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侯鉅起初還以為他說得還是庖廚,但發現火光的時候,也顯然吃驚不小。他一邊喝令救火,一邊急忙跟著仆人跑門,但沒多久,他似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 我就在正門不遠處的樹叢里觀望著,只見他再跑出門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卷書冊,厚厚的。 這就對了。 侯鉅到底是個放不下的人,即便手中這物什是那能陷他于絕境的罪證,他也舍不得就這樣讓它毀去。 他要離開,我自然須得跟上,穿著一身玄衣卻是不好行動。于是我躲在院子里的樹叢后,將那身粗布衣裳拿出來,正打算換上,忽然,又聽得一陣嘈雜。望去,卻見是何氏匆匆走了回來。 “怎會失火了?快去救火!”她的神色看上去比侯鉅著急多了,對著身邊的仆婢又打又罵,“我那些珠寶細軟哦!丟了一樣我教爾等納命!” 仆婢們被驅趕著,只得趕緊去取水救火。何氏扯著侯鉅哭哭啼啼道,“你就知道你那些什么書什么賬!從那屋中出來,怎不將我那些物什也帶出來!” 侯鉅不耐煩,正開口斥了兩句,這時,一個仆人匆匆來報:“主公!夫人!司鹽校尉那邊派人來了,說是看到官署這邊的火情,要來助主公救火!” 我躲在院子的樹叢里,能望見侯鉅聽到這話事,側臉上面色一變。 心中不禁有些欣慰。桓瓖不愧是被我帶著干過大事的,究竟學到了些雞賊的本事,知道抓住時機渾水摸魚。他愁著沒有來搜縣府的時機,我送上一個,他馬上就抓住了。 “你去將那些人拖住,越久越好!”他急忙對何氏道。 何氏亦神色不定:“那可是司鹽校尉的人,我如何拖?” “隨便說些什么,哭訴哭訴也好!”侯鉅說罷,從仆人手中接過一個燈籠,令他們去救火,自己則朝另一個方向離開。 我已經換好了衣裳,亦不再耽擱,即刻從樹叢里走出來,裝作是去救火的仆婢,快步跟上。 侯鉅要去的地方,是后園。他獨自前行,身旁一個人也沒有。 我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后面,只見他步伐匆忙,沒多久,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里。當我看他將燈籠扒開,從里面取出蠟燭的時候,心底明白此人終于還是開了竅,疑心前后這些事必是有鬼,為防萬一,只能即刻銷毀那物什。 正當他專心做事之時,忽然,像是察覺到了動靜,猛地回頭。 我站在他身后,沖他一笑,將手中的藥粉朝他面門撒去。 第二日,整個海鹽縣都被一件事震驚。 縣長侯鉅勾結匪盜,販賣私鹽,作惡一方,如今人贓并獲,被司鹽校尉收監。與他一同被拘的,還有縣尉張郅等一干縣吏。 消息傳出來,海鹽縣中一片嘩然,就連在綠水寺里清修的我,也聽到了傳聞。 老錢特地來找到我,將此事細細稟報。 “哦?”我驚訝道,“如何人贓并獲?” “這正是奇異之處。”老錢神色興奮,“昨日夜里,縣長那府邸中突然起了大火,連我等在萬安館都能看到。司鹽校尉便派護衛他的桓將軍去縣府查看,幫忙救火。就在桓將軍領兵上門之時,縣長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鬼,被發現倒在了后園之中,手里還緊緊抱著一本賬本。那賬本之中,一條一條記得明明白白,都是他平日倒賣私鹽、賄賂銷贓之事!” “竟是如此?”我喝一口茶,“這火是怎么起來的?” “我聽說是昨夜里刮大風,那縣長家的庖廚里的窗不曾關穩,灶里有未燃盡的炭,火星飛出來落到了旁邊的柴草堆里。也是因為這大風,縣長的院子被刮下了一只燈籠,里面蠟燭燒將起來,把那屋舍也點燃了。” “如此。”我說,“想來是天意了。” “縣里的人都這么說。”老錢道,“夫人,你說怪不怪?縣長平日為人比狐貍還精,竟會連人帶贓撞到了人家手上,連查都不必查就被抓住了!聽說那賬冊中記的還不止這些,順著查下去,只怕不止海鹽縣府,連郡府、州府里都要有人倒霉。” “縣長一向橫行鄉中,不想竟有今日。”我感嘆道,“真乃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說罷,我雙手合十,閉眼念了一聲佛。 老錢也搖頭,道:“誰說不是。” 我又拿起杯子,喝一口茶:“這司鹽校尉果然了得,也不知道他接下來如何安排,還留在海鹽縣么?” 老柴道:“聽說此事重大,他在海鹽審問之后,要將一干人犯押往郡府,想來過了寒食便會離開。” 寒食節就在兩日后,聞得此言,我心甚慰,微笑:“原來如此。” “夫人,”老張道,“小鶯昨日回館中,說夫人要在這庵中過節?” 我頷首:“正是。” “夫人這是何苦。”老錢道,“畢竟是過節,這山中寂靜荒涼,夫人一人留在此處,總不像回事。夫人想要為先公祈福,也不急于這一時,待過節之后再來,豈非兩全?” 我嘆口氣,道:“非我執拗,只是那日先夫托夢與我,著實讓我憶起了許多從前之事。每到寒食,他總要親手做好香糕,帶我去踏青。我每每看到那般熱鬧之景,便總要想起這些來,心中難受。倒不若留在這庵中,伴以青燈古佛,倒是寧靜。” 老錢雖沒有聽過我胡謅過往,但仆人們一向猜測不少。我這樣說出來,他也沒有很是驚訝,片刻,臉上露出了然之色。 “既如此,我回頭令館中送些素糕來,夫人獨自在這庵中,萬要保重。”他說。 我笑笑:“如此,你費心了。” 如我所言,寒食節前后,我都待在綠水庵里,甚至連院門也沒有出過一步。 我帶了些書來,每天不是看書便是睡覺,醒來吃吃糕點烹烹茶,甚為悠閑。 寒食節過去的第三日,我聽說沈欽帶著大隊人馬,羈押著人犯,浩浩蕩蕩離開了海鹽,往郡府去了。 我便也不再多留,收拾物什回萬安館去。 仍舊是阿冉和小鶯乘著馬車來接我,路上,小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全是寒食節里發生的事。 “夫人這些日子不在,可錯過了許多大事。”她興致勃勃地說,“夫人可知,那聚賢居如何了?” “聚賢居?”我說,“還能如何,自是賺的盆滿缽滿,風光無限。” 小鶯搖頭,道:“夫人這可想錯了。夫人可還記得楊申說他是司鹽校尉的親戚?侯鉅為了求情,連楊申也說了出來,司鹽校尉隨即將楊申訓斥了一頓,半點情面也沒給。后來我聽人說,楊申與司鹽校尉根本算不上什么親戚,不過個姻親的遠房。此番司鹽校尉過來,也是他巴巴貼上去攀關系。司鹽校尉初來乍到,原本要住到縣府里去,因得那遇襲之事,疑心侯鉅有歹意,故而住去了聚賢居。” 我問:“此事之后,司鹽校尉還住在聚賢居么?” “他來到海鹽的第二日就不住了。”小鶯道,“虞善對司鹽校尉也甚是殷勤,將自家宅院騰了出來。虞氏也算得士人之家,又是本地大族,司鹽校尉便過去了。” 我想了想,又問:“而后呢?侯鉅出事,司鹽校尉也仍住在虞氏宅中?” 小鶯有些訝色,道:“虞氏的屋宅那般好,為何不住?” 我覺得此事當真有趣,若論勾結,誰人能比虞氏勾結更大。可見沈欽到底也是個明白人,知道什么能動什么不能動。 “還不止如此。”小鶯繼續道,“那楊申不是包了所有船戶的寒食?侯鉅倒臺之后,那些船戶也跟著翻了臉,都不跟聚賢居買。楊申為此辛苦做了許多的吃食出來,竟大多賣不去,過了寒食便只好白白丟了。” “有這樣的事?”我問,“那船戶跟誰買?” “自是跟萬安館。”小鶯得意地說,“他們又不是傻子,夫人賣得那般便宜,不來萬安館來買卻到何處去買?且郭老大倒是守諾,雖然人不見了,訂的貨卻仍每日送來,光是魚糕就賣出了上千斤!館中的吃食,在寒食節前就全賣光了。” 我“哦”一聲,心中有些隱痛。 所謂世事難全,我若早知道自己會在寒食前扳倒侯鉅,便不會去做那什么打折的傻事。反正那些船戶往年大多也是來萬安館買,只要聚賢居沒了后臺,我犯不著這般自損斗法。 “聽說楊申為了討好司鹽校尉,他住進去那日,特地將賓客都清走,損失了不少錢。他款待得甚為周道,司鹽校尉手下,就算是個小卒也得了他幾斤酒。這般算起來,嘖嘖……”小鶯幸災樂禍,“只怕他要好幾年睡不著覺。” 我點頭,心中仍想著我那些損失的錢財,惆悵無比。 小鶯道:“寒食節那日,我和阿香去江邊踏青,夫人猜我等看到了誰?” 我興致缺缺:“誰?” “司鹽校尉!”小鶯道,“虞氏對司鹽校尉一行招待得可殷勤了,虞善將最好的船都駛了出來,排了半邊江面!我等昨日在邊上,看到虞公子和虞氏的女眷都在。”說著,她迫不及待,“不過我要說的可不是這些。夫人可還記得前些日子,那些客商在堂上閑聊時,有人說司鹽校尉甚是俊俏么?” 我眉頭抬了抬:“哦?” 小鶯笑嘻嘻:“我等可都是看到了,不過那不是司鹽校尉,而是護送司鹽校尉的什么將軍,二十出頭的模樣。” 我瞥著他:“哦?他果真俊俏么?” “當然俊俏了!”小鶯道,“夫人不知,他露面之時,整個江面都如同安靜了一般。我等平日里都說虞公子生得好,可那日看了那個將軍,才知道什么叫生得好。他那日穿著一身袍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衣料,風吹著飄飄的,腰上挎著一柄長劍。他登舟之時,見我等在一旁張望,轉過頭來,笑了笑……” 她回憶著,一臉陶醉,雙手捧心。 我:“……” 桓瓖那浮浪貨。我心想。 在雒陽的時候他就喜歡這樣,每逢出門,必定打扮得好似求偶的雀鳥一般,引人注目,以備拈花惹草之需。 就算來到海鹽,他也仍舊本性不改。 “可惜夫人那時不在。”小鶯為我遺憾道,“要是夫人也能看到就好了,定然也如我一般想法。” 我笑笑:“那可未必。” 小鶯還要再說,我打斷道:“你方才說虞氏的船占了半個江面?他們派出那么多船做甚,莫非司鹽校尉帶來的軍士都請上去了?” “不是。”小鶯道,“那日除了司鹽校尉,還有陸氏的人也去了。” “陸氏?”我訝然,“是來走親戚?” “說是這么說,虞公子的母親吳夫人跟陸氏主公的外甥女。”小鶯道,“不過我聽說他們此番來,是因為虞善要跟陸氏的閨秀議親。”說著,她頗有些感慨,“夫人不答應虞公子也好,連阿香都說那虞善擺出這么大的排場,是打定了心思。” 我聽著這話,心中安定下來。先前還發愁虞衍不懂事,會給我再添些麻煩,如今看來塵埃落定,似乎不必再擔心了。 第133章 聯姻(上) 我回到萬安館之后, 又恢復了從前的日子。 每日,我睡到天色大亮才醒, 慢吞吞地洗漱用早膳,而后, 到堂上去,一邊算賬一邊聽老金說書, 或者聽賓客們東拉西扯的閑話。到了午時,我又用點膳,而后去小憩。待得午后醒來,我便烹烹茶看看書, 而后再去一趟堂上。磨磨蹭蹭到了夜里, 整日大約就算結束。入睡之前, 我照例會忍不住拿出公子的那些書法來觀賞觀賞,肖想一下他此時在做些什么事,而后, 帶著這點念想入夢。 日子一天天過去,寒食過后, 海鹽縣城的商販日漸頻密,我也跟著忙碌起來。萬安館中時常人手不夠,我便也只好放下手上的那些閑事,到各處去幫忙。 萬安館之外, 海鹽縣城中的事態亦很快安頓下來。侯鉅被捕之后留下的空缺, 乃是眾所周知的油水肥厚, 故而很快就有人補上了。新縣長姓柏, 據說是朝廷直接委任的,與揚州的各大門第和京中有些關系。我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特地去查了他的來歷,原是個士人出身的小吏,后因為取了鄉中大戶出身的妻子,一時間有了鉆營資本,憑著各處的關系,終于得了這么個位子。此人顯然十分識時務,來到海鹽后,他做的就與虞善和虞衍結交。而后,他發布告示,說朝廷一意整頓鹽政,任何人等,一經發現倒賣私鹽,必坐以重罪云云。 私鹽販子們都是市面見多的,見柏縣長如此聲勢,自然要避其鋒芒觀望觀望。一時間,海鹽縣城的私鹽生意竟似絕跡了一般。 郭老大是個頗有手腕的人,柏縣長才來不久,他就打通了縣府的關系,一家人光明正大地回來了。只不過就連他們,也暫時不做私鹽,每日就四處賣賣魚,仿若良民。 他們回來的那日,郭維就來找到了我,說要結清寒時節的魚獲錢。我當即跟他對賬,算數的時候,郭維在一旁看著我,眼神頗為意味深長。 “老三有話說?”我問。 郭維仍雙手抱著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道:“我在想一事。上回夫人說閑暇便要教我生意之事,也不知何時才教?” 我知道他是個沒臉沒皮的,面不改色。 “我說過了,老三自己就精通生意,何須我教。”我說。 郭維不以為然:“我那點本事,與夫人比起來。提也不值一提。”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沒有理會,繼續算賬。 郭維卻似乎不想放過我,湊近前來,低聲道:“夫人交與我等的那柄刀,是從何得到?” 我看他一眼:“老三莫非后悔了?” “不過問問。”郭維道,“我向來有事必當,何曾后悔過。不過我一向不做不明不白之事。自然要問問夫人。” “自是撿來的。”我將賬冊翻一頁,不緊不慢道,“見老三用的上,自當奉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