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低頭看一眼，未置一詞，道：“你還未答話。”

    我看著他：“自是為了公子之事。”

    公子問：“何事？”

    “公子說呢？”

    話說道這里，不必點(diǎn)名，公子也已經(jīng)明白。

    他神色沉下：“那是我的事，她為何找你。”

    “我是公子的貼身侍婢，每日與公子說話最多，不找我找誰？”我說著，將公子的衣襟整了整，道，“公子還是先回房去吧，這袍子未曾熨平，換一身才好。”

    公子看著我，未多言語，轉(zhuǎn)身入內(nèi)。

    他的衣裳很多，有時(shí)候就算粗使的侍婢們來幫手，也不能及時(shí)熨好。而公子雖挑剔，自己取衣裳的時(shí)候卻不會(huì)太講究，往往是我發(fā)現(xiàn)了，又親自給他挑一身換上。

    也不知道以后服侍他的人，會(huì)不會(huì)喲我這般仔細(xì)。我打開衣箱的時(shí)候，心里想著，不禁覺得我真是個(gè)十分有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人。

    “母親的話你不必理會(huì)。”我給公子更衣的時(shí)候，他看著我，道，“那是中宮的拉攏之計(jì)。”

    “哦？”我說，“若將來沒有了皇后，長(zhǎng)公主也仍然要公子娶南陽公主，又當(dāng)如何？”

    公子目光微變，沒有說話。

    我看著他：“公子可想聽聽我的想法？”

    公子冷冷道：“你從前說過。”

    我說：“公子可還記得自己的志向？”

    公子道：“自是記得。”說罷，他說，“你不必與我說娶公主可助我早日得志，我既不愿依靠父母蔭蔽，亦不會(huì)圖謀婚娶。”

    我語氣平和：“公子，天下貴胄，婚姻之事皆非自己抉擇，如今長(zhǎng)公主和主公向公子問意，亦不過是出于對(duì)公子的疼愛。公子既然無法避開，為何不干脆選一位對(duì)自己裨益最大的？”

    公子盯著我，目光灼灼而銳利。

    一瞬間，室中落針可聞，仿佛萬事萬物皆凝固。

    “這是你真心所想？”他低低問道，似壓著怒氣，“你也以為，我該順從父母之意？”

    那眼神我從未見過，沉得嚇人，仿佛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gè)全然陌生的人。

    我暗自咬了咬牙，聲音依舊平靜：“正是。公子，你曾讓我教你不明之事，此事便是公子不可不學(xué)之事……”

    話未說完，旁邊的一張小幾突然被踢飛出去，撞在墻上。

    我嚇一跳，瞪著他。

    他也瞪著我。

    “甚好。”公子目光暴怒，面色卻更冷峻，未幾，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青玄聞得了聲音，從外面跑進(jìn)來，瞠目結(jié)舌地看看公子離去的身影，又看看我：“怎么了？”

    我沒有言語，目光落在那張被摔得散架的小幾上，只覺疲憊得很。

    不知是煩心事太多還是著了涼，下午，我又發(fā)起了燒來。

    那感覺當(dāng)真難受，熱得呼吸燒灼，喉嚨也疼了起來，幾乎說不出話。我以前也曾經(jīng)風(fēng)寒感冒，卻從不像今天這樣難過。

    我無論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想到的都是公子那張怒氣沖沖的臉。

    你沒有做錯(cuò)。心底一個(gè)聲音道。就算他現(xiàn)在想不通，將來也會(huì)想通的，切莫忘了他是什么人。

    我深吸口氣，重新閉上眼睛。

    頭腦昏昏沉沉，我想，索性就這么睡過去，或許睜開眼，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夢(mèng)。

    但既然是夢(mèng)，為什么心頭會(huì)隱隱在疼……

    這次發(fā)熱，似乎比昨夜還要厲害一些，身上冷得很，頭疼欲裂，喉嚨也難受不已。我想我該去找些藥來吃，想起身，卻一點(diǎn)氣力也沒有，甚至無法睜開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屋子里的光照似乎在變暗。再微微睜眼的時(shí)候，面前似乎站了人。

    額頭上忽而傳來一片涼，比剛才舒服多了。

    “冷……”我說，喉嚨卻發(fā)不出聲音。

    我想去抓被褥，手卻似乎被捉住，有力而溫暖。

    “勿動(dòng)。”有人在我耳邊道，聲音很是熟悉。

    躁動(dòng)的心似乎得了安撫，身上似乎也被蓋上了更多的褥子，我感覺舒服了許多。但沒過多久，我的嘴突然被撬了開來，一股苦澀難喝的湯液淌入了口中。

    我想罵人，下意識(shí)要轉(zhuǎn)開頭，那手的氣力卻大得很。

    “服藥才能好，聽話。”那聲音又道。

    聽話……

    好像不久前誰跟我說過。但不等我去想，那藥不再灌了，取而代之的是甘甜的溫水。

    “睡吧……”

    那聲音又道。我心里繼續(xù)罵著，未幾，任由意識(shí)重新沉淪……

    待我再度醒來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夜里。

    屋子里點(diǎn)著燈，不是太亮，故而并不刺眼。我瞇著眼睛，未幾，看清了榻旁的人。

    公子半臥在近前的軟榻上，身后墊著褥子，已經(jīng)睡著了。

    我怔了怔，未幾，忽而想起了白日里的事。

    他……

    不生氣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覺得自己大約在做夢(mèng)，想翻過身去，繼續(xù)閉上眼睛。可是才動(dòng)了動(dòng)，額頭上的巾帕忽而滑落。

    許是察覺了動(dòng)靜，這時(shí)，公子睜開了眼。

    目光倏而相對(duì)，我定住。

    “醒了？”他說著，從那軟榻上起身，拾起巾帕，另一只手卻覆在了我的額頭上。

    我看著公子，只見他的眉頭微微皺著，片刻之后，松了下來。

    “燒退了。”他說罷，從旁邊案上拿起一只碗，“再吃些藥。”

    原來先前撬開我嘴巴灌藥的就是他……

    我臉上一熱，想了想，不知道我那時(shí)有沒有真的罵出來。

    公子用湯匙舀了舀，似乎想喂我。我忙從榻上支撐著起來，道，“我自己來……”

    聲音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啞得難聽，好像破了一樣。

    心里莫名松一口氣，至少我就算曾經(jīng)罵出來，他也聽不清……

    公子看我起來，沒有阻止，將藥碗遞了過來。

    我接了，手捧在碗壁上，并不覺得太燙。我往湯藥上吹了口氣，輕抿一口。

    果然，苦得還是讓人想罵，我皺起眉頭。但未幾，我碰到公子的目光。他注視著我，燈光在上面投下深淺不一的影子，不知情緒。

    心里忽而打起了精神，我深吸口氣，將湯藥一口氣灌了下去。

    正當(dāng)我眉頭幾乎皺得擠到一起，公子適時(shí)地又遞來了一碗水，我把水喝下，終于覺得舒服了。

    再看向公子，他的唇邊浮起些淡淡的影子，似乎有一抹笑。

    “再添些么？”他問，聲音和緩。

    我搖搖頭，將碗還給他。

    公子接過，放回那案上。

    “躺下吧。”他說。

    我的頭還有些沉，依言乖乖地躺了回去。

    公子將褥子壓了壓，又看看周圍，大約覺得無更多可做了，方才重新坐回到軟榻上。

    室中重歸安靜。

    我躺在榻上，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手上拿著一本書，卻沒有翻。

    臉上又在隱隱地?zé)@樣下去，最先尷尬得受不了的人大概就是我。

    “公子……”我清了清嗓子，可惜還是破，只能將就著說慢些，“公子不惱了么？”

    “惱何事？”公子反問。

    我：“……”

    這人進(jìn)來頗有長(zhǎng)進(jìn)，已經(jīng)學(xué)會(huì)了裝傻。

    “公子知道何事……”我小聲說。

    公子面無表情：“你的聲音似鴨公一般，還想再與我講道理？”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笑。

    公子看著我，臉上也繃不住，嘴唇彎了彎。但片刻，那玩笑之色隨即消失，目光認(rèn)真。

    “我不會(huì)答應(yīng)。”他停了停，道，“霓生，你也不必再勸我。”

    那聲音平淡，似乎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我知道這對(duì)于平日喜歡揪著分歧理論個(gè)究竟的公子來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讓步。他這么說，便意味著他不想再說起，也不想聽我說。

    也許這的確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他當(dāng)作不知道婚姻這件事，我則當(dāng)作不知道我很快就會(huì)離開他。

    少頃，我抿抿唇：“嗯。”

    公子亦莞爾，伸手過來，將我的額頭摸了摸。

    “睡吧。”他聲音輕而低沉，“莫再多言。”

    我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臉上，片刻，乖乖閉起，享受著他的手指殘留在額頭上的觸感。

    倦意再度席卷而來的時(shí)候，我心中苦笑，與其徒勞地去糾結(jié)些那些有無之事，倒不如珍惜當(dāng)下，將來回憶時(shí)皆是美好，而不至于懊悔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