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
說罷,我將身上的包袱卸下,從里面掏出一小瓶酒,一支筆,一盒朱砂,一只碗和一張黃紙來。除了酒是在公子宅中順來的以外,這些都是我從前遺留在桓府里的物什,公子大約也不明白是用來做什么的,與我的其他日常用物一道收在了箱子里,帶到新宅,放在偏室。 我朱砂用酒調了,繼續念念有詞,用筆蘸了,在符紙上亂寫一通,畫得滿滿。然后,倒小半碗酒,打火石點燃符紙,將灰燼收在了酒碗里。 “請郎君喝下這符水,喝下時,切記心誠,須一口灌凈。往后三日,戒葷戒腥,每日沐浴更衣,早晚心中默念先前給你相面的相士姓名,三拜九叩,以陳悔意。這三日之后,郎君可脫胎換骨,災消厄除。” 呂義忙道:“多謝老神仙!”說罷,將酒碗雙手接過,看著符水,深吸一口氣,仰頭一飲而盡。 “好!”旁邊有人無聊兮兮地喝起彩來,引得一眾圍觀者跟著鼓噪。 我將各色物什收好,在呂義的恭送下,拿著竹杖戳戳點點,繼續往前。才走兩步,前面忽而又有一人擋住道路,卻是李巖。 “這位老神仙。”他的語氣已經全然不似方才般蠻橫,笑嘻嘻的,“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說:“這位郎君,是看相還是算命?” 李巖道:“不是在下,乃是在下看老神仙神機妙算,想請老神仙去見一位貴人?!?/br> 我聽著,心中一動。 “貴人?”我問,“在何處?” “就在城東,老神仙……” 我擺擺手:“老婦不過出來換些飯錢,遠路卻是走不得?!闭f罷,我繼續往前挪著腳步。 “不遠不遠?!崩顜r忙又將我攔住,道,“老神仙不必擔心,在下可用馬車載老神仙過去,甚快,不消一刻可到。待得老神仙看過了,在下又將老神仙送回來,如何?” 我聽著這話,有些詫異。 方才,我費了許多神氣搭理呂義,就是要在李巖面前做出戲來。前方我跟蹤的時候,發現此人極其信神,路過個土地廟都必然要拜一拜。我投其所好,若能誘他入局,應當可從他嘴里問出些事來。不料,他來請我,竟是為了別人。 他口中的貴人,定然是更有用的人,東平王則最好。不過東平王如今還在太廟里,應當不是他。 雖然公子說,比捉拿殺皇帝的真兇更緊要的是穩住朝廷,但我仍然以為,此事不能拖。 原因有三。 首先是公子。雖然目前真兇的名義由黃遨背了,但死無對證,其實甚難服眾,許多人覺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而公子作為隨行的重臣,已然因為此事而受累,將來他再要復出,若什么有心人拿出此事來做文章,會甚為麻煩。 其次是我。我雖然幫著黃遨逃跑了,但他背著這罪名,便成了我幫一個弒君兇手逃跑。雖然此時只有公子知道,青玄半知半曉,但這臟水也間接潑到了我的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次,則是朝廷。這真兇連弒君都敢做,如果這不是他的最終目的,那么將來朝廷仍免不了再起腥風血雨。公子想要穩住朝廷,定然事與愿違。 故而我來雒陽,首要做的就是將此事了結了。 我想了想,道:“老婦腿腳不便,按慣來規矩,若要上門,除了算命錢,還要收車馬費?!?/br> 李巖大方道:“只要老神仙去,要多少錢財,全憑老神仙之意?!?/br> 他這么說話,我倒是卻之不恭了。 我頷首:“如此,郎君帶路便是?!?/br> 東平王的排場大,還帶有備用的空馬車。李巖讓仆人將我攙上其中一輛,坐穩了,親自駕車離開了宣陽門前。 我知道他要帶我去何處,東平王的府邸就在城東。果不其然,沒多久,馬車在一處大宅邊上停下,我瞅了瞅,正是東平王府。 李巖將馬車停穩,又我攙扶下來,道:“老神仙,請往門里走。” 我一手搭著他,一手用竹杖點著,慢慢進門。三年前,我離開雒陽的時候,時而會路過東平王府。那時,它并不似現在這樣寬敞??磥磉@幾年東平王在朝中的聲勢水漲船高,府邸也不斷翻修擴建,大了許多。 李巖將我引到一處院子里,進了門,對迎上來的仆人道:“告訴張先生,我請來了一位神算?!?/br> 那仆人應下,快步往堂上走去。 我明白過來,這李巖,原來是在給張彌之做事。 “郎君要老婦看的,可就是這張先生?”我問。 “正是。”李巖道。 我說:“這張先生喜歡看相算命?” 李巖道:“不十分喜歡,不過近日來想有了興致,想找神通測上一測?!?/br> 我了然。 這世間,喜歡算命求神的人,大多是缺乏安心的人。而那些突然對算命求神上心的人,不是遇到了變故,便是心懷鬼胎。 我原想著通過李巖從東平王下手,不料歪打正著,遇到了張彌之,倒是正好。 沒多久,李巖帶著我,穿過中庭,到了堂上。 只見一人坐在案前,似乎正看著書,聞得響動,他抬起頭來。 張彌之模樣,臉略瘦,加上幾縷胡須,更是顯得臉長,看上去頗是精明。他的目光掃過來,沒出聲,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表兄?!崩顜r向他做了個揖,笑道,“在下方才在宣陽門遇到了這位老神仙,想著表叔興許也想見一見,便請了來?!?/br> 聽著這稱呼,我明白過來。怪不得李巖要給張彌之辦事,原來是親戚。 “哦?”張彌之聲音淡淡,“這位神算,姓徐?” 我沒答話,裝著瞎,對李巖道:“說話的便是張先生?” “正是。”李巖看了看張彌之,對我道,“老神仙稍候片刻?!闭f罷,他離開我,走到張彌之身旁,坐下來,附耳對他嘀嘀咕咕許久,聽那漏出來的聲音,大約是在說我方才給呂義算命的事。 我佯裝耳背無知覺,只駐著竹杖,悠然等候在堂上。 張彌之聽李巖說著,目光時不時瞥向我。待得聽李巖說完,張彌之神色仍無波瀾,開口卻是和氣:“原來是位老神仙,快請坐下?!?/br> 李巖應下,將我扶到上首的席上坐了下來。 “不知公臺要算何事?”我問。 張彌之道:“不急。”他讓李巖去倒茶來,看了看我,不緊不慢,“老神仙是長安人士?” 我說:“老婦幼時也是洛陽人,十歲時被一位云游方士帶去了長安。” “哦?”張彌之似乎打算刨根問底,“如此說來,必是有一番奇遇。” 我頷首,道:“那方士說老婦有奇根,可成大才。老婦家中貧困,父母見得如此,便讓老婦拜方士為師,將老婦帶了去,在終南山中修行數十年。后師父去世,老婦也出了長安,為人看相過活。近來老婦日感體衰,尋思落葉歸根,故而回了雒陽來,每日無事,仍重cao舊業打發時日,也好給后輩攢些家私?!?/br> 張彌之聽著,不置可否:“不知老神仙這雙目是如何失了明?” 我說:“師父說過,但凡有奇根之人,必不為天理所容,得一物便要失一物。老婦三十歲時修為有成,這雙目便也就日漸混沌,到了三十五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可如此一來,老神仙如何看相?”他說。 我說:“用眼看的是凡人,老婦修的是心法,無論何等面向,一摸便知。” “如此,還請老神仙便給我測一測手相。”張彌之說罷,將手伸出來。 我問:“公臺要問何事?” “便問問近來的時運,可有甚福禍災厄?” 我將他的手拉過,用手指在上面細細撫摸,從手指到手掌,無一拉下。 待得摸完,我將他的手放下,卻是神色一斂。 “公臺這相,老婦著實看不得?!蔽艺f,“算命錢和車馬費,老婦也不要了,就此告辭。” 說罷,我摸了摸旁邊,拿起包袱、竹杖和絹幡,支撐著起身來。 張彌之和李巖皆是愕然。 “老神仙?!崩顜r忙道,“話還未說明,怎就要走?” 我嘆口氣,道:“非老婦不肯說明,著實是這位公臺所問之事太大,老婦一身朽骨,只愿平安入土,還望公臺另請高明?!?/br> 張彌之聞言,神色微微一變。 我也不再多言,只將竹杖點著地,顫顫巍巍就往外走去。 “老神仙……”李巖還想阻攔,只聽張彌之忽而道:“老神仙請留步。” 說罷,他急急走到我的面前,看著我,卻是親切一笑。 “老神仙,”他做了個揖,道,“在下有眼無珠,方才多有怠慢,還請老神仙恕罪。老神仙既然來到,何必這般急著走?今日在下也不必老神仙算命,就想與老神仙攀談攀談。老神仙放心,先前說好的錢,一文不少,在下還有些薄禮奉上,只愿老神仙留步。” 說罷,他讓李巖過來,在他耳邊嘀咕了兩句。 “……???”李巖露出痛心之色。 張彌之瞪他一眼,李巖只得應下,往堂后而去。 我說:“不算命?” “不算不算?!睆垙浿吹?,“老神仙這般高人,在下怎敢諸多索求?”說罷,他親手將我攙著,重新回到席上。 當我再度坐下的時候,李巖走了回來,手中捧著個小錦盒,打開,只見里面金燦燦的,足有十金。 雖然比大長公主小氣了些,不過他是個門客,情有可原。 我伸出手,往那錦盒中摸了摸,故作驚詫。 “這便是在下的薄禮,不成敬意?!睆垙浿?。 我不緊不慢地收回手,片刻,也笑了笑。 “老婦今日若不說些什么,公臺是不會放老婦出門了?”我說。 張彌之道:“豈敢豈敢,老神仙是去是留,在下絕無阻撓。” 我不置可否,嘆口氣:“要說一說亦無不可,只是除了你我,不可再有旁人?!?/br> 張彌之明白過來,即讓李巖退下,還讓他把門關上 室中光照暗了下來,待得四周沒了響動,我也不再繞彎。 “老婦方才摸公臺手相,甚是不一般?!蔽艺f。 “怎不一般?”張彌之緊問道。 我說:“公臺這命中,大事全在近期。先是一部財運,福氣逼人,可緊接著,卻是一部厄運,著實教人心驚rou跳?!?/br> 就算是光照不強,我也能看到張彌之再度變色的臉。 “這……”張彌之干笑一聲,“怎講?” 我神色肅然,低聲道:“公臺這財運雖來勢洶洶,然而其乃厄運之始,公臺實不該接。方才老婦之所以受驚嚇,乃是這財運暗藏著一股煞氣,甚重,竟是克到了廟堂之上?!?/br> 張彌之定定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的語氣緩和些:“公臺放心,老婦這相術,從來算不清施主做了何事,只可以福禍相論。方才說這煞氣,乃天生強悍無可阻擋,于是便帶來了下一部的厄運。公臺若不能將這厄運化解,只怕要禍及性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