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節
待得室中重新剩下我和公子,我看著他,頗有些興奮:“你可是早料到了我還不能走,專程來陪我?” 公子不以為然地“嘁”一聲,轉開頭:“我就算要陪也是陪公主,陪你這虬須大汗做甚。” 我又好氣又好笑,隨即將他的臉轉過來對著我。 “你就是來陪我的!”我語帶威脅,“就是就是!” 公子嘴角抽了抽,終于笑了起來,雙眸光華流轉,聲音低而輕柔。 “冤孽。”他終是哼一聲出來,拉下我的手,卻裹在掌間不放開。 我笑了笑,再也按捺不住,將頭埋到他的懷里。 河水流淌的聲音從船外傳來,喧囂又靜謐。 公子和我相擁著,似乎都在享受著難得的愜意,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我在他懷里深吸一口氣,熟悉的味道充溢在呼吸間,方覺得心頭變得安定,此時此刻乃是全然真實,并非做夢。 好一會,我將手松開些,抬起頭。 “元初,”我望著他,仍按捺不住興奮:“我有好些話要與你說。” 公子看著我,唇角彎彎。 “你想說什么?”他聲音和緩。 我說:“我在上谷郡和雒陽都做了許多事,可你不在,我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公子的神色又有些拉下來。 “便是這些?”他說。 我愣了愣,不解道:“還有甚?” “你從不說你想我。” 我:“……” 他注視著我,目光灼灼,唇角微勾。 我臉上火辣辣的,只覺他這般模樣當真妖孽得禍國殃民。 本以為只有我會撒嬌占便宜,不想公子撒起嬌來,比我還臉皮厚,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般,三言兩語就將我鬧得臉紅耳赤。 “快說。”他的胳膊緊了緊。 “誰想你。”我學著他的樣子,撇開頭。 話音才落,公子捏著我的下巴,將我的臉轉回來對著他。 “你就是想我!”他瞪著我,兇光乍現。 我笑起來,將手環上他的脖頸,抱得緊緊。 二人鬧了一陣,沒多久,門上被敲了敲,侍從說來送午膳。 我只得與公子分開,公子應了聲,讓他進來。 所謂午膳,也不過就是烙餅和水罷了,出門在外,自講究不得許多。 公子卻一副自然之態,拿起水囊,將水從水囊里倒出來,給我洗了洗手,接著,自己也洗了洗。而后,他拿起一塊烙餅,掰開,遞給我。 我享受著他的服侍,接過來咬一口,果然香得天上有地上無。趕了許久的路,我早有些餓了,一口氣吃了幾塊。 公子看著我,神色無奈而溫和。 “慢些。”他說著,卻又將另一只烙餅掰給我。 我迫不及待地問他這計議的前后因由,公子卻不急著說,道,“你不是要與我說這邊的事?先前圣上和太后在宮中,你如何救了出來?” 第238章 長談(下) 此事的計議都是來到雒陽之后才制定的, 他并不知道。我于是一邊吃著烙餅, 一邊將此事的大致脈絡告訴了他。 公子聽著,眉頭微皺:“如此說來, 我母親他們到底還是下手了。” 我說:“大長公主和桓氏籠絡了東邊諸州,自是有下手的底氣。” 公子輕哼一聲,沒有答話。 “石越的那些人馬, 是黃遨派來的?”我問他。 “正是。”公子認真道,“原本他打算親自來,我以為不妥。其一, 他既然仍在詐死, 行蹤便須得保密, 貿然回到中原, 只怕要生出枝節。其二,從雒陽到涼州,關隘眾多, 非我親自出面不可調度。” 我想了想,倒也有理。雖然我們在雒陽做下這般大事,但除了秦王之外, 無人知道公子參與其中。公子仍是關中都督,這樣大的旗號, 自可一路暢通無阻。 “涼州如何了?”我問, “黃遨說你大力整治了一番。” 公子頷首, 道:“皆是不得已而為之。涼州吏治已經爛到了根上, 唯有下狠手方可以儆效尤。幸好有黃先生相助, 一切尚算順利。” 他做的事,我先前已經大致知曉,又問:“涼州的兵戶如何了?你先前在信中說,懲治了不少侵吞兵戶田地的豪族。” 公子道:“那些田產確有不少回到了兵戶手中,此事牽扯甚廣,至今未完。不過最緊要的,并非歸還田產,而在于人口。涼州兵戶,亡佚者甚多,連有司的戶籍也做不得準,即便只是重新計戶,也須得許多時日。原本涼州兵戶兩萬余戶,但就眼下所見,能有一萬戶已是大幸。” 我吃驚不已:“少了這么多?” “涼州較中原而言,本苦寒貧瘠,耕作不易。加之天災**,兵戶受盤剝甚重,匿逃不斷。許多兵戶人口,倒并非是逃去了外地,而是為豪強收為佃客奴婢,在田莊之中勞作,卻隱匿不報,官府亦無稅可收。如此一來,更教財政吃緊。”公子道,“說到財政,則又是一樁緊要大事。要重振涼州,錢糧乃重中之重。然涼州府庫中已經空虛,就算抄沒了鄭佗及一干黨羽家財,仍難以填補。不止鄭佗,往前幾任刺史,皆向豪強賣官,以致涼州官場為豪強所控,以致根基腐壞,各層盤剝更是變本加厲。” 我沉吟。 軍政軍政,二者從來相輔相成,一損并損。 我知道公子的意圖。他想從兵戶入手,重振涼州防務。這倒并非是因為他官職是關中都督諸軍事,而是當今局勢已是緊張,涼州若不能迅速組建出一支強兵來,只怕會再蹈前番鮮卑兵臨城下之恥。但諸多弊端,乃多年積攢下來,涼州非世外之地,諸多制肘,比初見之時更為嚴峻。 這些事,其實不獨涼州,各地都有。不過現在主事的是公子,各種難題一下堆到了眼前,我也不可坐視。 “如此說來,于兵戶而言,倒并非田地不足,而是大片田地無人耕種?” “正是。”公子道,“兵戶貧困逃亡因由,乃苛捐雜稅盤剝甚重。可惜如今就算消減弊政,亦無法即刻挽回。” 我說:“公子可知,秦王治下兵戶如何?” 公子道:“黃先生從上谷郡回來時,與我說過一些。他說秦王的兵戶之政甚為得力,麾下兵馬強壯,與此乃有莫大干系。” 我頷首,將秦王的兵戶之政詳細說了一遍。 “秦王兵政之始,亦在于人口。至今仍有中原民人源源不斷前往秦王治下各郡,就算每年有所損耗,兵戶之數也不減反多。” 公子訝然:“你是說……” 我頷首,道:“中原近年流民愈多,如荊州,其流民乃周圍各州之患,三年以來不但懸而未決,反愈演愈烈。涼州與荊州相近,不若將荊州流民吸引過來,補充兵戶。而兵戶之制,也不可再似從前。公子可效法秦王,廢除兵籍,原來兵戶名下所占田地不變,新來的人,則將無主的田地和荒地分與他們開墾。” 公子道:“此法我亦曾想過,但恐怕不可。” 我問:“怎講?” “仍是錢糧之事。”公子道,“要將流民引來,首先須得準備許多衣食屋舍,這大批錢糧,涼州無處可出。那招募之法亦然,養兵須得大筆錢糧,府庫供養不起。” 說罷,他露出些苦笑。 “霓生。”他長吁一口白氣,“我從前總不解你為何喜歡錢財,如今方知曉,錢財確是好物。” 我雖覺得他能想到這一層是好事,但看到他那類似于為生計發愁的無奈之色,心底卻有些不忍。 “不過涼州如今已經有一支精兵,就算那慕容顯再來,也必不會再蹈覆轍。” 我訝然:“哦?” 公子道:“涼州兵戶雖疲弱,但當地素來民風剽悍,尤其胡漢雜居之地,頗有驍勇之士。你離開之后,我往各郡發布告示,在健兒中選拔三千人,募為新兵。如今這些人馬都由黃先生訓練,加上原有人馬,已可一戰。我去斬殺昌珖時所帶的人馬,便是出自這支強兵。” 我欣喜不已,卻又有些疑惑:“這三千人既是招募而來,必須得大筆錢財,你又從何處勻出?” “自是先前抄沒的鄭佗等人家財而來,這些錢雖不足以彌補府庫空缺,用來募兵卻是足夠。” 我明白過來。 怪不得公子能有底氣跟秦王討價還價,他手上已經有了一支強兵,加上與羌部聯合,無論如何,秦王也不能輕舉妄動。 “但這不過是一時之計。”公子繼續道,“眼下這支募來的強兵只是一時之計,若為長遠打算,仍要從兵戶著手。你方才所言的辦法,乃是上策。無論是養這支募兵,還是重建兵戶,我等都須得大筆錢財。” 我察覺出了這話里有話,道:“你有何想法?” “你不是問我為何回雒陽么。”公子苦笑,“便是為了籌錢。” “籌錢?”我訝然,“如何籌?” “上回我與你說的北海郡那些賞賜和歲入,可取來用。不過算下來,數目仍遠遠不足,還須得借些。” “借?”我問,“找誰?” “桓府。” 我愕然,少頃,皺起眉頭。 桓府豪富自是不在話下,公子跟他們開口要錢養兵,大長公主和桓肅不但不會拒絕,應當還會大力支持。其中原因,除了公子是他們的寶貝兒子之外,自然還有涼州。公子如今是關中都督,手中皇帝和太后,還與秦王和羌部結盟,這么大的好處,那夫婦二人自然是不會放過。公子開口借錢,他們便可順理成章地提出各種要求,把手伸過來。其中,大概還會牽扯到我。 “自古斷錢糧如斷性命,”我說,“一旦將錢糧之事依賴桓府,只怕將來就要受桓府要挾。” 公子無奈道:“此事我亦曾反復思索許久,眼下可幫我的,恐怕只有桓府最為可靠。” 我想了想,道:“你已與秦王結盟,他既想將你和涼州兵馬收為己用,那么向他討要錢糧乃是合情合理。” 公子道:“昨夜結盟之后我亦想過此事。涼州雖歸附秦王,但首要之事,仍是護衛圣上和太后,涼州兵馬須獨立于秦王cao縱之外方可自行其是。而秦王一旦把持錢糧,此計定然步步落空。桓氏則不然,勢力在譙郡,就算拉起兵馬,亦無法越過秦王攻來涼州,與之周旋仍有余地。故兩害相權,仍是向桓氏求助為上。” 我了然。 其實就算公子向秦王討要錢糧,只怕也無法全然滿足。秦王目前的地盤,與涼州一樣,皆是邊陲,物產貧瘠。秦王的人馬皆半兵半農,有事征伐無事屯田,多年下來才積攢下些家底。將來一旦舉兵,府庫將迅速減耗,為保后勤,秦王早已經在著手節儉囤積之策。如今多了涼州這么一張大口,秦王就算愿意貼補,也不會給得太多。細想下來,最好的辦法,仍是自給自足。 我笑笑:“其實你有許多錢財可用,只是你未想到罷了。” 公子愣了愣,忙道:“怎講?” 我說:“你忘了柏隆。” “柏隆?”公子看著我,詫異不已。 “正是,”我說,“海鹽的官辦鹽場,如今都在柏隆手中,鹽利半天下,海鹽的產量又是吳郡諸縣大頭,以海鹽的鹽利支撐涼州軍費,綽綽有余。” 公子目光動了動,隨即皺起眉:“可柏隆不過是縣長,頭上還有郡州各級管束,他如何掙脫。” 我有些欣慰。公子現在到底是變得務實了,聽得這手段,首先問的是可行不可行,而非正派不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