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心底嘆口氣,我看向皇太孫,道:“殿下想問什么,還是直說吧。” 皇太孫目光微亮,小臉上竟是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你告訴我,如何可不做這皇太孫。”他說。 我狐疑地看著他,倏而有了些興趣。 “殿下既然不想做,為何當初不答應太子妃遠走?”我問。 “自是不可,那樣會餓死。” 我:“……” 皇太孫神色老成:“我母親那人連司州都不曾出過,行走三里便要喊累,還挑食。” 我一想,也是道理。 其實公子先前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但他至少為出征準備了許久。而太子妃這樣的嬌弱貴婦人,只怕確實無法應付長途跋涉,何況還拖著皇太孫這么一個半大的兒子。 “既如此,殿下繼續做皇太孫就是了。”我說,“將來這天下都是殿下的,何愁衣食。” “母親說過,人為刀俎我為魚rou。”皇太孫道,“有衣食即可,我不要天下。” 我哂然。 這些年來,我在諸多王公貴胄中所見,大多數人都只恨沒有生在龍椅上,就算是城陽王那樣平日看上去醉心丹青的閑散性情,對皇位卻也并非全無肖想。唯有這位皇太孫,名正言順的儲君,卻竟然說不想要天下。 這么想來,我不禁有些可憐沈沖和范景道。二人拼死護衛皇太孫至此,乃是一心盼著由他作為正統穩定時局,卻不想皇太孫雖然小小年紀,卻自有了打算。 這時,遠處倏而響起些嘈雜之聲,望去,卻是一個軍士興沖沖地跑回來,稟報道:“殿下!府尹!東宮的兵馬和儀仗來了!” 眾人皆是一振,太子妃即刻從歇息的榻上站了起來。 “云霓生……”皇太孫露出著急之色。 我低低道:“皇太孫可知孫臏?” 皇太孫一愣:“自是知曉?” 我說:“龐涓要殺孫臏,連殺手都備好了,孫臏卻如何逃脫了?” 皇太孫看著我:“你是說……” “我可什么也不曾說。”我笑了笑。 東宮的兵馬和儀仗確是范景道帶來,頗為隆重,宮道上幾乎站不下。 見到太子妃與皇太孫安然無恙,范景道亦是露出放心之色。他激動地上前,向太子妃和皇太孫伏地跪拜,而后告知二人,皇帝聽聞了原委之后,甚為欣喜,即刻派遣東宮儀仗來將二人接入宮中。 太子妃露出感慨之色,向范景道詢問皇帝的身體,范景道一一答來,太子妃欣慰不已。 皇太孫卻無所表示,立在一旁,忽然,將眼睛看向我。 我彎了彎唇角,轉開目光。 東宮的儀仗可順利來到,便意味著慎思宮中的亂事已經消弭。 我和公子跟隨儀仗出去的時候,只見四處仍有些狼藉的模樣,但不再有亂軍流竄,而見到皇太孫儀仗,慎思宮中的軍士紛紛行禮下拜。 遠遠路過寶樓時,我望見宮門洞開,旁邊的高墻也破了口子,前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好些尸首,軍士正在收拾。 “寶樓中如何了?”我聽到公子騎在馬上,問旁邊一個隨行的慎思宮的騎郎問道。 騎郎道:“稟桓侍郎,寶樓先前被軍士攻破,與龐氏亂黨激戰。如今龐氏亂黨皆已盡誅。” 公子沉默了一下,又問:“平原王呢?” “寶樓被攻破之時,平原王與王府衛尉龐玄一道沖出,死于亂軍之中。” 公子看著他,又望了望寶樓,沒有說話。 我心中一動,問道:“你說龐氏亂黨已盡誅,龐逢也死了么?” “死了。”騎郎道。 “如何死的?” “梟首死的。”那騎郎道,“聽說他倒是怪,沒了首級,也不知是被何人梟了去。咄咄怪事,莫非還有人會藏著個首級不說……” 我聽著他絮叨,心中卻已經明了。 曹麟說他們要取龐逢首級。方才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眼,我知道曹麟他們也已經混入到了慎思宮,而如今看來,他們已經得了手。 我想起計議之時,曹叔曾問過我何時離開桓府。我告訴過他,應當就在他們得手后不久。 而現在,正是那個時候。 我看不由地看向公子,忽而有趣躊躇。 不僅是不舍,還有愧疚。因為我知道他得知之后,定然會吃驚和不解,而我,一句解釋也不能留下……心里不由地肖想他的模樣,忽而難過起來。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公子,仿佛再多停留一瞬,就會心軟…… 眾人簇擁著皇太孫和太子妃車駕出了宮門,往皇宮而去。 我狠了狠心,對公子小聲道:“公子,我想回府去歇一歇。” 這是他先前就說過的,我知道以公子的體貼,不會反對。 果然,他答應下來,卻去對沈沖道:“你與少傅先送皇太孫和太子妃回宮。” 沈沖訝然:“你呢?” 公子道:“我先回府一趟。” 我聞言,與沈沖一樣詫異。 沈沖看著他,片刻,又看向我。 “為何?”他問。 公子道:“不為何,有些乏了。”說罷,對他微微笑了笑,打一打馬,往桓府的方向而去。 我忙策馬跟上,道:“公子為何不去宮中?圣上定要論功行賞。” 公子卻道:“有我母親在,不會少得了我。” 我知道這話沒錯,不過從公子這樣清高正直的人嘴里說出來,我還是覺得有些詫異。心里想,也不知道公子要在桓府中待到何時,要是他一直不走,我便也就無處乘隙……不知道為何,這么想著,我雖有點著急,卻一點也不覺得煩躁。 至少,還能再多看一看他……我瞅著他的背影,也打了打馬,跟上。 第112章 心事(下) 回到桓府之后, 公子將馬交給了仆人, 問:“母親回來不曾?” “還不曾。”仆人答道。 公子頷首, 往院子里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正做著行事的計較, 發現公子去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院子。 他的步履不緊不慢, 轉進一處回廊,竟似要去后園。 “公子不回院子歇息?”我問。 “去后園也可歇息。”公子回頭看了看我, “霓生,你隨我走一走, 如何?” 我自然不會拒絕,應一聲,卻有些詫異。 公子一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去逛園子也就去了,從來不必特別來問我。 我慢吞吞地跟在公子身后,裝作跟他一樣閑情逸致的樣子, 眼睛卻一直盯著公子的后背。 那身上的衣袍, 明明是今年春時才做的,卻看著似乎又窄了, 肩背撐得平整,一絲皺褶也不見。 心中長嘆,再過兩個月,我來到桓府的日子便整整有了四年。 光陰流逝, 不過彈指一揮間。 我原以為我會留在公子身邊再久一些, 直到他成親。不料世事總是變化多端, 就算是半年前我也不會想到,自己覺得遙遙無期的愿望,會實現得那般快。以至于到了現在,我看著公子,忽而覺得自己好像還并沒有準備好。 沒有準備好離開他,也沒有準備好離開他之后的生活。 但我知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而我就算改變主意一心留在公子身邊,我和他也不會永遠像現在一樣。我們之間如同隔著天塹,無論誰跨出一步,都要承受失足墜下的風險。 而就算他曾經擁著我奔過漫長的道路,對我展露過別人看不到的笑意,或是與我有過不同于任何人的感覺,我最好的選擇,仍是將一切留作珍貴的回憶,埋藏心底…… 這個季節的后園,其實并沒有什么可看的。花木的樹葉都落盡了,前些日子雖落了雪,如今也已經化得干凈,到處光禿禿的,一片蕭瑟。 唯一好的,是天氣。 陽光暖洋洋地曬著,風也不大,絲毫不覺得冷。 “怎不說話?”走了一會,公子忽而道。 我回神,只見他不知何時轉過了頭來,看著我。 “公子也不曾說話。”我說。 公子的神色溫和,卻道:“方才在慎思宮,皇太孫找你說話,說了什么?” 我心想,幸好我是快要走了,再這樣下去,公子遲早后腦勺也會長出一只眼睛來。 “未說什么。”我敷衍道,“不過是重提上回在范少傅宅中問起之事。” 公子自然知道什么事。上回皇太孫說要把我留下,是當著公子的面說的。 若在平時,公子聽到這話,大概會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說,哦?你答應了? 我則自然會狗腿地說,怎么會呢?奴婢此生就服侍在公子身邊絕無貳心。 而現在,公子看著我,目光深深。 我問:“公子怎問起皇太孫?可是在想皇后死前說的那些桓府和皇太孫的鬼話?” “不是。”公子低低道,“我在想你。” 我愣了愣。 這言語入耳,我的面頰和耳根皆毫無預兆地燒熱起來。 “霓生,”公子卻神色嚴肅,似在思索措辭,少頃,道,“日后那些朝中之事,你莫再參與,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