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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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歲蓮趕緊走了過來。 何婧英大口地喘著氣,冷汗已將中衣浸濕。瑤華殿的門外還有人在“咚咚咚”敲著門。 何婧英呼出一口氣,扶額說道:“去看看是誰。” 不一會兒歲蓮走了回來,神色慌張:“是徐公公,說重華殿出了事,讓您過去一趟。” 重華殿?何婧英眉頭漸漸皺起。 重華殿中,只點了幾盞燈,顯得整個大殿空曠冷清。風吹過火燭,燈火搖曳,更顯得整個大殿里鬼影?幢。 蕭昭業痛苦地撫著額頭,背靠著床榻坐在地上。蕭昭業衣衫不整,衣襟從肩膀一側滑落,手臂上猶有幾道血痕。 而在蕭昭業身邊,是一個全身赤果的小太監,遍體鱗傷,背上滿是被撕咬啃噬之后的傷痕,鮮血順著大腿流下染紅了他身下的那塊地毯。他雙目圓瞪,面色青白,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脖頸間有一道清晰的青紫,早已死透了。 何婧英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發生了什么。胃里一陣翻涌,酸苦的味道從喉頭用了上來,何婧英強行捂住嘴巴,才沒讓自己吐出來,但腦袋卻被這一陣血氣翻涌弄得一陣陣頭暈。 徐龍駒一言不發地跟在何婧英身后,重華殿的太監丫鬟早就被徐龍駒清了出去,就等著何婧英拿主意。宮里死了一個小太監并不是什么打死,但是要是這個小太監的死狀透露了出去,那就出大事了。 何婧英看著那小太監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心中悲涼,只不過是窮人家的孩子進宮討碗飯吃,就遭到了這種橫禍。何婧英從徐龍駒手中接過白布蓋在小太監的身上:“徐公公,給這孩子找生衣服穿上,回頭找個地方好好的埋了吧。對外就說疾病暴斃,給他家人些撫恤金。” 徐龍駒眼里閃過一抹嘆息,說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好好安葬。” 沒人注意到徐龍駒一直緊繃的脊背終于松弛了下來。雖然后宮里相互傾軋,就連下人們常常是各位其主斗得你死我活。但當這樣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這樣凄慘地死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也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情。 像太監這一類的賤命,出了這樣的事情那張席子裹了扔去亂葬崗,或者直接扔進井里,沒有人會多問一句。現在能好好安葬,也算是不虧待他了。 徐龍駒將那小太監身上的白布又裹緊了些,命人抬了下去。 何婧英一言不發地蹲在蕭昭業面前,將他滑落的衣襟掛回他的肩上。“殿下累了,早些休息吧。” 蕭昭業一把抓住何婧英的手腕,抬起頭看著何婧英。他眼里布滿了血絲,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沙啞地喊道:“阿英……” 何婧英有些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蕭昭業更加慌張地拉住了何婧英,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阿英,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我……我……“ 何婧英緩緩蹲下身,直視著蕭昭業,從蕭昭業的腳邊拿起一瓶寫著安神藥三個字的瓷瓶,顫抖著問道:“殿下究竟吃了多少?” 蕭昭業眼神躲閃:“這只是尋常的安神藥而已。” 何婧英啞然失笑:“尋常的安神藥?尋常的安神藥會讓你殺了那個小太監?” 蕭昭業惱火道:“不過是個小太監而已!” 何婧英氣極反笑:“不過是個小太監?那他做錯了什么?” 蕭昭業說不出話來,只能將頭埋進自己的臂膀間,不停地搖著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大雨從天際盡頭的烏云中落下,風席卷起被雨淋濕的焦土氣息,掠過東宮的每一個角落。 這一刻的蕭昭業與數年前在破廟里哭泣的少年身影重合。仿佛這么多年,那個少年從未長大一般,他的罪孽沒有得到佛祖的諒解,他的悲鳴也從未從破廟中離去。 何婧英的手輕輕撫著蕭昭業的臉頰:“我們不要在吃這個藥了好嗎?” 蕭昭業迷戀似地握住何婧英的手,將她溫柔細膩的手掌貼在唇邊。半晌只聽他沙啞地說道:“阿英,沒辦法的,沒人能戒得掉的。” 何婧英鼓勵似地看著蕭昭業:“法身,我可以幫你,只要能忍過難受的那一刻,就能戒掉他。法身你相信我。曾經蕭練就成功過。” 蕭昭業一聽到這個名字,眼神煞時冷了下來,他“啪”地甩掉何婧英的手,戲謔地說道:“本宮不如他,你滿意了吧?” 何婧英臉上空白了一瞬:“法身……” “夠了!”蕭昭業絲毫不給她說話解釋的機會:“你心里怎么想的本宮會不知道嗎?” 蕭昭業從何婧英的時候搶回小瓷瓶:“還有本宮怎么吃上這個藥的?還不是你害的?或者……”蕭昭業磨著后槽牙,陰森森地說道:“我該說你們?” 何婧英心中一寒,往后退了一步。 他們去竹邑被強制灌下這個藥。她體內有白神珠沒有事,但是蕭練沒能幸免,也因此在蕭昭業的體內留下了藥力。 何婧英顫抖著說道:“你只是病了。我可以陪著你……” 蕭昭業怒喝一聲:“住口!” 蕭昭業滿目通紅,抬頭看著何婧英,猶如一只瀕臨絕境的困獸:“你現在是要可憐本宮嗎?你是不是也覺得本宮一事無成?” 就像硝煙燃盡戰場,充斥著焦土與血腥,在靈魂深處留下猙獰的灰影,只要輕輕一動,便會讓扭曲的靈魂在污穢的沼澤中淹沒。 何婧英眼前彌漫起一層霧氣:“法身,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何婧英有一瞬懷疑自己的是否真的認識眼前這個人。數年的記憶仿佛成了現實無情的笑柄。數年的回憶仿佛只是一個藏在記憶深處,被無數次美化過后的笑話。 蕭昭業有一瞬的怔忪。 何婧英搖搖頭,有些落寞地笑了:“真的是因為這個藥的原因嗎?”松松的發髻垂墜在脖頸之后,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輕輕掃著她的脖頸。 青絲輕拂過脖頸,以前讓蕭昭業那么心動的場景,現在看在眼里只剩下冰冷。蕭昭業低垂下眼眸,嚅囁著問道:“你要走嗎?” 何婧英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只是要回瑤華殿。殿下好生歇息。” 蕭昭業的眼神中忽然閃過一絲寒芒,何婧英心頭一緊。果不其然蕭昭業下一刻忽然暴起,從后面抓住了何婧英的脖頸,將何婧英重重地摔在床榻上。背脊重重地撞在床角,一股鐵銹味自脊椎灌進鼻腔。 蕭昭業惱怒地看著何婧英:“你哪都不許去。沒有本宮允許你哪都不許去!” 一股火氣騰地躥上何婧英的頭頂:“你發什么瘋!” 蕭昭業勾著嘴角,冷冷地笑道:“本宮就是瘋了。本宮竟然容忍你跟哪個人卿卿我我那么久。你感覺怎么樣,他比本宮厲害嗎?” 何婧英感到胃里一陣惡心:“果然是你。為什么?你為什么從來不說?難道就是為了考驗我?” 這句話說出來,就連何婧英自己都覺得可笑。 蕭昭業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他冷冷一笑:“我原本,是不想回來的。” 何婧英心臟被重重一擊。原來這就是真相。“所以楊珉之在下了重生咒之后,你沒有跟我一樣重生,不是因為楊珉之出了什么錯,而只是因為你不想回來?” 蕭昭業臉色有一瞬的蒼白。 何婧英半垂了眼眸:“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徐婉瑜為什么敢燒王府?” 蕭昭業嘴唇哆嗦了一下。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錯亂的時空呼嘯而至。 彼時他已與蕭諶說好,打開了東華門,只要去亂石崗上將兵帶來,殺入皇宮,就可以在廢立太子的詔書下來之前,將太子扶上皇位。可當他去亂石崗上調兵之時,卻被蕭子敬的安陸軍突然殺到。安陸軍鐵騎一到,實力懸殊之下,還有誰愿意跟他走? 他只好打開殺戒,不僅殺蕭子敬的人,也殺自己的人。當他眼前的血霧散去,他駭然看見馬澄割下了他父王的頭顱。 他的生命仿佛在那一刻就停止了。 他不記得他是怎么從血泊里闖出來的。他拖著殘軀回京,卻聽見蕭子懋打著護駕的名義,將大軍帶進皇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的這招釜底抽薪,只不過是將自己變成了他人的墊腳石。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南郡王府,看到烈火中熊熊燃燒的懿月閣。他才猛然發現,徐婉瑜不知何時已經投靠了蕭子懋。他經過徐婉瑜時,他聽見徐婉瑜問他:“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不跑?” 也許當時她燒掉懿月閣留下兩具焦尸是為了給他留下后路吧。但這個問題誰還能證實得了呢?何況他又能去哪呢? 他敗了,他果然一事無成,他果然這一生都是個笑話。 他沖進火海,就像當時慌不擇路沖進破廟一樣。他渴望佛祖能再次顯靈,將他拉出這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但他發現當初從破廟菩薩身后,帶著圣光緩緩走出的少女,已被人剜去雙眼,早已不能再帶給他任何的安慰。 所以當他聽見楊珉之的重生咒之后,他本能地就想逃避。 何婧英靜靜地聽完蕭昭業說起這段前程往事,才發現自己原來對此已經麻木了。仿佛是在聽別人的故事。那人窒息的冰冷,那支撐著自己在黑暗中前行重回人世的一抹溫暖,原來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何婧英笑了笑,聲音有些沙啞:“所以你一直不愿意告訴我真相,是因為你一直沒想好要不要回來?” “是。”蕭昭業疲憊地靠著榻邊,那些壓在心底,將靈魂變得扭曲的過去終于說了出來。 何婧英面無表情的問道:“那為什么你現在又想回來了?” 蕭昭業晦暗不明地看著何婧英,欲言又止半晌,終于說道:“因為我想你了。” 何婧英仍舊面無表情,仿佛這句話與自己毫無關系一樣。蕭昭業的心一點一點下沉,仿佛時間在二人面前靜止。 過了半晌,何婧英緩緩說道:“法身,自從我嫁給你那一天起,我就不可能與你分開了。” 何婧英清醒地知道,蕭練所說的“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應該去選擇自己的生活”,在這個世界是不成立的。她背后,有家族有榮耀,這是她拋不開躲不掉的。 她根本沒有選擇。 終于,她眼前一陣眩暈,將那翻涌在喉嚨里的酸澀“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兩個驚嚇 何婧英再次醒來之后,徐楚河已經不知何時來到了瑤華殿中。徐楚河看見何婧英睜開了眼睛,那緊繃的下頜才松弛了一些。 徐楚河又將手搭在何婧英的手腕上,細細地診了一番,半晌才開口說道:“娘娘已經無恙了。只是神思郁結,還需要娘娘多多休息才是。老臣給娘娘開一副安胎的藥。娘娘不可再動氣了。” ——安胎藥! 何婧英腦中“嗡”地一響,有些麻木地回頭看著徐楚河。 她與蕭昭業成婚八年,無子嗣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但現在她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她努力地牽動了下嘴角,也沒有辦法揚起合適的弧度,看上去就像是將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蕭昭業輕輕地拉起何婧英的手:“阿英,是本宮不好,本宮不該惹你生氣。” 何婧英緩緩抬起頭,看見蕭昭業眼中布滿了血絲,眼底一片青紫。 徐龍駒見狀趕緊走來,笑著對何婧英說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何婧英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肚腹,平平坦坦的一點感覺也無,只有方才因為吐得太厲害的喉嚨還在一陣一陣地燒著。 徐龍駒見何婧英一個表情都沒有,氣氛有些尷尬,趕緊陪著笑臉說道:“娘娘,太孫殿下可是一直守在娘娘旁邊,守了一整晚呢。” 何婧英抬頭涼絲絲地看了徐龍駒一眼。徐龍駒只好把原本想要說的吉祥話都咽到了肚子里去。 蕭昭業眉頭微微擰著,冰冷的語氣中帶了一點小心翼翼的味道:“阿英,你不高興嗎?” 原本以為的殉情,變成了隊友拖著自己去死,然后自己心里還一直念著、感激著、尋覓著、歉疚著那個拖自己去死的人。若是一輩子都不明白也就罷了,可是偏偏知道了,那心情就有點不太好了。數年的時間喂了狗,還身體力行地證實了自己是個睜眼瞎。哦,還花了兩輩子才看清,不是誰都能輕易接受這樣的事情的。 何況在這種三觀被震得稀碎的時候,還發現自己肚子里多了一塊rou,何婧英很想懟蕭昭業一句,換你你高興嗎?但是話到嘴邊何婧英還是咽了下去。因為不管是不是殉情,當初蕭昭業也未曾虧待過她,八年之中也絕非沒有真情,只是沒有自己想的那么轟轟烈烈,那么情真意切罷了。 也罷,總之是不再欠著這個人了。 何婧英重重地吁出一口氣:“我想出趟宮。” 蕭昭業臉色僵了一瞬。 何婧英終于抬起了半闔的眼眸,看了蕭昭業一眼,莞爾道:“既然有了身孕,理應去給母妃請個安。” 傻里傻氣的過完了上一世,比上一世更傻的過完了這一世的上半輩子,真是能耐,但兩清的感受還是讓何婧英從最初的震驚與失望中很快的走了出來。好在現在心上的包袱沒了,那就為自己活著吧。雖然這個“自己”范圍很廣,帶上了姓何的全部人馬。 蕭昭業哪知何婧英心里想了那么多,只是看著何婧英面色逐漸緩和,那一直以來堵在心頭的焦躁感總算和緩了一些。蕭昭業溫和地點頭道:“這是自然,你若是想讓母妃來東宮,也可以讓徐龍駒將母妃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