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而龍榻不遠處的軟榻上,豫章王和衣而臥,身上蓋著褥子,一動不動,睡得沉沉。 聽到響動,皇帝抬起了眼睛。 “陛……陛下……”杜良睜大了眼睛,滿面不可置信,聲音里滿是激動。 “眾卿來了。”皇帝面容神情皆是平和,看著眾人,莞爾道,“聞知眾卿忠心護駕,朕躬甚慰。” 那聲音略微發啞,語氣聲調卻是平常模樣。 眾人面上皆露出大喜過望之色,倏而激動地山呼萬歲,在龍榻前跪作一片。 “豫章王全力護駕,忠心可嘉。”豫章王神色莊嚴,緩緩道,“自朕臥病,天下混沌,萬民危難。朕奉天命臨世,爾等亦當盡心輔佐,慎之勉之。” 寧壽縣主跟隨眾人再拜,起來時,不時地望向軟榻上躺著的假豫章王,滿面驚疑。 第103章 覲見(上) 宮外的形勢, 在眾人面圣之后,有了很大的轉機。 在我裝神弄鬼的這些時辰里,宮外不曾發生任何沖突之事。 潘寔向豫章王稟報時時候, 他奉命派出謁者, 往龐氏、梁王、秦王的營中宣讀皇帝諭令, 命眾人不得再生事。而謁者方才回稟, 秦王尚無消息。不過各方兵馬得了圣上諭令,皆不再動干戈,梁王已同百官一道侯在了宮城外。 我知道所謂的不動干戈, 其實不是皇帝詔令使然,而是秦王之功。在五萬大軍面前, 無論是梁王還是龐氏, 都不會傻到繼續打下去。 在突如其來的重圍之中,原本氣焰囂張的雙方倏而都成了籠中的雀鳥, 為了應對變數, 迅速結束混戰, 各自據守。龐氏占據了慎思宮內, 梁王占據了慎思宮外,而秦王占據了整個雒陽城。龐氏和梁王一邊派出使者往秦王處打探用意,一邊把張牙舞爪的斗毆變成罵街,互相指責對方是反賊。 三方之中, 秦王兵馬最多, 全無慌亂。 他沒有理會龐氏和梁王的爭斗, 除了派兵將慎思宮內外人馬圍困, 并無回應,卻將重兵布置在了皇宮面前。 豫章王同樣不是傻子。 我那番裝神弄鬼的言語,對于他而言,不過只能是將他誆到這殿里,給他下藥,讓他乖乖地和皇帝一道被我易容。 而就算再遲鈍的人,也不能忽視面上的附著之物,當豫章王看到鏡中自己的模樣,即刻就會明白過來我的把戲。 “這便是你說的那法術?”最初的震驚過后,他轉向我,驚怒不已。 我說:“正是。如奴婢所言,如今外人看上去,正是圣上康復,而殿下為圣上輔弼,沉睡不醒。” 豫章王冷笑:“如此說來,孤便是那來救世的東方青靈始老天君真身?” “正是。”我說,。 “你好大的膽子!”豫章王沉聲道,“此乃欺君僭越的死罪!一旦被人知曉,我等皆身首異處!” “只要殿下與奴婢守口如瓶,便不會有人知曉。”我說,“就算是圣上,醒來之后也只道那是天神顯靈,在他無知無覺時救了他一命。而殿下盡心輔佐,拼死護衛,又何過之有?” 豫章王盯著我,一時沒有了言語。 “為何選孤?”好一會,他的神色鎮定了些,問道。 “殿下與圣上自少時便相伴,情同手足。對圣上音容舉止,殿下當是甚為熟悉,”我說,“且殿下身量與圣上相仿,由殿下來扮,最是穩妥。”說罷,我與他對視,毫不避諱,“如今情勢,殿下亦知曉,唯有破釜沉舟冒險一搏。殿下可想想外面的秦王,若圣上不可出面,只怕一旦逼宮,連太后也只好倒向那邊。到得那時,殿下當如何?王后、世子、縣主又當如何?殿下如今也什么都不做,才是死罪。” 豫章王目光定定,好一會,深吸一口氣。 他面上的怒氣消弭,恢復沉靜,少頃,卻不由地看了看榻上的皇帝:“可若是圣上突然醒來……” “必不如此。”我說,“殿下放心便是。” 豫章王確實是個果斷的人。 剩余的時辰里,他不再有二話,動手與皇帝互換了衣服。 至于聲音,自然也是至關重要。 皇帝身體一向不好,說話總是不緊不慢,也不像豫章王那樣厚實有中氣。不過如今,這正好可利用。我給豫章王服了一味啞藥,此物用多可教人頃刻失語,而若是只服用些微,則可讓人聲音發沙,像得了風寒那樣走樣。豫章王對皇帝說話的聲音果然甚為熟悉,稍加練習則已得了要領,而配上那發飄的嗓音,恍然已經有了七八分模樣。而皇帝大病新愈,就算是聽上去與往日有些不同,亦可說得過去。 如我所料,當他出現在眾人之前,就算是杜良這樣的貼身侍從也全無疑色。 所有人之中,只有公子最為鎮定。 他雖與眾人一道行禮,面上卻并無激動之色。當那疑惑的目光轉到我的臉上,我假裝什么也不知道,看向別處。 豫章王畢竟是在假扮,為防萬一,按照計議,他未說幾句就咳起來,作仍病弱之態。而當桓瓖提起長公主和淮陰侯以及三公重臣、諸多宗室正在宮門外侯見時,豫章王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聽到這些人的消息,我一點也不驚奇。他們必是聽到了那召集朝會的鐘鼓之聲,入宮來打探虛實。其實,我覺得將他們召來見上一見倒是無妨。世上的行騙之術,只消脈絡穩妥,那么行騙者越是坦蕩,聲勢越大,則越不容易被懷疑。 但豫章王終究心虛,不愿多生枝節,我也不勉強。 正在一旁觀望,袖子忽而被扯了扯。 我轉頭,是蔡允元。 “這是怎么回事?”待得走到無人的角落,他隨即問道,“我方才為豫章王把脈,那脈象……” “正是。”我打斷道,神色平靜。 蔡允元睜大了眼睛。 所有人之中,能夠不靠猜疑便窺破真相的,只有一人,便是蔡允元。這是計劃中的事,我本來也不打算瞞著他,因為知道瞞不過。 “如我先前所言,太醫當繼續照料,豫章王恢復得越快越好。”我說,“還有一件要事,豫章王一旦有醒轉之兆,太醫便須得以酒水為豫章王凈面,并即刻派人到太極殿告知我。” 蔡允元的目光定了定,似明白了過來。 “你……”他看了看別處,聲音緊張得微微發抖,“你怎敢對圣上……” “自是為了我等性命。”我說,“太醫莫忘了先前說過的話,辛勞多年至今,都是為了何事?太醫所求之事,及全家性命,都在此事上面,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必無可失,太醫切記。” 蔡允元面色發白,緊繃著,不再言語。 時辰無多,朝會在即,潘寔等人也不敢怠慢,取來龍袍為豫章王更衣。為了防止他人近身窺出破綻,更衣之時,豫章王摒退左右,只許我近前。 我手腳麻利地給豫章王換上龍袍。那袍服和天子冠冕皆是堂皇,豫章王穿上之后,甚為合身。冕上的十二旈垂下,將他的面容遮掩幾分,倒是頗有了皇帝那莫測之態。 “秦王果真會入朝?”豫章王忽而道。 “會。”我說,“秦王別無他選。” 豫章王頷首不語。 其實此事,也一直在我心中盤桓不去。 我一直在反復想,皇帝臨朝的事已昭告天下,秦王就算不來朝會拜見皇帝,可還有別的出路? 如果我是他,會怎么做? 心中琢磨著,有各種答案,心里卻知道,秦王不是個喜歡走尋常路的人。我剛在他那里吃了虧,且不可將他估算的跟別人一樣想當然…… 我將那衣冠整理好之后,發現豫章王正定定看著鏡中,似乎有些出神。 “陛下,御駕儀仗皆齊備,還請陛下移駕。”這時,潘寔在幔帳外提醒道。 豫章王回過神來,唇邊忽而浮起一抹笑意。 他看了一眼仍在軟榻上沉睡的皇帝,目中有些深遠之色。 “擺駕太極殿。” 他淡淡道,說罷,往外而去。 豫章王雖強裝病弱,但穿上冕服之后的威儀,與皇帝相較,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殿中眾人見到,無不露出恭敬之色,簇擁著往殿外而去。 我正待跟上,忽然,被一人拉住手臂。 轉頭看去,卻是寧壽縣主。 她盯著我,毫無表情的臉上,目光銳利而冰冷:“自今日起,我父王再無寧日。這皆是你的功勞。” 我愣了愣,看著她,少頃,倏而一笑。 “我?”我說,“縣主何意?” “你知道我何意。” 我朝豫章王那邊看了看,也不忙著離開,只看著寧壽縣主。 “奴婢記得不久前,在淮陰侯府的花園里,縣主才教訓過奴婢,說奴婢空有才智膽氣,卻裹足不前,不肯作為。”我說,“縣主還記得么?” 寧壽縣主一愣。 “記得又如何?”她說。 “如今奴婢有了作為,縣主又教訓奴婢為何連累縣主一家不得安寧。”我看著她,冷笑,“縣主,豫章王為了心中之志尚愿意舍命一搏,而縣主卻只念著那安寧之事。若豫章王只圖安寧,當初怎會答應圣上征召來了雒陽?今日之果,皆昨日之因,而縣主那肖想的作為,看來亦不過是葉公好龍罷了。” 寧壽縣主目光不定。 我還有要事,不再管她,徑自往殿外而去。 第104章 覲見(下) 按眾人對豫章王的反應, 那裝扮之法應當可放心。太極殿上的御座高置,離群臣數丈之距,加以冠冕, 可保無人認出。便是那些熟悉皇帝的人從什么地方察覺了破綻,那般場合, 亦無人敢造次。 而寢宮這邊, 仍須得安排周密。 我已經將緊要之事告知了蔡允元,他處事算得機靈, 皇帝就算中途醒來,應該也可處置好。如今,就剩下了殿外的安排。 桓瓖就在圣駕前。他是中郎, 乃皇帝近侍,如今太極宮的內衛都暫時由他掌管。 “我留下?”桓瓖訝然。 我說:“正是。” “為何?” 我胡謅道:“圣上雖康復,卻是因得強行施法所致, 甚為脆弱。那寢殿如今乃龍興之地,豫章王還躺在其中,一旦為他人所擾, 恐前功盡棄。故而公子須得親自在此把手, 才可教人安心。” “如此。”桓瓖頷首,卻瞥著我, 露出好奇之色,“可你說不可任由外人打擾, 那么那蔡允元蔡太醫如何又進得殿中?” 我說:“蔡太醫亦是得了太上道君點化之人, 否則怎會有那治得了圣上的奇方?” 長公主那般精明的人, 自然不會將太多無關的底細透露出去,哪怕是桓瓖,不該他知道的也不會說。 果然,桓瓖無言以對,嘆口氣:“如此,我留下來看守便是。” 我笑了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正要走開,桓瓖道:“話還未說完,這般急著走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