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問：“不知夫人日后如何打算？”

    我說：“無甚打算，我仍留在這館中，日后一切照舊。”

    二人皆露出訝色。

    阿香：“可主公……”

    我苦笑：“主公雖來尋我，可家中之事仍未了卻，我還不可回去。故而他住上些時(shí)日，便也回去了。”

    二人更是詫異，老錢正好再問，阿香碰了碰他的手肘，老錢隨即不再多言。

    我將他們二人的小動(dòng)作看在眼里，道：“此事你二人知曉便罷了，別的仆婢幫傭問起，也不必多說，將一切照舊之言告知便是。”

    二人皆應(yīng)下，退了出去。

    我留在房中，正要去收拾公子的那些新衣裳，阿香卻又走了回來。

    “夫人，”她仍是一臉關(guān)切，壓低聲音，“不瞞夫人，外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起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在猜測(cè)夫人那些過往之事。方才老錢在，我不好問，夫人不若將原委都告知我，外頭再有人胡說，我便替夫人澄清。”

    我知道她不會(huì)放過這些八卦，卻欲言又止，少頃，作出為難之色，搖頭：“罷了，不過是家家都有之事，不提也罷。”

    阿香目光一動(dòng)，道：“是夫人那舅姑？”

    我嘆口氣，沒有言語。

    阿香隨即露出了然之色，“哼”一聲，道：“我就知曉。夫人這般寬和通達(dá)，主公也不似薄情之人。從譙郡千里迢迢來尋夫人，生得又這般好……要說有甚千難萬難鬧得二人分離，那定然便是舅姑難伺候了。”她說著，愈發(fā)義憤填膺，“我看夫人就是性情太軟，碰到刻薄的舅姑便要受欺負(fù)。夫人莫怕，舅姑么，誰家沒有。那裁縫容氏家里的舅姑也厲害得很，鄉(xiāng)里出了名的，可你猜如何，容氏嫁進(jìn)去之后，將他們治得服服帖帖。看哪日主公不在，我將容氏喚來教夫人幾招，保管除了夫人心病！”

    我沒想到能引出她許多想法，訕訕：“如此，便有勞你了。”

    阿香面上重新浮起笑意，正待再說話，一個(gè)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看去，卻見是公子走了進(jìn)來。

    他穿著一身寬松的長(zhǎng)衣，幾乎曳地，在頎長(zhǎng)的身形上卻絲毫無累贅之感。因得方才沐浴，脖頸和面龐的肌膚殘存著水漬，發(fā)髻微微有些墮下，卻又反添幾分慵懶。

    我和阿香皆是怔了怔。

    “主公回來了，我且告退。”阿香忙起身，面上泛紅，笑嘻嘻地看我一眼，又向公子行了個(gè)禮，走出門去。

    公子將目光從她的背影收回，用巾帕擦拭著脖頸，走過來：“方才可是她在說話？什么心病？”

    “也沒什么，她說對(duì)門的一位街坊了心病。”我一邊說著，一邊欣賞眼前的美色。但過了一會(huì)，我對(duì)公子那胡亂的擦法實(shí)在看不過眼，只得走上前去接過他手中的巾帕，替他擦拭鬢邊的濕發(fā)。

    公子沒有反抗，由著我上下其手，注視著我，唇邊揚(yáng)起笑意。

    “霓生，”片刻，他忽而問，“今夜我宿何處？”

    第139章 夕陽(yáng)（上））

    我愣了愣, 面上一燙。

    抬眼看向公子, 只見他看著我，神色自然, 雙目清澄，仿佛他問出的不過是個(gè)極其單純的問題。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既然他這般思無邪的正經(jīng)模樣，我也不好似個(gè)時(shí)時(shí)惦記著占便宜的女流氓。雖然他前不久已經(jīng)跟我表明了心意, 但該有的矜持還須有。于是, 我也擺出仿佛十分單純的神色，半試探半認(rèn)真道：“客舍里還有一處院子空著，就在不遠(yuǎn)，公子若不嫌棄，我讓人收拾收拾便可住。”

    公子沉吟, 搖頭：“不必。”

    我的心幾乎停了一下。

    只聽公子道：“這客舍之中人來人往, 難免眼雜。你既然日后還要在此處隱姓埋名，便不可太引人注目。今日之事, 必已引人議論, 為免節(jié)外生枝, 不若讓柏隆另尋一個(gè)住處, 我宿到別處。”

    我愣住。

    再看向公子, 只見他并無玩笑之色。沒想到, 他真的是在考慮宿在何處的事, 且乃是出于大計(jì), 為我設(shè)身處地所想, 心思細(xì)密。

    我著實(shí)有些慚愧。因?yàn)樗f得著實(shí)不錯(cuò)，而這些，本該是由我去想。但我只顧著亂想些不三不四的……心底嘆口氣，我果然是個(gè)女流氓。

    讓柏隆去尋別的住處，這確實(shí)是個(gè)不錯(cuò)的主意，不過那樣被外人看在眼里，難免又要引起對(duì)公子的諸多猜測(cè)，且我與柏隆不熟，并不想讓他插手我和公子的事。

    我想了想，道：“也不必縣長(zhǎng)出面，我除了這萬安館，還有一個(gè)去處，不過屋舍比萬安館粗陋許多。”

    “哦？”公子道，“那有何妨，是何處？”

    我笑笑：“公子可住過海邊？”

    時(shí)值午后，天色還不算晚。與公子商定之后，我即刻準(zhǔn)備起來。

    要做的事并不多。海邊的屋宅那邊備有我的衣裳和日常用物，我不必收拾，主要是公子的。我將柏隆送來的衣裳挑了幾身，疊好用包袱裝了，便算收拾妥當(dāng)。

    轉(zhuǎn)頭再回內(nèi)室里，卻見公子已經(jīng)穿戴好。他不僅將我方才給他挑的一身新衣穿上，腰帶玉佩等物什也都佩好了，且衣褶也拉扯得勻稱，我轉(zhuǎn)著他看了看，竟沒有須得我再動(dòng)手的地方。

    我驚詫不已。要知道在從前，公子要是自己動(dòng)手，有時(shí)連腰帶都會(huì)系反，沒有哪次不是又要我親手給他擺弄許久。

    “公子如今都是自己更衣？”我問。

    “嗯。”公子道。

    “為何？”

    公子一臉理所當(dāng)然：“不過更衣而已，何須假他人之手？”

    我：“……”

    “公子離開桓府之后，身邊何人伺候？”我又問。

    “青玄。”

    我就知道是他。

    再看看公子的頭發(fā)，應(yīng)該也是他自己梳起來的，不過手藝實(shí)在讓人難以恭維。

    “公子平日也是自己梳頭？”我又好奇問道。

    “青玄替我梳。”公子說罷，又道，“他能做好這一樣已經(jīng)不錯(cuò)了。”

    我忍俊不禁，拉著公子在鏡前坐下，將他的頭發(fā)拆開，給他重新束起。

    他的頭發(fā)仍是從前那樣，烏黑而光滑，只是并不細(xì)幼，頗有韌性，要想自己梳好并不是太容易。不過當(dāng)我將它們握在手中，許多往事倏而涌現(xiàn)起來，心中不禁生出些感慨。

    雖然與公子分別了三年，但此事我仍然可上手即來。正當(dāng)我熟稔地將他的頭發(fā)梳好束起，公子忽而道：“那墻上這般空，怎不掛上些字畫？”

    我抬眼，只見他說的是不遠(yuǎn)處的那片白墻。

    “原本想掛的，可海鹽太小，買不到好看的。”我說。

    公子在鏡中看著我：“我贈(zèng)你的那些字呢？裱起來不是正好？”

    我說：“不好。”

    “為何？”

    “掛在墻上落灰蟲蛀的，公子的那些字貴得很，豈非浪費(fèi)。”

    公子：“……”

    “這么說，你都收起來了？”他似乎頗有興趣，追問道。

    我看著鏡子里，他那微微泛著光的雙眸，忽而有些不自在。就像自己平日里深藏著見不得人的小心思突然被人窺見，從而生出些做賊心虛的感覺。

    “嗯。”我含糊地答道。

    “在何處？”

    “就在柜中。”

    “何處柜中？”

    我無奈，只得指了指不遠(yuǎn)處書案旁的那只小柜：“那里。”

    公子看去，未幾，站起身來走過去。

    他將那小柜看了看：“怎還有鎖？”

    當(dāng)然是防著小鶯或者什么人一時(shí)好奇來染指我的禁臠……

    “當(dāng)然要鎖起來。”我理直氣壯，“這客舍中人來人往，若有識(shí)貨的賊人來偷竊怎么辦？”

    公子看著我，唇角彎了彎。

    “鑰匙在何處？”他溫聲問道。

    這模樣是要看定了，我只得將鑰匙拿出來，遞給他。

    公子接過去，將鎖打開。

    那些手書仍放在錦筒之中，一只一只，整整齊齊地堆在里面。公子看上去頗為興致盎然，抽出一只，打開來看。

    “這不是個(gè)廢稿？”他看著那張手書，訝道，“那時(shí)我覺得不好，不是讓你拿去燒了？”

    我汗顏。

    “公子覺得不好罷了，我覺得甚好。”我從他手上將那張紙取走，重新卷好裝回去，“我那時(shí)是怕公子改來改去又覺得這稿好，故而留了下來。”

    公子沒搭話，又抽出另外一只。看著上面的字跡，他想了想，又道：“這不是我好幾年前為尚書令陳肇的雅會(huì)所寫的賦？”

    我訕訕：“陳肇不是還未到雅會(huì)就倒了么，這賦落款上有名有姓，自然也就作廢了。”說罷，我又將那賦拿走，重新裝好。

    公子再拿起一只錦筒的時(shí)候，我瞥一眼，只覺呼吸凝滯了一下。

    那是那篇蒹葭。

    公子將錦筒打開，待得看到上面的字，目光亦定住。片刻，他看向我。

    我只覺耳根燒灼，忙道：“這可不是我偷偷留下的。”

    公子雙眸深深：“我以為它被母親的那些人搜走了。”

    就算這些手書被搜到了別的地方，我也會(huì)拿回來。

    我說：“那時(shí)公子讓我去收拾衣柜，我便去了。看到這詩(shī)，便全都收了起來。”

    公子微笑，未幾，目光又落在了錦筒上。這錦筒因?yàn)闀r(shí)常被我拿出來，看上去比別的老舊。那張紙也是，雖然我每次看都小心翼翼，但日久天長(zhǎng)，難免有些磨舊的痕跡。

    我赧然，唯恐公子發(fā)覺我每天都在想著他這樣的事，將那手書和錦筒也拿回來，一邊重新裝好一邊說：“天色不早，我等還要到鄉(xiāng)間去，須快快動(dòng)身才是。”

    公子看著我，唇角深深彎起：“好。”

    我要去海邊的事，先前已經(jīng)吩咐下去。我和公子走到馬廄里的時(shí)候，阿冉已經(jīng)將馬車備好了。

    小鶯替我將包袱放到車上，猶豫地問我：“夫人，真的不用我跟著去？”

    這是公子決定的。他說我們總會(huì)談些不能被別人聽到的話，若將小鶯帶了去，難免要避諱，乃是不便。我覺得這話甚是有理，便同意了。

    我說：“近來館中忙碌，人手匱乏。我不在之時(shí)，你可幫幫阿香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