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離開的時候,我忽而聽到他們在小聲議論。 “心情好么……” 我知道自己方才說得的確太多了些,眼下之計,是趕緊離開才是。想著,我假裝往前帳走去,待得避開了那兩個小卒的視線,即刻轉往另一條營帳隔出的小道。 “玉鳶。” 忽然,身后響起一個聲音。我心里有些無奈,這玉鳶的人緣也太好了些,到處有人打招呼。轉頭,卻見是不久前與玉鳶說話的那個男子,待得他近前,我看清面容,心中震了一下。 那的確是個熟人,雖三年不見,但他的模樣我斷然不會記不得。 那是我族叔的兒子,云琦。 許是見我怔怔不語,云琦走過來,問:“玉鳶,你怎么了?” “沒什么。”我強作鎮定,卻將眼睛盯著他。 心中的驚愕如翻江倒海。 我族叔云宏有兩個兒子,云琦是次子。我第一次見他,是族叔帶我去潁川跟他們一起生活的時候。那時,云琦剛進了雒陽的國子學,心氣甚高,對我這長房來的族親很不放在眼里。我也看不上他,因為他對我祖父不敬。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說,可惜云氏祖上威名顯赫,卻沒落于只知游山玩水的后輩手里。我冷笑,說,那也比沒落于別的人手上要好,比如說那些連讀書都讀不好的,十八歲才上國子學,還不如去要飯。 云琦聽得這話,臉黑得似鍋底一般。 于是,雖然我和云琦只見過寥寥數面,但已經算是全然撕破了臉。后來沒多久,族叔一家因為袁氏之事倒了霉,我一直以為云琦跟他的兄長和父親一樣已經棄市,不想如今竟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教我幾乎不敢相信。 “怎么了?”云琦似乎也察覺了我神色的異樣,近前些來,溫聲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回去取些物什,這是要去何處?” 我強忍著問他是怎么活下來的沖動,道:“取了。殿下讓我去辦些事?!?/br> “殿下?”云琦訝然,正待再問,不遠處忽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看去,卻見一個將官正往前帳而去,神色緊張。而他身后跟著一個人,看那面容,正是馬廄里的那個小卒。 心里知道秦王很快就會識破,我沒工夫再與云琦糾纏,道:“我去去就來?!闭f罷,不再管他,轉身走開。 馬廄那邊已經被人察覺,自然是不能往那邊去了。我飛速地借著各處營帳掩護,另尋了一處鹿砦,將身上的裘衣和秦王那錦袍脫了,丟棄在一邊,又摸了摸懷里的尺素,確保它還在。 身后,傳來些匆匆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往各處營帳傳令,軍士們驚動起來,營寨中不再安靜。 我不再耽擱,趁著附近崗樓的人被營中的動靜吸引了注意,翻過鹿砦,借著夜色遁去。 第117章 別離(上) 我回到藏東西的地方, 將外袍穿好, 然后, 摸著黑離開。 夜里的風吹在臉上,冰冷得割人。 但我全然沒有心思在乎這個, 腦子里想的, 仍然是云琦的事。 這實在教我震驚。他當年到底是如何逃脫,又是如何到了秦王的帳下?即便是交鋒多次, 秦王對云氏的好奇,仍然讓我感到出乎意料。當然, 我很確定族叔和云琦并不知道祖父的本事,所以他即便為秦王效力,我也并不擔心他會將祖父所有秘密都告訴秦王。 這么想著, 我漸漸冷靜下來。 云氏家學其實十分龐大,除了長房之外,各支也各有建樹之人。如族叔云宏的這一支, 其重在政論。過去亦出過一些名臣謀士, 所以族叔能夠憑著本事得到袁氏的青睞。 這看上去,似乎就已經是云氏家學的大成。其實不然。云氏的長房之所以為長房, 乃是其自有一套融會貫通之法,內涵遠遠超出了謀略本身。如同一個出色的名廚,其本事必不會只限于燒個魚或者做個餅,而是能將各路食材搭配烹飪, 以做出讓食客拍案叫絕的美味。而古往今來的奇謀大家, 從來并不是只會根據眼下之事想想主意, 而是目通千里耳聽八方,天文地理古事今聞,皆收納為用。 因此對于前朝那位出名的武陵侯云晁,祖父一向頗有微詞,認為他居然連投奔的人都能選錯,算不得云氏的杰出子弟。想來如果他知道了族叔之事,大概也會有相似的言語。 話說回來,云琦能跟著秦王,倒可以說明他比云晁還算強一些, 我想著,步子并未慢下,不久之后,已經離開了那營寨二里之外。 營寨中沒有人追出來。這自是當然,他們就算馬上弄清楚我行事的手段,也須得摸一陣子才知道我到底還在不在營寨里。就算他們已經知道了我不在營寨里,月黑風高,他們也不好出來找。 現在雒陽的各處城門皆已關閉,我自然不可能回雒陽,只能暫時找一個夜里歇宿的去處。 不過在這之前,仍然有事情要做。 那便是配合長公主的苦心,將我死去的事坐實。 不同之處在于,她讓人將那麻袋綁上石頭,好讓我看上去是下落不明。而我,則要反其道而行之。 雒水里頭,每個月都會漂有尸首。 這些可憐人,有的是失足落了水,有的則是自己尋了短見。雒水邊有專門打撈尸首的撈尸人,每有尸首漂來,他們就會將其撈起來,放到水邊的廟里。那些不見了親人的人家,都會到廟里來尋人,如果看到了親人的尸首,便給撈尸人一些錢物,將尸首領走。 這行當看著偏門,獲利卻是不小,足以養家糊口。故而有人專門以此為生,跟送葬和接生一樣,都是祖傳的手藝。 我來到一處做撈尸生意水神祠時,這里還點著燈。那些撈尸的人家,每家都有人在廟里住著,看守自家撈起來的尸首,以免被人領走不給錢。 這里也是一樣。燈下,一個婦人正在縫補這衣服。她看上去三十多歲,家境不太寬裕,身上的冬衣單薄,雖然炭盆里燒著火,手指卻還是生了紫紅的凍瘡。 我推門走進去的時候,她抬眼看到我,忙放下活計起身。 “這位女子,是來尋人么?”她問。 我從營寨里出來之后,沒有改扮,雖然身上穿著男子的衣袍,卻仍然是玉鳶的臉和玉鳶的發式。 “正是?!蔽艺f。 婦人打量著我,又問:“是尋男子還是女子?” “女子?!蔽覇?,“可有近日才撈上的年輕女子?” “有?!眿D人忙道,“我領你去看?!?/br> 說罷,她拿起燈,領著我出門,來到院子里。 她將一處房門打開,一股難言的味道迎面而來。只見里面整整齊齊地擺著許多草鋪,上面放著十幾具尸首,都是白布蒙著。 “這里停著的都是年輕女子?!眿D人道,“你要找的人是何年紀?” 我沒答話,忽而道:“可有角落里的?” 婦人看著我,愣了愣。 所謂角落里的,是撈尸人這行當里的行話。撈尸人雖然見到尸首都會撈起來,但他們吃飯的根本乃在于尸首家屬給的勞酬,所以一些看上去無人理會的尸首,他們便會放在角落里,有人來尋就給看看碰碰運氣。而這類尸首,大多來自于乞丐流民或者窮人,從衣著外貌上就能看出來。還有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尸體殘缺無法看清的。 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尸首停幾日就須得自己拉去埋了,就算有人來認,撈尸的錢也只能給極少,跟賠錢無異。 果然,聽到我這樣問起,婦人的神色不再像先前那樣殷勤。 “有是有,隨我來?!彼f著,帶我來到墻角的幾具面前,一一將面上蓋的布翻開給我看。 只見這些女子看上去都各有凄慘,如果長公主得手,我也會跟她們一樣躺在這里。我借著昏暗的燈火端詳著,沒有言語,少頃,目光即轉到最角落處。 那里也放著一具,看上去是草草擺置,只用一塊破布蒙住了臉,但婦人沒有給我看。 “那位是何人?”我問。 “那位是我丈夫昨日撈的?!眿D人道,“不過定然不是你要尋的人。” “為何?”我問。 婦人沒說話,將那面上的破布翻開。我愣了愣,只見那女子的面部全是慘不忍睹的傷痕,像是野狗咬的,已經辨認不出眉目。 “這是個瘋女子,我們這一帶的人都知道她?!眿D人道,“平日里無家可歸,靠著鄉人施舍活命。想來是在河邊不慎落了水,被沖上岸時,又被覓食的野狗盯上。”她說著,嘆口氣,“丈夫不忍心,還是將她帶了回來,想著等天亮就拉去下葬?!?/br> 我看著,心思定了下來。 婦人剛要給那女子蒙上,忽而看到我遞來的碎金子,愣了愣。 “這女子也是可憐人,不必急著下葬?!蔽椅⑿Γ澳阏瘴艺f的去做,這兩日內,還可再收一次酬勞?!?/br> 從廟里出來之后,我在附近找了一處宅院,翻墻進去,尋一處給客人留用的廂房睡了一宿。 雒水邊景色秀麗,有不少田莊別院,都是城中的富戶或者官宦貴人的。我深知這些地方的底細。這般時節,貴人們都愛待在城里窩冬,不會到雒水邊去吹寒風。所以那些田莊別院都閑置著,里留的仆人也不多,兩三個或者四五個,足夠照看。 其實仆人們樂得被派到這樣的地方,不需要伺候主人,每日烤火飲酒,過得自由自在,那些客人用的廂房只要門窗關好,便根本就不會有人去管。 如我所料,這一覺睡得相當安穩,無人打擾。前面幾日,我睡得甚少,早已經疲憊不堪。故而我在廂房里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午時,睜眼之后,好一會我才想起先前的事,忙將手往懷里探了探。 錦筒和尺素都在,完完好好。 我放下心來。 這宅院大約是個富戶的,就算是客房,陳設也甚是雅致。我觀賞了一會,起身下榻。 入夜之前,我須得趕回雒陽。而回雒陽之前,我須得做兩件事。 一是尋些吃食。昨日的晚飯,我吃得不多。阿洪在那馬車上備了兩塊烙餅,我下車的時候,一起順走了。兩塊烙餅撐到現在,自是早已經化得干凈。 二是尋件厚衣裳。昨夜,我讓廟里的婦人給那瘋女子的尸首換了一身像樣的里衣,又將我的外袍穿在了上面。那外袍是用公子去年做冬衣時的余料做的,桓府里但凡對我熟悉些的人都能認出來,那衣緣內側還逢著我的名字。所以,我現在穿在身上的,只有里面的一身玄衣。 這宅院里的確寂寥無人。我循著隱蔽之處潛行了好一會,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我挑著漂亮的房子摸過去,沒多久,果然找到了主人住的屋舍。 院子里也是空無一人,我從窗戶翻進去,打開屋子里的衣箱,果然有些男人的厚袍子。我挑著看上去最不顯眼的一件穿上,而后,原路翻回去。 仆人們都在庖廚的院子里,我去找食物的時候,只見他們都坐在庖房里烤火聊天。 我趴在墻頭,正尋思著下一步,突然,一陣狗吠響起來,幾乎嚇了我一跳。只見庖房前,一只黃狗正朝這邊賣力的吼著,兇巴巴的。 “阿黃,不許叫!”有人喝道。未幾,一人從灶房中走出來,給黃狗丟了一塊食物。 黃狗即刻嗚咽兩聲吃起來,不再出聲。 “走,我等到宅中去巡一巡,消消食,莫總窩在此處飲酒。”那人對屋里道。 屋里的人應下來,沒多久,兩個面色酡紅的人走出來,說說笑笑,一道往外頭走去。 我等他們走得遠些了,放下心來,跳下墻頭,推門進了屋。這些仆人倒是會享受,庖房里燒著炭盆,旁邊放著酒壺,案上還放著些下酒的小菜。 我先取些酒水,將臉上的易容之物卸了,而后打開鍋蓋。只見里面有些面餅,還熱乎著。我順了幾塊,用巾帕包了塞到懷里,即刻離開。 出了那宅院之后,我走遠些到了大路上,仍舊是尋了一輛往城里拉田產的馬車,給車夫幾個錢,讓他順道捎我回雒陽。 第118章 別離(下) 那馬車走得不快, 回到雒陽的時候, 已經是下午光景。 我在槐樹里附近下了馬車,四周望了望,徑自往槐樹里而去。 那前門上沒有鎖, 我在上面叩了三下,隔了片刻, 又叩一下。 沒多久,門打開,是老張。他看到我, 露出疑惑之色,道:“這位郎君,你是……” 從那過夜的宅院里離開之后, 我首先用妝粉將面容改了改, 還在唇邊貼了小胡子??磥硇Ч诲e,至少老張沒有認出來。 我說:“老張,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