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寺廟那般清靜之地,說是禮佛,關上門誰也不會知道里面的人做什么,實在教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那身侍婢的衣裳我沒有脫掉,因為仍然有用。與所有大戶人家一樣,陳王府里設有家廟,這些日子陳王要大cao大辦,自然也不會怠慢了祖宗,廟里供奉的糕餅鮮果都是新換上的。供奉鬼神之地總是最冷清的地方,沒有什么人往來,我潛進去,將一只盛滿了供物的食盒順走。 永安寺坐落在一處小山之中,香火旺盛,即便非過年過節也非初一十五,善男信女仍絡繹不絕。 寧壽縣主這樣的貴人,當然不會跟尋常百姓混在一起做法事,這樣的大寺,總會給貴人們開辟清靜雅致的小佛堂。 我捧著食盒,穿過山門走入正殿之前,向一名僧人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妾自陳王府而來,奉主人之命,為寧壽縣主名下法事添些供奉,未知送往何處?” 那僧人打量一眼我身上的衣裝和那只精致的食盒,臉上隨即掛起笑容,念了聲佛號,還禮道:“就在殿后,請女施主隨小僧入內。” 寧壽縣主的佛堂果然頗是僻靜,獨門獨院,后面就是長滿樹木的山溝,絕無閑雜人等闖入的可能。好些僧人在堂上念著經,我將食盒擺好,有模有樣地拜了幾拜,隨僧人離開。 這樣的地方,來往的全是剃度過的僧人,要化妝混入著實無法。要想偷聽動靜,唯有用最老實的辦法,直接藏到佛堂里。 僧人們念經做法事,不會坐上一整日。我走出山門之后,找了個地方將身上的侍婢衣裳脫了,重新扮作男子,隨上香的信眾一起回到寺內。果然,等我再潛入那佛堂,只見院門關著,僧人們都用膳去了。 佛堂里到處有幔帳幢幡,藏人不難,我四下里望了望,看中了佛像前的供案,上面鋪陳著五彩織錦,長垂于地。我鉆進去,只見里面還算寬敞,四周也遮得嚴實,不會被人發現。 正當我還想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地方,忽而聞得院門外傳來些聲音,于是忙在供案下藏好,屏息凝神。 只聽一陣說話聲從外面傳來,似有男有女。 “……小僧等依照縣主吩咐,上午念了一場經。午后,慧顯大師親自來此誦經?!?/br> 寧壽縣主的聲音傳來:“如此甚好。今日東安鄉侯夫人與我一道禮佛,她可到了?” “東岸鄉侯夫人還未曾來到,請縣主稍候。” 不久,傳來關門的聲音,四周安靜下來。 我聽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往堂上而來,似乎有人在蒲團上坐下。 “縣主,”有人道,“這堂上怕是有些涼,廂房中有茶室,不若到廂房去坐?!?/br> “不必,既來禮佛,自當誠心?!睂帀劭h主道,“就在此處。” 那侍從應下。 他們的聲音近在咫尺,我坐在供案下面,任何動靜都聽得分明。寧壽縣主坐在蒲團上,似乎正翻著貝葉書,細微的聲音,不緊不慢,仿佛果真在習法。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院子外面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只聽有人念了聲佛號,道:“久未見縣主,縣主別來無恙?!?/br> “托大師福澤,妾安好?!?/br> 接著,又一個女聲響起,道:“妾出門時有些耽擱,縣主久等了?!?/br> “舅母哪里話,”寧壽縣主道,“妾也不過剛剛才到,正賞著景致,舅母便來了。” 我了然,那男聲,當是方才寧壽縣主說的僧人慧顯,女聲則是陸班的妻子步氏。 眾人說著話,又是一陣窸窣之聲,似都在蒲團上坐下。 “大師這寺院甚是雅致,”寧壽縣主道,“父親若看到,定然喜歡。” 慧顯道:“如此,待豫章王駕臨,老衲必親手掃凈門庭,恭候于山門之前?!闭f罷,他問,“未知今日縣主要聽講哪部浮屠經?” 寧壽縣主道:“上回大師親臨豫章國,妾聽大師誦法句經,只覺念念不忘。今日妾有幸來此,還想再聽大師誦上一誦?!?/br> 慧顯道:“如此,便如縣主之意。” 說罷,他起身離開,似是去了殿里的經壇上坐定。未幾,只聽得他咪咪哞哞念起梵語,竟是真的誦起經來。 我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我該尋個好藏好走的地方才是??催@陣仗,恐怕這僧人不講上兩三個時辰不會罷休,而我只能待在此處一動不動,著實折磨。 正當我聽得昏昏欲睡的時候,忽而聽得寧壽縣主低聲道:“舅父這邊,不知如何了?” “都安排好了?!辈绞系?,“大宴當日,陳王心腹大多都在府中,一百死士只待一聲令下,必不教一個漏網?!?/br> 第277章 樓船(上) 聽得這話, 我心中一驚,精神過來。 寧壽縣主道:“陸融舅父那邊如何?這些動靜,莫教他察覺才好。” “放心好了,他察覺不得?!辈绞系溃扒皫兹辗I調走之時,教那邊很是嚇了一跳。他們父子借口回鄉祭祖速速逃離,在秣陵躲了好些時日才敢回來?!?/br> “哦?” “也是多虧了此計, 君侯順勢行事, 無人知曉?!?/br> 寧壽縣主道:“還有一事。揚州剩余戍衛兵馬大多是他的人, 到時他若是不肯……” “他怎會不肯?!辈绞陷p笑, 道,“那一百死士,拿陳王的有五十人,還有五十人便是沖他們父子而去。你陸融舅父素日行事強硬,卻也是個惜命的。只要拿住他父子任何一人, 揚州的戍衛便可握在掌中,加上豫章王的大軍兵臨城下,他們知道如何選?!?/br> 說罷, 她停了停,道:“只不知豫章王那邊順暢否?我等在揚州也得不了消息, 君侯甚是心焦,總想派人去潯陽……” 似乎被止住,她話才出口,又咽了回去。 “舅母放心。”寧壽縣主緩聲道, “一切皆如計議?!?/br> 我聽得這話,明白過來。 原先,我打算若探聽不出動靜,便尋個寧壽縣主落單的時候,用我那新制的幻藥將她迷暈,而后套話。現在看來,卻是用不著了。 所以做事多留個心眼定然不會錯,我先前的猜測全都成了真。這陸融和陸班果然教人大開眼界,一個借皇帝和秦王壓陣,一個直接搬來了豫章王。面上相安無事,底下卻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還想再多聽些,無奈二人不再言語,我只得繼續跟她們一起聽那慧顯念經。 這場佛事做了許久,我在供案下漸漸覺得四肢僵硬。幸好寧壽縣主大約也不過是裝裝樣子,待得那經念得告一段落之后,她向慧顯問起了這寺院中自產的香茶。慧顯是個識相的人,旋即表示他已經讓人備下差點,請寧壽縣主和步氏到寺院的樓閣中品茶賞景。 待得他們離去,佛堂里再聽不到聲響,我才終于從供案底下出來。 事不宜遲,我小心地出了永安寺,快馬加鞭趕回田莊。 不料,公子并不在此處。 留守的幾個侍從都是柏隆手下的人,為首一人叫萬洪。他告訴我,就在一個時辰前,陸笈派人來將公子接到了城里。說罷,他將一封公子的留書遞給我。 我拆開來看,那信中的確是公子的字。他說,因明日之事緊要,陸融請他今日就住到城里去。因我還未回來,他先行一步,為了留下了侍衛和馬車,可到陸融府中與他會合。 “夫人,”萬洪道,“城門快要關了,盡快動身才是?!?/br> 我看了看外面天色,確實時辰不早。 眼前的事頗為緊急。 方才從步氏的話語中可知,公子的猜測成了真,潯陽營果然投了豫章王,大軍已在路上。我尋思著,若我是豫章王,便直接打著潯陽營的旗號,堂而皇之往揚州而來,過路郡縣戍衛誰也不會起疑,自可悄無聲息而兵臨城下。 這般火燒眉毛之時,我若進城去找公子和陸氏商議對策,極可能會因城門落鎖而落在城中。 當然,寧壽縣主方才提到忌憚城內戍衛兵馬,可知陸融確實掌握了戍衛,開城門不難。但城門之事,向來與變故息息相關,這般時節最忌輕舉妄動,若被什么人察覺了異狀以致驚動陳王,明日的大事亦徒增變數。 我深吸口氣,思緒漸漸厘清。 陸融穩握城內戍衛,自是好事。這意味著,他們在揚州城里可以為所欲為,明日動手十拿九穩。至于寧壽縣主和陸班,他們依仗的不過是一百死士埋伏突襲,一旦消息走漏,這便是死棋。 故而整個局面的關鍵之處,其實是豫章王的大軍。揚州戍衛三千余人,豫章王欲速戰速決,帶來的人馬必在萬人以上。而因得伏波營遠離,陸融就算現在得知了消息,也不能立刻湊出足以與豫章王一戰。進城去找他商議,他恐怕也拿不出什么退兵之法。 如此,只能另想。 我心中嘆了口氣,沒想到我昨夜與公子鬼扯一通的事,今日竟要認真考慮了。 事不宜遲,我讓萬洪去找來田莊的管事,道:“這田莊中可養了羊?” “養了許多?!惫苁碌?。 “想來也有羊乳?”我說。 管事愣了愣。 沒多久,管事按我的意思,派人取來了一碗羊乳。我在案前坐下,以羊乳為墨,在紙上將今日之事寫下。 信中,我告訴公子,此番我與他仍分開行事。如昨夜所議,豫章王那邊交給我。他在城中,則有兩件要事。第一,自然是要拿下陳王;第二,則是清除陸班的死士,拿下寧壽縣主和陸班。 尤其是寧壽縣主,其中道理,我昨夜已經說清。豫章王敢將寧壽縣主派來,自然知道這是一著險棋。最壞的情況,當然是陸融仗著揚州戍衛挾持寧壽縣主,以她性命相要挾。 不過豫章王支開了伏波營,又吞下了潯陽營,做下這番大布局,便是為了確保陸融無力對抗。故而就算陸融這么干,也不敢真的對寧壽縣主下手,而是用寧壽縣主換全家性命,獻出城池。 這道理對公子也一樣。他只要拿住了寧壽縣主,豫章王就不會殺我。此事最壞,也不過是豫章王得了揚州。我們各自保住性命,便不怕無后續之機。 信寫好之后,我待得字跡干透,將信封起來,然后,叫來萬洪。 “你手下這些弟兄,可有行舟的好手?” 萬洪道:“有好幾個,我等都在水邊長大,多少都會些?!?/br> 我說:“挑兩個出色的,隨我行事?!闭f罷,我將信交給他,“你與剩余的人即刻進城,將此信交給都督?!?/br> 萬洪接過信,有些猶豫,道:“夫人,你不去見都督……” 我說:“我還有要事,便不去了?!闭f罷,叮囑道,“此信要緊,切記親手交給都督?!?/br> 萬洪應下,隨即去招呼人。 我也不再耽擱,與兩個侍從帶上些干糧,備好一應物什,自騎馬出了田莊。 豫章王收了潯陽營,那么自然可以大搖大擺地從水路而來。我要去找他,走水路也最為便捷。 我和兩個侍從出了田莊之后,到揚州城的渡口找了一條小船。船戶聽到要夜里行船趕路,本不太樂意,但看我拿出了碎金子,隨即變了口風,樂呵呵地一口應下。他叫來兩個兒子,在船頭點起火把,帶我往潯陽而去。 “諸位郎君可是有甚急事?”船戶一邊搖櫓一邊問道,“夜里也要趕路,可不多見?!?/br> 我嘆口氣:“確是有些急事,不然也不會這般奔波。家中有位老人病重了,他長子在揚州水師的潯陽營中做一個小官,我兄弟等要趕去報信,教他回家看看老父?!?/br> “原來如此。”船戶說,“潯陽可遠得很,再快也須得兩日?!?/br> “誰說不是。”我說罷,好奇地望了望漆黑的江面,道,“我聽聞這邊的人水性好,原來也甚少夜航?” 船戶笑笑:“夜里天黑看不清,若是遇到風浪,可比白天難對付多了。還不如睡上一夜,第二日再趕路?!?/br> 我露出猶豫之色:“如此,今夜這浪似乎也有些大……” “不大不大!”許是怕我黃了買賣,船戶即刻道,“我一家世代靠水吃水,什么黑天大浪不曾見過。郎君放心,就算是逆水行舟,我也包管兩日就到豫章國?!?/br> “如此,我便放心了?!蔽艺f罷,望著江面,又道,“聽說揚州的水師甚是了得,莫非他們也不在夜里行舟。” “水師怎會與我等小民一般?!贝瑧舻?,“真打起來,哪里分得白天黑夜。不瞞郎君,我在這江上見過好幾次水軍夜航。都是連片的大船,點起燈來,那陣仗,嘖嘖……” “哦?”我饒有興味,“如此說來,你知曉水師的船是何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