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我看著他,道:“公子可知,慎思宮原來是做來何用的?” 公子:“……” 我心里嘆口氣,忽而有些得意。 他每每被問到學識之外的事,總是一副茫然又強作鎮定的表情,甚為有趣。 慎思宮的歷史,其實比現在這雒陽宮城還要早得多。它距今已有數百年,是前朝的前朝的末帝所建。當時的那個朝廷,比高祖登基之前的朝廷好不到哪里去,天下已臨近崩壞,匪患四起,甚至有流民組成了大軍來雒陽劫掠。為抵御侵擾,末帝特在宮城一角修筑堡壘,以為皇家避亂之所,這便是慎思宮前身。那時的宮城比現在大許多,慎思宮之外還有三重城墻,可謂固若金湯。 雖然后來,那位末帝還是為亂軍所擄,不過據無名書里說,那末帝乃懦弱之人,再堅固的城池也守不住。 當然,這是后話。 在慎思宮修筑之時,工匠才挖開地基,便遇到了一件難事。那里有一處泉水,甚為洶涌,才挖出坑,便被水灌滿。工匠向末帝稟報,但末帝甚為執拗,不肯改往別處。工匠只得令想辦法,在地下開挖了一處暗渠,將泉水引走,方得繼續修筑宮室。而因得那泉水水量甚大,且此事直接關系地基穩固,工匠們為了防止再發生水患,將暗渠修得很大,可供人躬身同行。 “你是說,由那暗渠進去?”公子聽得我這般說完,目光微亮,問道。 我頷首:“正是。” 公子向沈沖,沈沖亦目光不定,片刻,道:“可就算有暗渠,里面必已為泉水淹沒,我等如何進入?” 我說:“就在慎思宮修好后不久,雒陽毀于大火,這宮室亦崩壞。后來雖又重建,但那泉水早已干涸,只有暗渠因藏于地下,得以保全,如今當可通行。” 許是這話說得太篤定,公子看著我,滿臉疑惑:“此事當真?” 我笑了笑:“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夜里若能去看一看,當可知曉。” 這話出來,二人看著我,好一會也沒說話。 “我等三人?”沈沖茫然。 我無奈道:“表公子,此事若被人得知,我等皆要下獄。若要安穩,自是不可交與他人。” 公子卻目光炯炯,即刻道:“霓生此言甚是,我看此計可行。”說罷,他想了想,又道,“可慎思宮離此地甚遠,夜里又有京兆府巡邏軍士,往返恐怕不便。” 我頷首:“故而我等須得先在慎思宮附近落腳。” “落腳?”公子問,“何處?” 沈沖卻回過味來:“你是說,昌邑侯府?” 我莞爾,道:“正是。昌邑侯府在那邊正好有一處別院,離慎思宮不過百丈,正是合適。” 沈沖卻皺眉:“可如何與昌邑侯說?” “不必與他說。”公子忽而道,淡淡一笑,“現下不過申時,我即入宮一趟,想是還來得及。” 計議定下,三人也不耽擱。 公子入宮,沈沖則回府準備,我亦然。 公子要去找桓瓖,而我原本并不想讓桓瓖加入,只是想讓公子和沈沖去跟桓鑒借那宅院。但公子思索了一番,說平白無故要借那宅院,只怕一時難尋借口,且那宅院中也有仆人,我等三人畢竟是外人,極容易被窺破,到時圓謊封口則更是麻煩。而有桓瓖在則不一樣,他熟門熟路,可安排得滴水不漏。 我想了想,亦是此理。畢竟這也算刀尖舔血的事,如何謹慎都不為過。 不過,在公子入宮之前,我曾再三叮囑他,必須要讓桓瓖保密,連長公主也不能說。 公子疑惑地看我:“他要泄密,自是去與昌邑侯說,為何要告訴我母親?” 我自不好說桓瓖與長公主另外有事勾結,道:“不過是為了防那萬一起見,公子切記便是。” 公子答應下來,自去了。 公子說到做到,出去之后,不到一個時辰,他就回到了桓府。 走進院子時,他步伐輕快,回到房中便摒退左右,把門關上。 “我去見了子泉。”他說。 “他如何說?”我問。 “他應允了。”公子道,“且他要與我等一道去探。” 我并不意外。桓瓖那般好事之人,立功做大事的機會從來不嫌多。我生病時他還我眼前晃來晃去,等的就是今日。 “不知子泉公子對皇太孫和太子妃如何看?”我問公子,“公子與他議事之時,他如何說。” “他自是樂意。”公子說罷,卻看著我,“你以為他參與不妥?” 我說:“只不過覺得子泉公子從前不曾知曉此事,亦不曾談論,不知他心中如何想。” “子泉是知曉大局之人,且桓氏與沈氏同氣連枝,他至少不會講我等賣了。” 這倒是。 我笑了笑,不再多言,又問:“公子可與他定下了碰面的時辰?” “酉時在那別院中碰面。”公子道,“我回來時,先去了淮陰侯府一趟告知了逸之,方才也去堂上稟明了母親,今夜與子泉逸之聚宴,不會回來。” “公主可信?”我問。 “有甚不信。”公子一臉坦然,“子泉又與家中吵了,我說我和逸之去勸勸他。” 我笑了笑。 公子也有些偷雞摸狗的天資,至少籌劃起事情來頗為周全,連怎么糊弄長公主都想到了。 夜里行走的衣裳,我都已經準備好。公子的玄色衣裳不多,不過還是能找到些,能湊得合適。公子看了看他的,并無異議,而后,目光卻落在了我的衣裳上面。 “你這衣裳甚是眼生。”他拿起來看了看,“似從未見你穿過。” 那是我夜里偷溜出去干見不得人的事的時候用的,他當然沒見過。 不過我早有準備,臉不紅心不跳:“我穿過,只是公子不曾留意罷了。” “是么。”公子淡淡道,放下,卻饒有興味地看了看一邊的鞋和玄色面巾等物。那些自然也是我備下的,專挑便于潛行樣式。 “你對這潛行之事倒是周到。”公子道,“怎想到了這許多?” 我不以為然:“公子忘了?云氏乃雜家,何事不曉。” “是么。”公子瞥我一眼,“那暗渠之事,亦是你家中所傳?” 那是我那些無聊先祖在無名書里記的。 我看著他,不答反問:“公子以為呢?” “反正不是你從鬼神那里問來的。”公子說罷,將那些物什收起,道,“時候不早,該出門了。” 黃昏的太陽在西邊落下紅霞。酉時,公子、沈沖和桓瓖各自乘著車馬,如約到了昌邑侯府的別院里。 這個地方,比起昌邑侯府來說,不算大。不過它是當年桓鑒剛剛為官之時住的地方,對它甚有感情,故而就算不住也一直留著,有家仆常年打理。 進門的時候,桓瓖已經等在了院子。府中的仆從已經被他打發走,見了面之后,三人皆不多言,進屋關上門。 “你們說的那個地方,我已經打探清楚了。”桓瓖甚有干勁,對公子和沈沖道,“那去處甚為僻靜,附近亦是官宦人家,且挨著后園,不會有什么人察覺。夜里就算有京兆府的人會在附近巡視,但也不會走到那里。” “慎思宮的人呢?”公子問。 “慎思宮的人就更是了,他們只管看好宮內,誰會無事到墻外巡查?” 公子頷首。 “只是那暗渠之事,我從未聽說。”桓瓖道,“你們如何得知?” 沈沖笑了笑:“這要問霓生。” 桓瓖看向我,神色似不意外,卻是深遠。 “我就知道。”他笑了笑。 我不理會,問他和沈沖:“今夜我等須得前行,衣裳可曾備好?” 先前分頭準備時,我曾經將要領告知了沈沖。沈沖果然是細致之人,備下的衣裳并無差錯。 桓瓖則不一樣,雖然我也曾讓公子轉告他,但看他備下的物什,還是無語至極。衣服都是玄色的不錯,然而件件看上去華貴無比。不是鑲金就是繡銀,蹭破一塊就須得花費許多錢去補,就算有玄底也能把人亮花眼。還有那鞋,一看就是金枝玉葉穿的,底縫得頗厚實頗硬,走在地上帶響。 “這平日都是侍婢做的,何須我動手。”桓瓖不屑道。 我自然不依他,讓他在這府里再翻一身出來。幸好桓鑒從前還有些舊衣方才此處。桓瓖以桓鑒讓他來找些舊衣回去為理由,讓仆人去找,果然找了一身來。 “接下來便是那暗渠之事。”我說,“那暗渠多年無人打理,只怕入口有淤塞。” 公子頷首:“如此,可有清淤之法?” 我說:“自然是有。這府中,可有鐵鍬?” “鐵鍬?”三人愕然。 “要鐵鍬做甚?”桓瓖問。 “自是由我等自己將那道口清開。”我理所當然道,“不然要這么多人去何用?” “……” 三人看著我,如同看一個怪物。 動手的時辰定在子時。 月明星稀,府里的仆人早已睡去。我早已換上了玄衣,走到他們三人的屋前,挨個敲了敲。 未幾,門輕輕打開,幾乎全無聲息。 三人也早已換好了衣裳,從里面走出來,一人手上拿著一把鐵鍬。 桓瓖熟門熟路地走到一處側門前,將門閂抬起,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后,領著我們走出門去。 因得有月光,我們走路不須點燈也能看得見。夜色下,慎思宮的宮墻就立在前方,顯得頗為高大。待得都出來之后,桓瓖把門關上,四人不約而同地蒙上玄巾,往我指路的防線而去。 這個地方,我來過兩三回,那暗渠的入口也已經打探清楚,就在一處屋舍殘垣里。從前先帝初定都之時,雒陽頗為混亂,這個地方曾是不少流民的居所,挨著結實的宮墻,到處蓋著簡陋的居所。不巧,那暗渠口因得是現成的窟窿,被一戶人家用作了地窖。后來此地被貴胄們圈占,流民被趕走,那些屋舍也就被拆除了,只有挨著宮墻下的地方有些殘垣。 貴胄們自然不可能像流民們那樣不講究,貪圖宮墻結實,也挨著建造屋舍,故而這暗渠口的地窖也就一直不曾被人發現,連著殘垣一直保留著。 “就在此處?”公子有些疑惑。 “嗯。”我應一聲,用腳在地上各處踩了踩,未幾,一個地方傳來中空的聲音。 我隨即用鐵鍬將上面的浮土刮去,未幾,一塊木板露了出來。 這木板很是厚實,然而經過許多年的風吹日曬,已經快要朽壞了,幸而上面覆了土,還生了草,無人留意。 桓瓖站在一邊八方,公子和沈沖過來,幫我將木板移開,地窖入口豁然在眼前,月光下,黑洞洞的。 我將一根在庖廚引火用的松樹枝點燃,遮著光,待燒得穩了,丟到地窖里去。光瞬間將里面照亮,只見這地窖倒是做得甚好,四壁平整,也無積水,大小可容數人。從前地窖主人還挖好了簡陋的階梯,可沿著走下去。 公子正要下去,我將他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