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節
龔遠頷首:“夫人放心吧。” 我又與他說了一會話,外頭忽而有軍士來報,說城外有兵馬圍了過來。 龔遠目光一凜,隨即領著親隨,朝城墻上去。 雒陽雖城門緊閉,但里面發生的事自然瞞不過城外。 城外的這支兵馬,乃是趙王麾下。原本駐扎在雒陽西郊,是諸侯兵馬之中離雒陽最近的。他們得了消息之后,隨即趕來,從城墻上向外老去,只見塵土滾滾,足有萬余人。 北軍常年駐守雒陽,對守城之事了熟于心。王霄有條不紊地將防務分派下去,令軍士打開武庫,調集物資和兵器,準備守城。 雒陽城中的百姓這些年經歷過許多回這樣的事,也早已經熟稔,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趕緊出城,出不了城的便關門閉戶守在家中。太陽還沒落山,雒陽已經仿若一座死城,街上空蕩蕩的,除了偶爾走過的巡防軍士,一個人影也看不到。 駐守在雒陽外的諸侯大軍不止趙王一家,到了第二日清晨,城外已經頗是熱鬧。一眼望去,只見不同旗號的兵馬,騎卒步卒都有,鼓角聲聲,大有攻城的架勢。 “城外已聚集了十萬余人,”王霄向謝浚道,“未知秦王的兵馬何時到來?” 謝浚道:“將軍不必擔心,秦王兵馬明日可到。” 王霄緊問:“明日確實可到么?” 謝浚道:“秦王從無戲言。” 王霄頷首,看上去,神色并未因此而放松一些。 我知道他當下的擔憂。 雒陽的城墻和城門雖號稱天下第一,但多年來因得國庫空虛修繕不力,有些地方已經破敗。北軍有數萬人,然而雒陽的城墻長數十里,將兵力攤開,其實頗為薄弱。王霄能做的,便是選那容易被破城的地方多派人手,一旦打起來,吃力難免。 再加上雒陽剛剛被北軍奪得,其中定然還藏著不少趙王的余黨,一旦這些人里應外合造起反來,北軍腹背受敵,則頗是危險。 對此,商議之時,我對王霄和謝浚道:“雒陽太大,若要守得穩妥,當下兵馬遠遠不足。相較之下,宮城更小,城墻更為高大堅固,若我等退守宮城,莫說堅守一日,便是半個月也不足為懼,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王霄搖頭;“此事在下也曾想過,乃是不可。北軍將士大多出身京畿,其中有三成,家眷在雒陽城中。舉事之時,我曾向弟兄們擔保必不教他們父母妻兒受兵禍之累。先帝駕崩以來,弟兄們受許多苦,多是為了給家人多掙一口衣食;當下他們群起響應圣詔,也是盼著鏟除jian佞之后,京畿安定,保家人不再日日擔驚受怕。如今我等若未戰而棄城,這些將士只怕要為我等寒心。” 這話出來,龔遠等一眾將官紛紛頷首。 我看了看他們,亦不禁沉吟。 此言,雖有些婦人之仁,卻也并非不切實際。 北軍之所以從京畿的良家子弟中選拔,除了就近方便之外,最重要的一條,便是易于掌控。這些人的家眷都在京畿,他們逃無可逃,一旦京畿陷入危難,他們就算只是為了保護家人也必定死戰。 這主意打得好,只是不想到了需要退守保命的時候,反倒成了掣肘。 “將軍此言甚是。”謝浚忽而開口道,“我有一策,可保兩全。據我所知,宮中有許多閑置宮室,多年無人居住,北軍在雒陽城中有多少家眷,可悉數遷入宮中,如此,一旦雒陽守不住,軍士退守內宮,可免除后顧之憂。” 王霄訝然。 “可那是宮禁,將士家眷大多是百姓,豈非犯禁?”他說。 謝浚淡淡一笑:“當下之勢,我等以數萬敵十萬,若無士氣,便是有金城湯池亦不可為。不瞞將軍,我出征之前,秦王曾交代,北軍乃王師,危難之時堅守雒陽,殊為不易。一旦舉事有變,不可勉強,寧失了雒陽和宮城,也不可讓北軍將士失了一人。至于后事,一應責任皆由秦王承擔,與北軍眾將士無干。”說罷,他看著王霄和一眾將官,“秦王如今是大司馬大將軍,圣上將雒陽交由其代管,自有處置之權。當下乃非常之時,秦王連丟失了城池宮禁尚且不懼,又何懼區區規矩?此事,諸位萬萬放心才是。” 眾將望著謝浚,神色不一,但都頗有些動容。 就連龔遠這方才還對秦王頗是不屑的人,此時看謝浚的目光,也有了些松動。 我心中冷笑。 什么以北軍為先,秦王又不是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仙,怎會預料得這么許多。這話,八成是謝浚為了替秦王拉攏人心,隨口鬼扯出來的。 王霄等人都是公子的舊部,謝浚為秦王來市恩,分明就是來撬公子墻角。 所以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虧公子還覺得謝浚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 可惜這般時候,我除了幫著他說話,也別無他選。 王霄詢問地看向我的時候,我只得道:“謝長史此言甚是,時辰緊迫,還望將軍莫再猶豫。” 王霄應下,向謝浚一禮:“如此,在下替將士們謝過秦王及長史。” 謝浚將他虛扶一把:“此乃理應之事,將軍言重了。”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散去之后,我留在原地,瞅著謝浚。 謝浚發覺了,也看向我。 “霓生,”他說,“何事?” 我說:“長史也是雒陽人,不知家人現在何處?” 謝浚道:“他們當下皆不在雒陽,去年我等將圣上營救出宮之后,他們便已經回到了南陽老家。” 我了然。 似謝氏這般高門大族,和桓氏一般,就算在雒陽發跡,也仍會在原籍仔細經營。自前朝以來,大小豪族都喜歡在田莊之中營建鄔堡,養著眾多的奴仆門客,無事時耕種農桑,亂起時則躲入鄔堡據守,可保平安。而謝氏在南陽的鄔堡,乃是出名的堅固。 既然雒陽已經沒有了謝氏的族人,那么一旦退守宮城,那些諸侯兵馬進了雒陽,他們就算想拿著謝氏的人來要挾謝浚,也無可奈何。 “長史果然深謀遠慮。”我說。 謝浚淡淡一笑,道:“此事非我之功。圣上移駕之后,明眼人都知曉雒陽必陷入諸侯爭奪,非長久之計,你可到各家高門看看,留在雒陽的人,十不存一。” 這話倒是,雒陽的貴人們,鼻子耳朵比兔子還靈,明哲保身。這些諸侯個個是難伺候的,貴人們就算要觀望也會到安穩的地方觀望,仍守在雒陽的,大多是有意靠著趙王發跡的投機之徒。 “你怎忽而關心起我的家人來?”謝浚問道。 我說:“不過是怕長史過于高義,只顧著護衛他人家眷,卻疏忽了自家,倒是反倒讓長史為難。” 謝浚似不以為然,看著我:“霓生,我方才說的那些話,確是秦王交代的。大王還另外交代了另一番話,你想知道么?” 我看了看他:“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無論出了何事,都務必以你的安危為先。” “我的安危?”我訝然,“為何?” “大王不曾說。” 自然是怕我一不小心被弄死了,沒人給他治病。 我笑了笑:“可我當初說要只身闖雒陽,長史可不曾阻攔。” 謝浚頷首:“于我而言,我等既勞師動眾而來,自當以成事為先。且你行事一向穩妥,我并不覺有放手讓你去做事有何不妥。” 我覺得有意思:“如此說來,長史豈非抗命。” 謝浚道:“我行事只講對錯,大王將我留用至今,亦是看中了此處。”說罷,他看著我,頗有些意味深長,“還有一個人,傳信與我,同大王說了一樣的話,要我務必保你周全,你知道是誰么?” 我心中一動,望著他,忙道:“元初?” 謝浚頷首:“正是。” 心頭倏而一陣甜,我笑了笑,不禁得意,又道:“他那信何在?” “信中都是機要,我閱后便燒了。”謝浚道。 我有些失望,正待再問,謝浚道:“我說這些,乃是有一事要告知你。” “何事?”我問。 “我今日思索良久,若你果真出了事,無論是大王還是元初,我都不好交代。”謝浚的神色有些無奈,“不過,大王除了要我務必保你周全,也要我務必保董貴嬪周全。霓生,你到雒陽來,本是為了與王將軍聯絡,如今你既然功成,則不必再勞累。從現在起,你到董貴嬪宮中等候,如何?” 他這話雖是在問我,但顯然不打算聽我拒絕。 因為他說完之后,擊了一下掌,兩個內侍推門進來,畢恭畢敬地行禮。 我看著謝浚,冷笑:“長史該不會以為,就憑這兩位內官,可教我束手就擒?” 謝浚苦笑:“我自不會有這般妄想。不過霓生,你就算不為我著想,也該為元初著想。兵禍無情,元初在揚州日日盼著你回去,你若有個萬一,他如何是好?” 這話倒是說得我心中一動。 我若是有個萬一……我肖想了一下公子白發蒼蒼煢煢孑立,在夕陽下對著一個孤墳垂淚的模樣,不禁十分心酸。 “如此,便如長史之意。”我軟下來,又道,“可若是事情有變……” “若有變數,我定當派人去找你。”謝浚道。 我不再多言,頷首,與他行了禮,隨后,乖乖地跟著那兩個內侍離去。 第310章 圍城(下) 謝浚讓我在宮里待著, 我除了不喜歡聽人發號施令, 其實也并不覺得這事有什么不妥。 祖父教給我的本事,大多是些計謀和雞鳴狗盜之類難上臺面的,指揮千軍萬馬大戰或者守城這樣的事, 著實不是我的長項。且就算雒陽的城墻被攻破, 王霄和謝浚也已經有了退回宮城的對策。秦王的大軍明日就能來到, 靠著宮城的抵擋, 應該撐得住。 當然,世事無絕對,總有萬一。若是王霄和謝浚連退到宮城也抵擋不住,可見他們本是庸才中的庸才,就算我出手也無濟于事。 這幾日我睡得著實不夠,正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既然謝浚把我安排到董貴嬪的宮里,我求之不得。 于是,我跟著兩個內侍乘著馬車入宮去。 董貴嬪和秦王一樣, 總傳出身體不好的消息, 讓人覺得命在旦夕。 然而多年過去,那些拿他們母子打主意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 這兩人仍好好地活著,可謂奇觀。 自從沈太后去世,皇宮里日子過得最好的先帝妃嬪,就是她。 說來,這都是托了秦王的福。 從文皇帝到現在的趙王, 每一個掌權之人,都恨不得立即殺了秦王。 然而他們不能。 于是事情就變得十分有意思。董貴嬪在宮中,似質子一般受人監視,卻從來不會受委屈。作為秦王的母親,她一直以來享受著各路當權者的供奉,自沈太后離世,皇帝出逃,她便不用向任何人行禮,在這皇宮之中,儼然成了那地位最高的人。 我跟著內侍來到董貴嬪宮中的時候,她仍然像上次見到時一樣,坐在佛龕前,專心念經。 不過佛龕前供著的牌位,除了廬陵王之外,又多了兩個。我看去,其中一個,是都安鄉侯董祿的。 這事我在遼東的時候聽馮旦提過。就在去年,董祿病重去世了,朝廷曾想將侯國撤掉,但趙王仍想著拉攏秦王,將此事攔了下來。 而另一牌位上面,沒有寫字,空空如也,卻不知是誰。 好一會,董貴嬪念經念完了一段,轉過頭來。 我上前行禮:“拜見貴嬪。” 她看著我,點了點頭:“是你。” 常年服侍她的老宮人上前,將她攙起,慢慢走到榻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