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
“陛下不愿?”我問。 “此乃唯一解脫之法,有甚不愿。”皇帝淡淡道,看著我,“你還未說秦王得了天下之后,朕當如何。” 我覺得這話有意思,說:“秦王得了天下之后,定然會將陛下好好供起來。到得那時,陛下可仍回去當個自由自在的諸侯王,豈不快活。” “不會自由自在。”皇帝道,“秦王的天下從朕手中得來,禪讓之后,朕便如古來的那些廢帝一般,他就算不殺了朕,朕也不會比在東平王手中過得更好。” 我:“……” 這皇帝太聰明也不是好事,連敷衍都敷衍不得。 “陛下有何打算?”我不置可否,問道。 “云霓生。”皇帝道,“你與桓都督遠走高飛時,將我和我母親帶上。” 我愣了愣,有些驚詫。 這事我并沒有跟任何人明著提過,包括秦王。 “陛下何出此言?”我掩飾地笑笑,道,“若是有人在圣上面前這般胡說,圣上切莫理會。” “你不必緊張。”皇帝不緊不慢道,“無人與朕說,不過是朕猜測罷了。云霓生,你不愿受人把持,故而前番裝死遁走。此番你幫助秦王,不過是為了桓都督,故而事成之后,你仍然會像上回一般遁走。” 我心想。此人確實聰明,可惜生不逢時,只能當個傀儡皇帝。 “我將來如何打算,尚無計議。”我說,“不過陛下和太后關乎天下,我不敢擅作主張。” 我以為皇帝會揪著他和太后關不關乎天下這一點與我理論一番,不料,他淡淡一笑。 “你不愿也無妨,朕自盡便是。”他說。 我啼笑皆非。 他胡子都沒長出來,居然敢威脅我。 “陛下最好莫做這般傻事。”我說,“免得到時候陛下山陵崩了,我仍走了,白白教秦王樂得輕松。” “自不是真輕生。”他的神色仍是輕松,仿佛談論著將來的悠閑日子,“朕會留著命下來,告知旁人是你唆使的。如此一來,無論你跑到何處,秦王都會將你抓回來。” 我:“……” 怪我大意,原以為這小皇帝是個懂事的人,卻幾乎忘了他跟秦王和大長公主都是同姓同宗的親戚,天下就沒有白色的烏鴉。 “如何?”見我不說話,皇帝追問道。 我覺得此時要說這些著實太早,道:“陛下之意我已知曉,容我三思。” 皇帝不悅:“你現在便想。” 我長嘆一口氣,道:“陛下可知平原王?” 皇帝一愣:“自是知曉。” “他也曾當面威脅過我。”我緩緩道,說罷,微笑,“后來,他真的就死了。” 皇帝:“……” 見他的神色終于變得陰晴不定,我安慰道:“我開玩笑的,陛下龍鳳之姿,怎可與平原王那等反賊相提并論。陛下不是要學本事么?我昨夜騎馬無聊,曾觀星象,得來一讖,可教陛下。” 第240章 字讖(下) 皇帝眼睛一亮:“何讖?” 我說:“陛下且伸手來。” 皇帝即刻伸出手。 我拉著, 在他掌心上寫下一字。 皇帝看著,片刻, 愣了愣:“伏?” “正是。” “何意?” “陛下請觀其字形。”我正色道,“伏字,半人半犬。人者,尊也,犬者,卑也。何謂?乃尊卑各半,尊為卑表, 卑為尊表,相輔相成。陛下貴為人君, 然空有其名,正應此意。” 皇帝的神色變得無趣:“這朕自是知曉, 豈用得你說。” 我說:“自不止于此。觀其形,得其意,這伏字除了伏低做小之伏,還有降龍伏虎之伏。陛下此番與我議事,不過是要尋個出路,伏字之讖, 便是應在了此事上。陛下要保自由逍遙,便須得降伏厄運,要降伏厄運, 便要伏低藏拙, 韜光養晦, 以圖后計。” 皇帝皺眉:“朕隱忍至今,莫非不是伏?” 我說:“是么?尊為卑表,卑為尊表,此時之伏,乃是為了日后之起,陛下可想過如何起?便是威脅我等臣下?” 皇帝清秀的臉登時微微漲紅,瞪著我,好一會,道:“那你說朕要做甚?” 我說:“陛下到了涼州之后,有沈太傅保護,可比雒陽過得安心自在。陛下既然想日后離開,去往何處,如何生活,皆須得用心計議。該想之事,該學之事,皆不可遺漏。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桓都督帳下皆實干之才,陛下只要一心向學,自可有遍地良師。” 皇帝看著我,目光不定。 正當我以為他會被我這良言唬得乖乖答應時,他說:“你說這些,不過是教朕聽話罷了。云霓生,你是想讓朕跟別人求學,便可不教朕了是么?” 我心想謝太后這般柔柔弱弱總等著人救的女子,怎會教出這么個一肚子算盤的兒子。 “我不曾這么說。”我否認道。 皇帝的神色恢復平靜,道:“朕說的這些,你不做也無妨,不過有一件事,朕一直未告訴你。” “何事?”我問。 “朕將傳國玉璽藏了起來。” 我:“……” “傳國玉璽?”我忙問,“陛下藏到了何處?” “不記得了。”皇帝道,“你教了朕本事,再將朕和母親帶走,朕才會想起來。” 我:“……” 沒多久,船靠了岸。 這是一處小渡口,非要道之上,來往船只不多,岸邊也沒什么人。 石越等人早已熟門熟路,將船隊停靠到岸邊,而后,將車馬通通卸下。 船廬里,公子將往后之事又向沈沖和楊歆交代了一番,并親自寫下任命狀,令沈沖暫代關中都督之職。 沈沖看著那任命,有些哭笑不得。 “這任命狀亮出去,恐怕朝廷不會認。”他說。 “連圣上都在涼州,還有甚朝廷不朝廷。”公子道,“只要涼州眾人聽命便是了,旁人不必計較。” 沈沖頷首,不再有異議,將那任命狀收好。 楊歆在出來之前便已經知道了公子要暫時離開涼州的計劃,見得這般,并無訝色。 公子轉向他,正色道:“我此番離開,乃為圣上和涼州安危計議。這一路,你須好生輔佐沈太傅,護衛圣上和太后。從明日起,你擺出關中都督儀仗,挑最便捷的道路往涼州。各處關隘皆持我符令通行,如有阻撓者,亦可以我名義就地斬殺。” 楊歆應下,向公子端正一禮。 而后,公子又去見皇帝和太后,向二人告辭。 謝太后聽罷,看了看沈沖:“如此說來,往涼州這一路,便只剩下太傅護送?” 沈沖道:“除臣之外,還有楊司馬及五十精兵。太后放心,臣有桓都督符節,可暢行無阻,十日后便到涼州。” 此事,先前沈沖也稟報過,謝太后頷首。 皇帝看了看我,神色平靜,道:“眾卿既已計議妥當,依計行事便是。” 眾人皆行禮應下。 將皇帝和太后送上馬車之后,石越與一眾黃遨舊部從別的船上下來,走到公子面前。 雖然兩邊通力合作,但這些人看著公子,并無什么客氣的臉色,無人行尊卑之禮。 原因不難猜。先前鄴城惡戰,公子險些教黃遨全軍覆沒,石越對公子仍有敵意,乃是情理之中。 公子卻似全然不介意,看著石越和眾人,拱手道:“石兄弟和諸位弟兄都辛苦了,今日就此別過,后會有期。” 我在旁邊看著,有些忍俊不禁。 這般江湖氣的話語和舉止,若不是親耳聽到,我會疑心眼前的不是。黃遨這個匪首,也不知教了公子多少混江湖的套路。 不過對于石越這些人來說,這套甚是有用。他們看著公子,神色稍微緩和了些。 “桓都督客氣,我等弟兄不過是聽從大王之命。”石越道,“后會有期。”說著,他的眼睛卻不斷地瞟向我,似乎頗是疑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此番在臉上貼的假須,與當初喬裝改扮接近石越誆黃遨上鉤的時候有所區別,稀疏且長。不過那時石越與我相處了兩日,對我的眉眼輪廓皆有所熟悉,如今見面,難免會生出些疑竇。 公子大約也察覺了這一點,岔開話:“不知諸位兄弟接下來要往何處?” 石越收回目光,道:“不往何處,仍做些舊營生罷了。” 公子頷首,向身后侍從看了看。那侍從既拿出一只錦盒,遞上前來。 打開,只見里面擺著好些金子,足有十金。 石越等人看著,皆露出詫異之色。 “諸位兄弟既是黃先生的人,與我等便是一家。”公子道,“這些都是給兄弟們的路費,待見到盧先生,還煩帶各話,黃先生一切安好,不必掛念,日后若有仰仗之處,還請諸位照拂。” 石越和旁邊眾人相覷,面色變了變,終于和藹起來。 “桓都督客氣。”石越笑了笑,“大王和桓都督但有吩咐,我等在所不辭。” 我在一邊看著,心里流血。 公子就算當了家,會算賬,也仍改不了大手大腳的紈绔習性。 石越這些人,在河上運一天貨物也就掙個百十來錢,哪里用得十金來討好…… 然而金子既然拿出來了,我也不能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石越等人面露欣喜之色,接了過去。 石越等人離開之后,沈沖和楊歆走過來,旁邊還跟著一臉莫名的桓瓖。 他手腳上的繩索都已經解了開來,一只手揉著另一只手的手腕,神色詫異。 先前他獨自關在一間船廬里,我們商量的記憶全不曾告知過他。不過現在這情形,他大約已經看出了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