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節
“我不是還要市恩么?”謝浚道,“你尚且留下了,我怎可回宮里去?” 他說罷,不緊不慢地招呼侍從備馬,說要到城中去巡視。 我看著他消失在城垛下,正待轉身,卻聽得王霄喚了我一聲,看過去,卻見他和龔遠等幾個將官走了過來,未幾,齊刷刷在我面前一禮。 “將軍這是做甚?”我問道。 “夫人?!蓖跸稣?,“還請夫人到宮城中去,莫在此處逗留。” 我說:“我方才已經說過,與眾弟兄共進退?!?/br> 王霄道:“在下與龔將軍等兩萬弟兄,已決意留在城墻死戰,絕不后退?!?/br> 我吃了一驚:“為何?” 王霄道:“這些諸侯兵馬的行徑,夫人也看到了,全無信義。他們入城之后,必在城中燒殺。北軍職責,乃戍守雒陽,雒陽百姓于我等而言,亦家鄉父老。我等若棄城而去,不但有愧王師之名,亦愧對家人,唯有死戰,方可明志?!?/br> 我看著他,未幾,又看向他身后的龔遠等眾人。 只見他們也一臉堅毅,對王霄所言全無異議。 心底不禁感嘆,不愧是公子舊部,這些人簡直跟他一樣死心眼…… 我說:“此事,謝長史可知曉?此事我等先前已經商議過,這城墻若抵御不住,便撤入宮城之中,等待秦王來援。” “謝長史是秦王麾下之人,與北軍無干?!蓖跸龅?,“此事,我等亦是為大局著想,圣上令北軍助秦王奪取雒陽,我等在雒陽城墻上抵擋得越久,秦王那邊便多一分勝算。” 我正待說話,后方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何事?”王霄即刻問道。 “將軍!”一個隨從匆匆跑來,說,“東面的城墻,被落石砸塌下了一塊!” “東面?”眾人皆神色一變。 我的心中也知不妙。 雒陽城墻最薄弱之處,正在東面。因為老舊,東面城墻里面的夯土已經松散,且從里面長出了許多灌木,無論砍伐還是火燒都無法清除,過不久又會頑強生長出來。這些樹木的根系深入墻基,將磚石撐開,使墻面鼓起,頗是危險。此事,年年都有大臣向朝廷稟報,但朝廷無所作為。 其中緣由,不難知曉,仍然是因為錢財。這城墻的朽壞已經到了根本之處,若要徹底修好,須得將整段城墻都拆了,除盡樹木之后,重新夯土筑城,再壘上磚石。一番行事下來,費時費力不說,也須得大筆錢財。且同樣的問題,不止東墻一處,別處也有。若是重修了東墻,別處城墻自然也不可置之不理,耗費人力物力財力乃須得數倍。 從前雒陽承平日久,無大戰之憂,且這東城內住的又大多是平頭百姓,不會妨礙許多觀瞻。朝廷左思右想,終究沒有著手去做。而后來幾度亂起,朝廷財力匱乏,自保尚且不及,更無暇去管這城墻。 災患相疊,如今這惡果,倒是落到了我等頭上。 到了東面城墻下,只見果然,那墻身上裂了一個缺口,約有兩丈來寬。向下延伸,幾乎到了底。 王霄即刻調撥軍士,在垮塌的城墻后布置防御。但此舉也不過只能抵擋一時,城外的十萬諸侯兵馬顯然是看準了東墻,意圖從此突破,調集了投石機繼續攻來。有的石塊甚至飛過城墻,落在了城內,傷了不少人。 東墻內的百姓屋舍密密麻麻,蓋到了城墻邊上,此番也被砸壞了許多。百姓驚慌失措地從屋舍中逃出來,小兒哭喊著,一陣混亂。 王霄和龔遠等人皆沉著應對,令人幫助百姓撤到安穩之處,又令人調集投石車,在高處設置弩床,向城外還擊。 “夫人!”龔遠走過來,急急向我道,“請夫人到宮中躲避!” 我搖頭:“我說過,你們不走,我也不走。” 龔遠正待再說,我打斷道:“我有一法,可助退兵?!?/br> 他露出訝色,忙道:“何法?” 我說:“離此處不遠,有一座道觀,名喚九云觀,你可聽說過?” 第313章 歸降(上) 九云觀, 是雒陽最有錢的道觀。 之所以有錢,并非因為供奉的神仙有多么靈驗,而是因為這觀中的方士極其善于煉丹,且還賣得貴, 雒陽的有錢人都喜歡沒事買些回家放著, 有事服藥, 無事辟邪。 觀中的丹爐常年不滅,云煙在上空飄蕩,時而冒出各種顏色的彩云,道觀也因此得名九云觀。 我讓王霄到道觀中,以秦王的名義,將他們煉丹所用的硝石硫磺等物都搜羅了來。 祖父的那□□,其實用物跟這些煉丹之物差不多,只不過調配的方法不一樣。當然, 對于這般大戰而言, 我原來用的那種引火小丸是遠遠不夠的,幸而祖父還另有想法, 在研制出小丸之后, 又琢磨出了一種火油。 這火油,無論菜油桐油或者什么油做底皆可, 勾兌上□□之后,也是一點就著經久不滅。與我常用的那小丸比起來,自是不易攜帶,但用在兩軍對壘這般場合, 乃是再理想不過。 先前在城上看兩軍對陣的時候,我也想過用此物。但光論拼殺,諸侯兵馬打不過北軍,不必用上這陰損之法;而若是燒那些攻城器,先前諸侯攻正面的時候,攻城器夾在陣形之中零零落落,城上的投石機和弩床準頭不大,不好下手。 現在,趙王世子將投石車都拉到了東墻來,事情便好辦了。 我讓王霄在城內的投石機上安上鐵桶銅釜等物,將石塊外面裹上浸透了火油的布,或者直接找來些水囊,灌滿了火油,在外面點上火。 一個個火球居高臨下,飛過護城河,或砸到了洶涌而來的人群里,或砸在那些巨大的投石車上,頃刻之間,便點燃一片。 沒多久,那矗立如樹林一般的投石車紛紛點燃,在城墻上也能聽得傳來鬼哭狼嚎一片,拋來的石塊也逐漸變少。這些投石車,一看就是為了應付大戰而趕工造出來的物什,雖然做得高大,但顯然不是太結實,大火燒起來,不久便歪斜散架。我登上城墻的時候,正看到一輛投石車燒得倒下,將旁邊的兩輛也點燃。 那些諸侯兵馬本無必死之志,見得這般駭人的情形,又紛紛退了開去。這邊的北軍將士則是大喜,鼓角擂動,守在東門后面的兵馬隨即開城殺出。 先前,已有好些敵兵乘勢在護城河上用長梯搭作橋梁,攻到了城下,不料北軍的將士一鼓作氣沖了出來,打斗不久即紛紛潰逃,擁擠之下,那些長梯不堪負重,斷開了幾處。不少人直接跳入護城河中,泅渡逃命。 這邊眼見著殺退了敵兵,眾人才松一口氣,卻又聽南面城墻傳來戰報,說有諸侯領著兩萬人,正以同樣的辦法破城。 王霄隨即令龔遠以火油還擊,正發號施令,卻聽得城墻上起了一陣喧嘩。 “何事?”王霄即問道。 “將軍!”一個將官匆匆從城墻上下來,神色驚惶,“東邊又來了一彪兵馬,黑壓壓的,似有數萬人!” 眾人皆是一驚。 龔遠滿臉不可置信:“趙王世子又何處調來這許多人?” 王霄神色緊繃,正要到城墻上去查看,卻聽謝浚的聲音傳來:“將軍不必慌張!” 看去,只見謝浚騎在一匹馬上飛奔而至,未幾,在王霄面前下了馬。 “那并非亂黨援軍。”他風塵仆仆,微笑道,“那是秦王殿下親率十萬大軍,來為雒陽解圍?!?/br> 來者,的確就是秦王。 我再度登上殘破的城頭瞭望,只見新來的兵馬似潮水一般,從天邊涌來。黑鴉鴉的,但絲毫不顯混亂,陣列齊整,旌旗迎風鼓舞。 敵軍也已經察覺,顯然驚慌失措了一番,鼓號聲雜亂,攻城這邊也不管了,紛紛掉頭。臨近相接,方才將陣形整得像樣些,迎戰秦王。 遼東兵馬雖遠道而來,卻全無疲態,相接之后,即如利刃一般突入敵陣,將敵軍分割開來。 見此情形,雒陽城中的北軍自是大受鼓舞,只聽鼓角齊鳴,城前吊橋放下,王霄親自領兵沖出城去,與秦王的兵馬前后夾擊。 趙王等諸侯都被關在宮里,麾下的這些兵馬本就渙散,見得情勢突變,全無斗志。發現腹背受敵之后,這些兵馬大多降的降逃的逃,亂作一團。 大戰沒有持續多久,在天色擦黑之時,已經平息。 殘陽墜入西邊,鋪下漫天紅霞。 我和謝浚騎馬走出去的時候,只見遼東和北軍的將士各自列隊,陣列齊整。 遼東的軍士中間分開了一條筆直的道路,秦王騎在馬上,兩袖鼓風,身上的鐵甲锃亮。 讓人覺得頗有意味的,是他身后的旗幟。天子大纛在前,大司馬大將軍及秦王的名號緊隨其后,霞光中,獵獵地迎風舞動,秦王獨自策馬在前,身形顯得格外高大威武。 我聽到謝浚身后的將官發出了由衷的稱贊之聲,心中不由翻個白眼。 秦王擺出這架勢,無非是想表明他是作為大司馬大將軍,為天子出征。而他麾下率領的這支兵馬,乃是名正言順的王師。 看來他雖然舟車勞頓,卻一點也沒耽誤養病,已經沒有了病懨懨的模樣,這教我不由地有些失望。 王霄領著龔遠等將官策馬迎上前,向秦王行禮。 秦王看著王霄,微笑道:“將軍戍衛京都,保國安民,勞苦功高。孤久仰將軍大名,今日得見,著實有幸。” 王霄拱手道:“末將慚愧!若非殿下及時趕到,雒陽幾乎為jian佞所迫,百姓危矣!” 秦王道:“將軍此言差矣,若非將軍智勇無雙,孤這大軍就算走得再快,也不可在一日之內奪城。此戰,乃將軍及北軍之功,還望將軍莫再過謙?!?/br> 他這話給足了王霄和北軍的面子,我瞥見龔遠等人的臉上都露出喜色。 寒暄一番之后,眾將迎秦王入城。 北軍的軍士中亦開出一條道來,謝浚領著麾下的軍士,策馬上前,向秦王一禮:“恭迎殿下?!?/br> 秦王看著他,聲音和煦:“子懷辛苦?!闭f罷,卻將目光瞥向我。 我只得也像謝浚一般行禮:“恭迎殿下。” 秦王應一聲,看向謝浚:“城中和宮中都好么?” 謝浚道:“城中百姓安穩,宮中亦平安。趙王等叛黨皆收押在了太極宮,聽候殿下發落。” 秦王頷首,不再多言,策馬入城。 雖然城中的軍士早已經將先前守城留下的狼藉清理開,但仍能看出方才惡戰的痕跡。那些投進城來的石塊堆在路邊,被砸的殘破的城墻,以及城墻下毀得七零八落的民居,無一不教人看了揪心。 秦王望了望,對王霄道:“方才交戰之時,孤見得這邊火勢甚猛,城外亦有許多燒作焦炭的投石車,想來是將軍所為?!?/br> 王霄笑了笑:“并非在下,此乃霓夫人之功。若非霓夫人的火油,我等幾乎拿那些投石車無法?!?/br> “哦?”秦王訝然,看向我。 能被公子的舊部們尊崇,我頗是得意。不過面子還是要做的,我謙恭道:“將軍過譽?!?/br> 秦王未予置評,又對謝浚道:“這些民人被砸壞了房屋,夜里只怕無處可去?!?/br> 謝浚道:“此事,臣已派人處置。附近有些無人居住宅院,且征來安置民人,至于租償之事,可容后再商議?!?/br> 秦王頷首:“甚好。” 聽得這些言語,王霄和龔遠等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些贊許之色。 我繼續在心底翻白眼。 當下雒陽已經解決了外患,首要之事,便是處置趙王等人。 秦王進入太極宮的時候,那場面當真是壯觀。 太極殿上,原本為了迎接謝浚結盟而擺起來的儀仗等物仍然在里里外外裝點著,趙王和一干諸侯大臣也個個穿得有模有樣,齊頭整臉。 與先前不同的是,他們如今都被羈押在了殿前,秦王走來的時候,竟仿佛是百官正在迎候他來登基。 趙王和王后先前在城樓上被王世子氣了一回,如今再看到秦王,自然已經明白了來龍去脈,臉上全無血色。 秦王卻一臉和色,上前來,與趙王見了禮,親自為他松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