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節
秦王道:“明光道崛起之地, 或因天災, 或因**,民人饑寒交迫,無所倚仗。而明光道布施衣食, 為教眾除jian掃惡,得了人心,故投奔著眾多。其每陷一地,便可在當地迅速網羅教眾,擴張壯大。積聚人力財力之后, 又將下一地攻陷。” 我頷首:“如此看來,明光道所倚恃著,并非什么前朝真龍,而是百姓。百姓所求,不過衣食飽暖,無論是黃遨之亂還是這明光道之危,逼著百姓造反的并非亂黨,而恰恰是那些奪人生路的豪強宗室。從此事上看來,殿下那大業的敵人,與這些百姓并無差別。” 秦王愣了愣,少頃,垂眸一笑。 “這話,也就你敢說。”他意味深長,“云霓生,你可知此乃大逆不道。” 我說:“若實話也說不得,殿下與趙王之流的諸侯亦無多少區別,這大業之事趁早算了。” “有一件是孤不曾告訴你。”秦王不緊不慢道,“就在孤接到這信的時候,明光道已經攻陷了魯縣,殺了魯王一家,將魯王的財務和糧草全數沒收。” 我訝然:“哦?” 秦王道:“明光道雖占據了許多地盤,但要維持衣食開銷,須得耗費大筆錢財。孤派人仔細查過,明光道當下最大的財源,仍是劫富濟貧,以戰養戰。孤就算有心要像他們一樣周濟百姓,也斷不可為了搜刮財貨糧草,將所到之處的宗室豪強都殺了。這般下去,等到有一天宗室豪強全都殺光,又該問誰討錢糧去?” 明光道這般做法,我是知道的。 曹叔這是無奈之舉。明光道要養活許多教眾,每日都須得大宗的糧食布帛,故而明光道教眾平日都要耕田織布,以充作公用。但近年來,年景著實不好。水旱不調,蝗災連連。明光道自是趁這時機收容了大批流民,壯大聲勢,但開銷也日益緊張,故曹叔只得似夏侯衷等土匪一般,將手伸向富戶、豪強和諸侯,用他們的資財來給自己養兵。 我說:“殿下當下還須宗室豪強支持,自不可下這般狠手,但如先前所言,殿下要讓大業長久,便不可不翦除宗室豪強。相較之下,不過他們急些,一刀宰下;而殿下則是慢慢放血,步步為營。殿下,我說這些,乃是希望殿下明白,殿下的敵人,絕非這些貧苦百姓。殿下若可如明光道一般得百姓支持,便可成就那真正的霸業,任憑誰人也不是殿下的對手。” 秦王沉吟,少頃,道:“你是說,讓孤與明光道和談?” 我說:“正是。” 他看著我,道:“你出面么?” “當下,殿下身邊除我之外,恐怕無旁人可做此事。” 秦王沒有答話,注視著我,目光深深。 “你打算如何說服他?”他說,“憑你那劉闔后人的身份么?” 我聽得這話,不由定住。 只見秦王神色認真,并無玩笑之意。 這妖怪。我心想,他果然沒有真的拿董貴嬪的話當作耳旁風。 當然,我是一貫不能承認的。 “殿下說的什么話,我不知曉。”我說,“曹賢與我祖父是故交,我不過是想借著這關系,與曹賢好好說一說罷了。至于能不能說服,須得看機緣,我不敢保證。” 秦王沒有反駁,看著我:“如此說來,你仍打算到明光道去一趟?” “正是。”我說。 “知曉了。”秦王淡淡道,“此事,孤自會考慮。” 秦王雖未表態,但我料著此事,他會答應。 原因很簡單,明光道盤踞一方,他遲早要解決。若有什么辦法可以不用出人不用出錢便將此事擺平,那簡直是再好不過,不會有人傻到算不過賬來。 我當初之所以愿意跟著秦王來雒陽,并非是為了幫他奪城,而是為了曹叔。 曹叔當下占據的地盤,如一道新月,將荊州、揚州、徐州、兗州練成一線,雖地域狹長,但占據的好些城池都是易守難攻之地,故可在諸侯的圍剿中存續下來。 說實話,于我而言,最棘手的便是曹叔。 且不說他從祖父那里習得的本事,光論情面,我便不愿與他為敵。 從前,我和公子也曾認真討論過此事。若曹叔與秦王終有一日兩軍對壘,我該怎么辦? 那時,公子想了想,道:“霓生,你何以覺得,兩軍必然對壘?” 我訝然,道:“明光道既然打出了前朝真龍的旗號,自與秦王勢不兩立。” “那可未必。”公子道,“霓生,你覺得曹麟果真有意要爭那皇帝么?” “曹麟?”我想到他那大咧咧的模樣,不由苦笑。 我知道公子的意思,道:“他雖未必愿,但他對曹叔一向從不違逆。” “誰說從不違逆,”公子道,“曹先生當初要曹麟娶你,曹麟也是頂住了。” 我說;“那不一樣。曹麟當下已成了明光道的真龍,教眾都奉他為教主,可謂騎虎難下。” 公子不以為然:“既是教主,那便更好辦了。霓生,此事你從未與曹麟談過,若是日后見面,不妨問一問他的想法,可做打算。” 我頷首,卻有些猶豫。 “元初,”我說,“話說回來,若曹麟與曹叔終有一日要與秦王對壘,我……” “若真是如此,此事你便不必再cao心。”公子道,“你可遠遠躲開,交與我處置便是。” …… 如今,我每每想起公子說的話,心頭都頗是溫暖。 但歸根結底,這是我和曹叔曹麟的事,我無法袖手旁觀。秦王當下占據了雒陽,壯大了兵馬,且得了大長公主等一干中原宗室諸侯的支持,一旦與明光道對壘,處于下風的是明光道。 在他們打起來之前,我須得想出辦法來。 秦王占據雒陽之后,各路舉措確是行之有效。 雖然發生了一場大戰,接著又是一番人事更迭,但于雒陽的百姓而言,影響不大。 趙綰重新執掌了京兆府之后,接連發布安民告示,第二日,大市、小市等便已經照常開放,各處商鋪仍迎來送往。走在街面上,行人依舊接踵摩肩,最大的變化,便是閑人們嘴里的談資從趙王換成了秦王。 北軍雖然對秦王赦免趙王等一眾諸侯之事仍然不滿,但他將龔遠拔擢為廷尉正,確實將北軍安撫了不少。 龔遠上任之后,頗是雷厲風行,首先將廷尉署上上下下捋了一遍。先前曾折磨獄中北軍將士的酷吏,以及羅織罪名、告密檢舉的人,無論官職大小,都被收入了獄中。 此事,秦王下令但由北軍處置,旁人不得插手。至于趙王其余黨羽的甄別和定罪,秦王則從幕府中另外指派了二人,與公龔遠一道審理。 而趙王等一干諸侯,雖然免了死罪,但也并非安然無恙。 首先,龔遠以清理jian佞為由,將趙王等人的心腹盡皆搜捕。各國從丞相以下的官吏,幾乎無人幸免,各王府中的侍從也被搜捕了一大批,據說有些王侯的家里,竟要主人親自動手做粗活,著實凄涼。 而最有意思的,仍要數趙王。那趙王世子被捉拿之后,在獄中關了幾天,秦王說這王世子也是宗室,當初是受手下蠱惑,貶為庶人免去一死,而后,十分體貼地將他送回趙王府。 據說他的待遇很是不好,趙王將他捆起來,狠狠地抽打了一頓,而后讓人扔到了柴房里,不聞不問。 這些,都是□□里的仆婢們告訴我的。 我每日在王府里,除了琢磨曹叔的事,便是從馮旦和各路仆婢那里傳播各路八卦。當然,為了讓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還給他們看面相手相,皆大歡喜。 “孤聽說,你近來在王府中又拾起了那半仙的名號?”夜里,我給秦王念書的時候,他忽而問道。 我自知瞞不過他的眼睛,也不否認,大大方方道:“不過給幾個熟人看看相罷了。” “云霓生,”秦王道,“孤先前說過什么?” 我料得他要舊話重提,道:“殿下曾說,王府乃清靜之地,望我修身養德,與人為善。不過殿下切莫誤會了,我與他們算命,可是分文不收,不僅不收,我還出錢買了許多瓜子果脯。殿下,這些仆婢每日辛苦勞作,方換得王府事事有條不紊,我這般招待他們,正是德行昭昭與人為善,殿下當欣慰才是。” 秦王聽了,仍是那副不屑與我爭辯的神色,沒接這話,卻道:“聽說你從前在桓府也經常與人算命?” “正是。”我答道。 “想來你跟桓府的人頗為相熟了。” 我不知他為何提起桓府,又點點頭:“正是。” “那么你很快便可見到故人了。” 我訝然:“故人?” “明日,大長公主和靖國公便會到雒陽來。”秦王道,“與孤商議征討濟北王之事。” 我愣了愣,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似乎對我臉上的神色變化頗有興趣:“怎么?你不愿見到他們?” 我隨即恢復常色:“殿下哪里話。” “那便好。”秦王微笑,“繼續念書。” 說罷,他重新在隱枕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目養神。 第318章 舊主(下) 大長公主和桓肅早已聲明歸附皇帝, 其實, 就是跟秦王同盟。秦王自海路上岸,直至兵臨雒陽城下,一路悄無聲息,這自然也少不得大長公主出力。 我自知留在雒陽, 少不得會和大長公主碰上面,故而一直打著主意早些離開雒陽去找曹叔。只是我沒料此事在秦王這里拖下來,也沒有料到大長公主會來得這樣快。 秦王顯然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大長公主和桓肅去見他的時候, 他讓我一道議事。 我很是不滿:“殿下,我是來給殿下治病的, 手上又無一兵一卒,討伐濟北王與我何干?” “誰說你只是來治病?”秦王道, “云霓生, 你莫忘了當初應承過孤何事。那三張空帛書, 你是打算作廢了么?” 死狐貍, 不過是三張帛書,竟時時不忘用來拿捏我。 我說:“我自不會忘,否則怎會自告奮勇到明光道為殿下游說?殿下, 明光道可比濟北王要緊多了, 殿下切莫因小失大誤了時機。” “與大長公主等人相見, 亦是為了明光道。”秦王道,“魯國與濟北國、東平國、任城國相接,明光道當下占據了魯國, 若可歸順圣上,那么便可與我等夾擊濟北王,對平定中原乃有大益。” 我聽得這話,心中一動,即打開地圖,仔細看了起來。 秦王所言不假。 明光道所占之地,雖然狹長,跨越卻甚大。除了魯國之外,別的地盤也有頗是重要。如徐州,明光道占據了西邊一帶,再往西走,便是沛國,緊接著,便是譙郡。 怪不得,就算秦王不著急,大長公主和桓肅等人也會著急,更不用說那些諸侯。“大長公主等人對明光道有何想法?”我問秦王,“他們也想結盟么?” “正是。”秦王道。 我對這話有些不以為然。中原是諸侯分封最多的地方,光是豫州一地,便封了十幾個王侯。明光道劫富濟貧,在臨淮國和魯國做下的事,這些諸侯都是看在眼里,這結盟是否真心實意,須得斟酌。 “且孤之所以一直未曾讓你去明光道,乃是此事其實不必你出面。”只聽秦王又道,“明光道已有了和談之意,派了人來。” 我訝然。 “派了人?”我問,“是誰?” “蔣亢。”秦王道,“數月前明光道奪鐘離縣時,他也在,你當是見過。” 我明白過來。 好個秦王。 我費了一番辛苦,以為自己已經思慮萬全,不想秦王又先我一步,竟是在我眼皮底下與明光道勾勾搭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