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但比梁王那頭更加重要的后手,是豫章王和秦王,公子沒有提及,想來長公主還是慎重地留了一手。 自眼前看來,就算公子知道了豫章王和秦王之事,儲君亦依然是迫在眉睫的緊要所在。無論龐氏、梁王、豫章王、秦王還是其他宗室外戚,所圖之事不過皇位,只要有了正統所在,就算脆弱,也仍可維系安定,不至于大亂。 “梁王?”太子妃沉吟,看向身旁的皇太孫,輕輕撫了撫他的頭,“只怕他扳倒皇后,并非是為了匡扶正統。” 范景道頷首,道:“梁王此人,阿諛狡詐,確不可信。” 公子與沈沖相視一眼。 沈沖道:“話雖如此,皇太孫乃儲君,梁王得手之后,若皇太孫不出面主持,只怕天下將陷入亂局。梁王野心雖大,然其德才不足以服眾,其一旦登位,諸侯必反。” “儲君?”太子妃淡淡一笑,目光有些諷刺,“皇太孫還在東宮之時,豈非正統?可皇后隨便扯個由頭,再派些人來,便可將他囚禁,若非諸位齊心營救,我母子二人如何赴死也不知。一個毫無倚恃的儲君,不過是那些虎狼之徒的rou刺,人人必除之后快。諸位救我母子出來,莫非就是要送我等再蹈赴那湯火?” 她說著,眼眶微微泛紅,低頭擦拭。 眾人相覷,皆有些不忍之色。 “皇太孫并非毫無倚恃。”片刻,公子忽而開口道,“圣上的病,我母親已尋得良藥,治愈可期。只要圣上可主事,則皇太孫仍為儲君,無人可撼動。” 太子妃母子和范景道皆看著公子,滿面不可置信之色。 “此言確實?”范景道即追問。 “確實。”公子道,“圣上病體已好轉,只是此事機密,只有極少人知曉。” 太子妃看著他,目光定定。 皇太孫則依舊無所言語,神色全無波瀾。 范景道又問:“圣上何時可全然康復?” 公子猶豫了一下,搖頭:“不知。” 范景道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如侍郎所言,此事當再作三思才是。” 太子妃卻搖了搖頭,片刻,長嘆一聲,神色堅定:“可圣上就算暫且康復,亦非長久之計。宮中皇子眾多,可成荀氏、龐氏之勢者,又豈止一家?加上那些早已虎視眈眈的諸侯,皇太孫無外家護佑,在他們面前不過擺設。諸君胸懷天下,妾自是敬佩。然天下危局,豈是皇太孫一人可擔?妾在這世間,已無家人,唯一可慰藉者,便是皇太孫。妾與冼馬說過,妾所求者,乃是遠離這是非之地,從此隱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眾人皆無言。 沈沖神色不定,看向范景道:“少傅以為如何?” 范景道神色亦是愴然,少頃,對沈沖道:“某雖也期望皇太孫重新主事,然太子妃之言亦句句是實。某入東宮為少傅時曾立誓,必全力輔佐皇太孫,以利天下。可如今之事,皇太孫性命尚且難以顧及,又何以利天下?” 沈沖看了看公子,二人皆默然。 “可我不愿。”片刻,皇太孫忽而道。 眾人一驚,看向他。 只見他神色依舊平靜,道:“我為儲君,如宵小之輩般流竄逃避,我不屑為之。” “陵!”太子妃皺眉,低斥道,“不可胡言。” “我不曾胡言。”皇太孫看著她,“母親,我自幼受教,豈曾不明事理。母親方才所言,容兒問一句,母親所言的遠遁,不知要遠遁到何處?” 太子妃張了張口,片刻,道:“自是無人可尋之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太孫道,“母親就算帶我遠走到象郡交趾,亦非化外之地。母親與兒即隱姓埋名,便不是太子妃與皇太孫,無籍無名,亦身無長物,不知那日后,母親欲以何為生活?” 這話乍入耳中,我吃驚不已。 這一席話中,太子妃和沈沖等人滔滔不絕,說的都是天下和性命,而皇太孫這人人為之計議之人,問起的卻是那最為實際的生計之事。 不料這個沉默寡言,總讓人覺得可作傀儡擺布的孩童,想的東西倒是與我有幾分相似。 太子妃顯然被問住了,看著他,片刻,答道:“到得那時,我等自有辦法。” “母親若想離開,現在我便可隨母親上路。”皇太孫卻繼續道,“此事,我等今夜歇宿時便會遇上,母親現下便要考慮。” “臣雖家資微薄,但若殿下與太子妃用得上,必傾囊相助。”范景道即刻道。 沈沖亦道:“臣亦可為殿下解憂,錢財之事,殿下可不必擔心。” “就算有眾卿資財,我與母親二人,須跋山涉水以避時世。我在東宮時,常聞如今天下水旱不調,流民匪患肆虐州郡。更有甚者,我曾聞數起奏報,皆雒陽富戶攜帶資財出了司州,才到豫州,便被流民土匪打劫一光,便是帶上家人護衛也無濟于事。”皇太孫看著沈沖和范景道,“如此之勢,不知眾卿又有和計議?” 聽得這話,我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雖一直不曾插話,但豫州之事,他是知曉的。果然,他也看了看我,目中皆是了然之色。 “這……”范景道竟是一時語塞。 皇太孫道:“從前在東宮時,少傅常教導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成大事者,皆事無巨細思慮而為。如今我與母親已無性命之虞,日常生計則為頭等之事,自不可輕率而為。” 我越聽越覺得有趣,這皇太孫看著年紀小,倒是個過日子的人。 太子妃一臉無奈:“以你之見,又當如何?” 皇太孫毅然道:“母親,兒方才已經說過,必不流竄逃避。兒既是儲君,則當堂堂正正存于世間,俯仰無愧天地。” 太子妃雙目倏而通紅,少頃,聲音微微發抖:“便是搭上性命,你也無所在乎么?” 皇太孫沉默片刻,道:“我必不連累母親。” 太子妃正要再言語,皇太孫道:“母親莫忘了,外祖與曾外祖一家如何慘死。若兒離去,誰人來為他們尋回公道?就算將來他們得以正名,我與母親連名姓都不敢為人知曉,又有何面目到他們墳前祭拜?” 太子妃已是淚流滿面,片刻,轉開頭去,掩面慟哭不已。 眾人目光相對,亦是感慨,但此時心中皆是明白,他們不會走了。 第91章 入宮(上) 太子妃和皇太孫的去向既定下,商議后續之事便容易了許多。 不過這也只是暫定,公子、沈沖和范景道一致認為,如今朝廷局勢未穩,變數頗多,還須待一切定下才好決斷。故而二人且留在這田莊中為宜,待得局勢明了再行商榷。 皇太孫無異議,太子妃則一直無所言語。 諸事議定之后,公子和沈沖也不再逗留,向太子妃與皇太孫請辭。 在他們行禮之后,皇太孫忽而道:“桓侍郎,云霓生可留下么?” 公子一訝。 “不知殿下欲將其留下,所為何事?”他看了看我,片刻,向皇太孫問道。 皇太孫道:“云霓生行事甚為可靠,我欲以其為輔佐。” 我想,皇太孫不愧是跟秦王、平原王和寧壽縣主他們一家里出來的,都打著一個算盤,不過倒是比他們直白,至少敢在公子面前當面說。 公子向皇太孫一揖,道:“殿下明鑒。云霓生乃臣貼身侍婢,若無故失蹤,只怕要引人猜疑。且殿下與太子妃在此宅中可安然無虞,霓生留在此處,亦無大益處。不若允其隨臣返回雒陽,若雒陽生事,臣等還須與其商議對策,以成大事。” 皇太孫看著他,頷首:“如此。” 臨走之前,公子、沈沖和范景道三人又往宅中四周查看了一番,對雒陽之事再往細處商議。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我立在馬車旁等候,忽而聽到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圣上將要康復之事,是真的么?” 訝然轉頭,卻見皇太孫不知何時來到了我旁邊。 “自是真的。”我說,“殿下為何問奴婢?” “我覺得你定然知道。”皇太孫道。 他一副大人般的老成模樣,我已是見怪不怪,笑了笑。 “云霓生,”他說,“待得我日后安穩了,你到我身邊來,如何?” 這樣的話我最近聽過不少,不過出自于一個十一歲的孩童,還是第一次。 “殿下要奴婢到身邊來做甚?”我問,“奴婢人向來伺候不好。” “我方才說的是輔佐。”皇太孫道。 “如何輔佐?” “你教我本事。” 我訝然:“什么本事?” “便是你那些翻墻下藥之術。你昨夜來去如風,行事全然神出鬼沒,我那時便想,將來定要學到。”皇太孫道。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跟他那些同族的人比起來,皇太孫倒是單純得特別。 “有甚好笑。”見我神色,皇太孫陡然有些不高興。 “奴婢絕無不敬之意。”我忙把笑容收起,忽而好奇地問,“殿下方才說儲君當堂堂正正存于世間,不知何意?” 皇太孫看著我,目光倏而一閃。 “什么何意,便是字面之意。”他說著,見公子他們已經說完了話,正在作揖道別,道,“我方才所言,你莫忘了。”說罷,自往堂上而去。 公子和沈沖那些正經的車駕,都在淮陰侯在雒水邊上的一處別苑里。他產業眾多,這是前兩年修的一處園子,可觀水景,夏日時亦可避暑。 駕著馬車往回走的時候,范景道沈沖同車,而公子仍與我一道馭車,往那別苑而去。不過既是到了熟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再任性,待得距離近了,便坐到車里去,由我駕車,安安穩穩進了宅中。經歷了昨夜那番大事,沈沖顯然也學會了些偷雞摸狗的要領。他將更衣之處設在一處有側門同往宅外的院子里,并嚴令家人不得入內打擾,又讓人取來酒食,分給桓府和沈府的隨從們享用。 我們回到宅子外面的時候,沈沖敲了幾下門,未幾,門打開來。開門的是平日給他駕車的老余,見眾人回來,老余露出解脫之色。 “我不在之時,可有甚事?”沈沖問他。 “無事。”老余道。 “那些隨從無人問起?”他又問。 老余笑笑,道:“他們得了公子的酒rou,又有暖房休憩,偷懶還來不及,怎會來問?” 沈沖頷首,與公子及范景道一道入內。 我沒有跟上,對公子道:“公子,我駕這車馬自回雒陽去。” 公子訝然:“為何?” 我說:“我先前不曾跟隨公子來此,若突然出現,則甚為突兀。不如我先回雒陽,此事可周全。” 公子皺了皺眉,正要說話,沈沖道:“霓生所言有理,元初,我等做下這般大事,總要防著萬一,謹慎些絕無壞處。” 公子思索片刻,終于頷首:“如此,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我笑了笑:“我知曉。”說罷,坐到馬車上,打馬低叱一聲,往雒陽的方向趕去。 回雒陽的路上,我將馬車趕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