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節
“甚好?!彼α诵?,神色隨和而寬容,“紅俏果然名不虛傳?!?/br> 我:“……” 青玄不再理我,將食盒擺到案上,將里面的酥糕取出來:“莫再耽擱了,快過來用膳,先趁熱吃。” 這話雖然說得響亮,卻顯然是專對著紅俏說的。 紅俏應一聲,走過去,看著案上的酥糕,又驚又喜:“青玄,這是你親自下廚為我等熱的么?真難為你了。” 青玄得了這般夸獎,臉上有些漲紅。 “不過是些酥糕罷了,”他神色強自平靜,一邊說著,一邊將箸擺上,“若不夠,我再去取些來?!?/br> 青玄等這一日大約等了許久,在他的盡心伺候下,紅俏飽餐了一頓酥糕,看上去頗是討得她歡心。 用過午膳之后,我又收拾了一番,與紅俏一道出門,各自乘馬車。 青玄也騎著馬,和我們一同去。 登車之前,我看著他,壓低聲音:“元初怎知曉紅俏會梳頭?” 青玄的目光閃了閃,不答話,卻得意一笑,滿面春風地徑自上馬去。 距上次我離開桓府,到今日又回來,已經過了三年多。 當我從馬車上下來,看著周遭熟悉的風物,不由心生感慨。 與從前每一次聚宴一般,今日的桓府仍舊門庭若市。賞花宴的賓客大多都會在午時前來到,其時已是午后,各色車馬和衣著華麗的仆從將門前街道擁堵得水泄不通。 與別人相比,我雖穿得算是有模有樣,排場上卻遠遠不及任何人。沒有成群的仆婢,也沒有通傳的仆人,就算青玄跟著,他也只能算是公子的手下。 不過這桓府里的人沒有不認得我的,門口迎賓的劉管事等一眾人等看到我,皆驚詫愣怔,將我上下打量,猶疑不已。 我頗是大方,徑自打了個招呼:“劉管事,別來無恙。” 劉管事看著我,神色僵硬地笑了笑,似乎不知該如何行禮,也不知如何稱呼。 我不為難他,只一點頭,徑自入內。 大長公主和桓肅雖到譙郡蟄伏了一陣子,但顯然還是在這府邸里留下了人。進門之后,只見各處屋舍依舊光鮮,并無一點經歷過動亂的痕跡。 我穿過回廊,往花園而去。迎面走來好些桓府中的舊識,見到我,皆是與那劉管事差不多的神色。我不以為忤,仍舊面帶微笑,如從前般一邊打招呼,一邊往里走。 “霓生,”走到花園外的時候,紅俏將我叫住。 她看著我,猶豫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長:“你踏入這園中,便如入虎xue,恐怕不會見到多少和善之人,你可做好了準備?” “就算是虎xue,也不過是紙疊的罷了,要甚準備?” 紅俏怔了怔。 我微笑,不再多言,踏上石階,往園內而去。 第337章 春光(上) 桓府從不缺錢, 這花園年年翻修,每年總會添上些新品種,好不好看無所謂,唯珍唯貴。除此之外,還有花園中的布置,每年都會重新做出些花樣。這邊開一道流水, 那邊做兩處亭臺,再兼以奇石花樹修竹布陣, 可營造出全然不一樣的景致來。 種種手段,除了炫耀, 還可讓賓客看過之后可擁有回頭與人吹噓的資本,可謂十分良心。 今年也一樣。雖然大長公主和桓氏一家人去譙郡躲了半年, 但顯然絲毫不曾因此影響了尋歡作樂的心思,這園子顯然又是經歷了一番大改動,我已經全然認不出來了。 紅俏不曾跟來, 我和青玄走入園門。只見迎面是一片假山竹林, 錯落扶疏,地面用石板鋪出彎曲小徑來,探入其中。四周無人,卻可聽到陣陣歡聲笑語傳來, 頗有引人一探究竟的意趣。 “不認得了吧?”青玄笑了笑, “我也不認得了,去年還不見這些假山?!?/br> 那石板路在竹林和假山間蜿蜒,未幾, 戛然而止。 面前豁然開朗,只見一道水流潺潺而過,足有三四丈寬,清澈見底,下面鋪著漂亮的卵石。對面,是一片梨花林,花樹高大,白色的梨花開得正好,似雪壓枝頭。 幾艘船排在岸邊等候,皆雕畫精致。撐船的仆人皆身著彩衣,仿佛畫中的神仙羽人。 他們想必都是新來的,面容皆陌生,看到我,皆露出詫異而茫然的神色。 不過,他們顯然認得青玄,紛紛拱手行禮,十分恭敬。 青玄和他們寒暄兩句,道:“三公子何在?” 當前一人殷勤道:“就在園內,待小弟為青玄兄引路?!?/br> 青玄頷首,與我登上他的船。 那船雖小,卻頗是平穩,也不須怎么劃,由著水流緩緩推著,自可前行。 兩岸鳥語陣陣,各色花樹成片,鮮花綻放,頗是絢爛。 即便曾經見識過桓府的奢靡,見得這般景致,我也不由驚詫,對青玄道:“這些花樹是何時種下的?” “種下兩三年了?!鼻嘈?,“都是從別處挑花開得好看的移植過來的。去年園中還未開通這水渠,大長公主令人在花樹下修建游廊,鋪陳案席,可穿行其中賞花游園。方才紅俏說,這園子辟得大了些,大長公主嫌行走觀賞太過勞累,今年便又開了這水渠,可乘舟穿行觀賞,更為省力。紅俏說這水渠可了不得,引的是瀍水,特地修了暗渠過去?!?/br> 他開口紅俏閉口紅俏,也不知方才與紅俏搭訕搭了多久。 我笑笑:“原來如此?!?/br> 小船緩緩前行,只見兩岸花樹變幻,時而各自成片,時而夾雜相映。其間以假山亭臺點綴,旁邊載著珍稀花木,處處是景。一道道游廊在花樹林中蜿蜒,樣式別致精巧,衣著鮮麗的男女賓客或在游廊花樹下行走嬉戲,貨走亭臺中閑坐觀景,還有家伎奏樂歌唱,仆婢捧著各色酒食穿行期間,供貴人們享盡愉悅。 水渠上每隔一段便有棧橋,方便下船賞景。越往前,人越多。 又走一段,前方的水面變得寬闊,如小湖一般。湖邊有一處短短的棧橋,可接引船上的人上岸。 此處上岸之后,便是這花園最美之處。那是一片桃花林,當年我來到桓府之前便早已有之,里面的桃樹生得高大,是大長公主的父親景皇帝最喜歡的垂枝桃,花色各異,粉白嫣紅,深淺不一,望之頗是絢爛。而桃林之中,有一座二層的樓閣,無論屋檐門窗皆精心雕琢,描彩鑲金,正中一塊匾額,上書含露軒三字,乃景皇帝的真跡。這含露軒也是景皇帝在世時賜給桓府的,大長公主對它格外珍愛。故而花園中無論如何修整,桃林和含露軒都不會變;大長公主每回在園中聚宴,也總是在這含露軒里接待貴客。 當下,我既然要去找公子,便只有到那含露軒里去找。 還未到岸邊,我已經望見了桃林中的盛況。這桃林既是花園里最美之處,又有大長公主在,人當然也最多。一眼望去,只見頗是熱鬧,貴人們或是扎堆攀談,或是游走其間,皆神采奕奕。尤其是好些年輕的女眷,或穿得花團錦簇,或穿得清雅可人,輕薄的衣裙映著春色,各是風流妙曼。 看著她們,我不由地打量自己身上。這身衣裳畢竟是市井中買的,雖不差,但自不可與這些貴胄女眷身上穿的相提并論。 青玄見我看來看去,露出訝色:“怎么了?” 我小聲道:“青玄,你覺得我這身衣裳如何?” 青玄一愣,少頃,笑了笑。 “如何?”我著急問。 “方才你不是說這虎xue是紙疊的么?”青玄意味深長,“是不是紙疊,與你穿什么衣裳有甚關系?從前你穿男裝可不見你想這么許多?!?/br> 我沒想到青玄會說出這般有哲理的話來,怔了怔。 這時,仆人將船靠上棧橋,停穩下來。 我跟著青玄上了棧橋,望著前方,深吸口氣,朝桃林里走去。 今年的桃花開得也甚是繁茂,風吹來,花瓣似微雨一般落下。賓客們在林中或是賞景或是交談,各處亭閣和茵席上都坐滿了人。 貴人們來聚宴都是為了交情,見到熟人,必行禮問候,攀談一番。故而每有人走入桃林,總會有許多眼睛瞥過來看看是誰,唯恐錯過失了禮數。 故而當我和青玄經過時,也有許多人將目光投來。 其實,這些人我幾乎都認得,從前我還在桓府時,他們就是宴上的??汀6疑頌楣拥慕?,每每他出現在人前,我大多會跟隨在側,這張臉自會被人熟知。 他們顯然也一樣。 才走入桃林不久,我便覺得周遭氣氛有些異樣。不少人止住了說笑,盯著我看,頗有些驚詫,將我上下打量;有的則面色微變,隨即與旁人交頭接耳。 青玄自然也察覺了這般情形,有意無意地走前些,擋在我身前。 我料得自己不會太受人歡迎,不理會他們,只將目光看向遠處的含露軒,尋找公子的身影。 忽然,青玄的腳步緩下來,似有些遲疑。 他轉過頭來,低聲道:“霓生,我們還是莫走人多的地方,從北面小路繞過去?!?/br> 我訝然:“為何?” 青玄示意我看前方,道:“公主黨?!?/br> 我望去,只見前面必經之路上的一道長橋上,一群年輕女子正在說笑嬉鬧,心中了然。 世間但凡深受人追捧之物,人們追逐久了,總會因各自想法不同,生出許多流派來。如書法,分京雒派、長安派、江南派;如茶藝,分金闕流、陽春流、士庶流、禪流;如元宵,分甜黨和咸黨;如公子的擁躉,分獨身黨、鴛鴦黨、公主黨和散黨。 書法之分,乃出于地域;茶藝之分,乃出于飲茶者的身份;元宵之分,乃出于口味;而公子的擁躉之分,乃出于對公子良配的肖想。 公子從小到大,被人們吹得天上有地上無,吃什么穿什么與何人說話都會引人猜測,何況婚姻之事。愛慕公子的女子們,雖然大多明白自己不可能嫁給公子,但這并不妨礙她們想一想,這些流派便也因此應運而生。 獨身黨,顧名思義,乃是認為公子應當孤獨終老,其依據是公子那不可早婚的讖言。她們本著我得不到別人也不可得到的心思,幻想著那讖言會一直有用下去。 鴛鴦黨,則是如點鴛鴦一般,給公子擬一個良配。據我所知,這些良配包含了公子日常認識的所有適齡和不適齡的女子,甚至是男子。王氏、沈氏、相熟王侯府中的女眷們,都是鴛鴦黨的熱門;有些龍陽畫看多了的,還會把沈沖、謝浚甚至桓瓖等等名門公子都算了進去,親疏不避,年紀不論,我曾在市中翻過些小書,其中那不畏人倫的情節,當真教人聞之驚心見之落淚。 公主黨,大約是最務實的一群。大長公主當年想讓公子娶南陽公主的企圖,早有不少人看在眼里,傳得沸沸揚揚。這些女子們認清了現實,也認可無論出身品貌,能配上公子的唯有南陽公主,于是堅定不移地擁戴起南陽公主來。于是公主黨在大約四五年輕迅速崛起,聲勢浩大。至于散黨,則是除了以上三黨之外的統稱。散黨們不愛現實,只專注幻想自己與公子的故事。這些女子們一片癡心不與人言,將公子作為生活中肖想的慰藉,默默無聞。 在公子的所有擁躉之中,散黨是大多數;可論實力,最強的當屬公主黨。 這些女子們大多是出身高門貴胄的閨秀,與南陽公主相善,也時常能見到公子,自詡什么都知道,將其他三黨輕蔑為市井愚婦。每次公子和南陽公主一道出現的場合,她們也最是興奮,總巴不得二人做出些什么來。而若有什么人敢說公子要配南陽公主以外的任何人,必遭公主黨群起而攻之。 而公主黨的黨魁,不是別人,正是沈沖的meimei沈嫄。 我知道,無論哪個黨,在不少人心中編的話本里,我這貼身侍婢,大約有兩個形象。 一是好人。我忠肝義膽,以助人成事為此生大任,為公子和各色良配牽線搭橋,使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二是小人。我包藏禍心,或妄想著從公子身上撈好處,或仗著近侍身份對公子有非分之想,在公子和良配們中間作梗,企圖處心積慮地將他們拆散。 從事實上看,我是后者,可謂不幸。 惠風曾經告訴過我,當年我離去后,公子為我憔悴神傷,乃至與家中決裂的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教公主黨心碎不已。而后,我死而復生,再度將公子拐跑,在公主黨眼中更是十惡不赦。跟這個比起來,沈延做主將南陽公主許配給沈沖,倒顯得無足輕重。 要走這大路到含露軒去,自然須得與那些閨秀們碰面,她們會如何對我,自可想象。青玄想繞道,自也是為我考慮。 不過我從不曾將這些放在過心上,笑了笑:“那小路七繞八繞的,要走到何時,便從橋上過無妨?!?/br> 青玄還待再說,這時,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咦,這不是云霓生?” 我轉頭,幾個女子堵在了后路上,為首一人衣飾華貴,手里拿著一柄紈扇,看著我,似笑非笑。 正是沈嫄。 這也是個多年不見的熟人,她既然開口,我自不好無禮,行禮:“女君。” 沈嫄沒有答應,仍將我打量著,片刻,微笑著,從牙根里低低地擠出話來:“你竟還敢到桓府來,好個不知廉恥的賤人?!?/br> 我聽得這話,心中感慨,再度覺得沈沖大約真的是撿來的,不但跟沈延品性全然不一樣,與這個meimei也全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