬間、那一秒，綠谷出久前十五年的人生急轉(zhuǎn)直下，他都沒來得及分辨這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他便被濃郁的松木香捕獲了心智。

    那仿佛像蛛絲一般，看似纖弱的絲線，將他從頭至尾、分毫不落地包裹，他甚至都忘記了空氣的味道，整個世界飄滿了松木香的顆粒，就算他捂住了口鼻，那段香也沒有減損，他如同漩渦的中心，氣味急亂地翻涌，向他的身體內(nèi)部鉆去。

    究竟是他困住了這段香，還是香纏繞上了他，他在目眩神迷中分辨不清了。心跳用企圖震碎肋骨和胸腔的力度瘋狂搏動，氣味奔跑在他所有血管之中，他只是跪在原地竭力保持清醒便被汗浸透了全身。

    綠谷出久甚至沒能聽到自己猛烈地喘息。

    與其說是在呼吸的間隙困難地喘氣，不如說是在荒漠中渴求綠洲的迷醉。他從不知，原來未曾嗅到這份味道的人生如行荒漠，所有人都干涸了許久，只有他和轟焦凍，穿破了現(xiàn)世的隔膜，觸摸到了那湖剔透的水灣。

    綠谷出久的眼淚紛紛砸落在地，卻不為痛苦。

    而是極度的喜悅。

    他在滿目絢爛的光彩里看見了生命圓融的模式。他不知因何而喜，卻喜極而泣，他的神經(jīng)突破了理智，第一次向身體傳達(dá)了滿足的思念。神經(jīng)突觸正以非比尋常的速度在大腦的每個角落播撒開無上喜樂的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