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公子了然,將那衣服看了看,道:“你既不舍得扔,便自拿去好了?!?/br> 我說:“我拿去做甚?” 公子看我一眼:“你不是要穿男裝么?豈非正好。” 我撇撇嘴:“公子的衣裳我穿了又不合身。” 公子唇角彎了彎,忽而伸手,拍了拍我的頭頂。 “也是,”他低低道,“你再怎么長,你長不成我這樣。” 我一愣,瞪起眼。莫名的,當他的手觸在頭上,我的耳根驀地熱了一下。 公子卻似乎很是開心,指指衣架上:“穿不上便換別的,在譙郡時穿的那身青袍不是正好?取來替了便是。” 如從前一般,公子更衣之后,在書房里坐下,拿起書來看。 我則打開書房里的箱子,將他平日寫的詩賦都拿了出來,一樣樣翻檢。 公子瞥我一眼:“做甚?又要拿去賣錢?” 我說:“這些賦都有公子款識,自是不可拿去賣。”說著,我忽然看到了我想找的那篇賦,拿了出來。 這是公子去年所作。那時,一位名士去世了,公子以懷念為開端,洋洋灑灑數百字,敘事抒懷,以贊士人風骨。最妙的是,此賦乃是公子私下所作,不曾流傳。 我將那賦看了一遍,遞給公子:“公子此賦甚佳,只是詠志之辭太少,公子再潤飾潤飾,可有大用。” 公子訝然,將那賦看了看,問我:“用來做甚?” 我說:“自是為了公子的通直散騎侍郎。后日公子去王緒府中雅會,眾人必請公子留墨,公子可以此賦為禮。” 公子了然,卻并無興奮之色。 我看著他:“公子不愿?” “并非不愿?!惫影櫫税櫭迹溃爸皇沁@般行事,到底嘩眾取寵,非君子所為?!?/br> 我啼笑皆非。 公子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也知道鉆營的道理,但真要去做的時候,還是放不下那點讀書人的清高。 “公子此言差矣。”我正色道,“莫非君子便不可以眾望出仕,位極人臣?公子且看史書中那些記述,明君賢臣之中,多有因時而起匡扶社稷者。只要才德配位,從來無人說那是嘩眾取寵。公子想成為重臣,乃是為了匡扶社稷,可如今之勢,只怕不到公子登上高位,社稷便已崩潰,到那時,只怕世人會怪公子有匡扶之志,卻阻于臉面,未盡全力?!?/br> 公子聞言,神色動了動。 “言之有理?!焙靡粫f到,將那賦展開,仔細思考。 公子不愧是名士,不到半個時辰,賦已經修好,文辭流暢,意蘊充沛,又是一篇上佳之作。 可惜不能賣錢。 我盯著那一個個筆跡漂亮的字,正想著能換多少錢,忽然又覺得我收在柜子里那些公子的字稿。 等我走的時候,我會把它們也一起帶走,但將來我應該舍不得把它們拿去賣,因為那或許會是公子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正在這時,一個仆人進來稟報,說淮陰侯府有人過來,求見公子。 聽到淮陰侯府幾個字,我一怔,忽而想起了沈沖。自從回到雒陽,我又是入宮又是與長公主裝神弄鬼,竟一時把他忘了。 公子應下,待得領進來,只見是惠風。 她瞅著公子,含羞帶臊地行了個禮,細聲細氣地說:“桓公子,我家公子近來又有些不適,聞知府上霓生回來了,遣奴婢來請霓生過府一趟?!?/br> 公子也露出訝色。 “逸之現下如何?”他問,“可是傷情復發?” 惠風乖巧地答道:“原本恢復得甚好,已可行走,兩日前還去了一趟東宮。不過今日早晨,他說傷口又疼了。” 公子頷首:“我知曉了。”說罷,對我道,“霓生,你隨我去淮陰侯府一趟。” 我答應下來。再看向惠風,只見她抿嘴瞅著我,也露出洋洋自得之色。 其實我有些意外,因為這不是淮陰侯要我過去,而是沈沖要我過去。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忽而似浪里水草,招搖起來。 沈沖見我是為了何事? 我想到他微笑注視的模樣,頓時打起了精神。 離開雒陽的這些日子,我一直牽掛著去看沈沖的事。 就算惠風不來,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提醒公子去看一看沈沖。沈延如此寶貝他的兒子,看到我回來,一定會讓我繼續留在沈沖身旁照顧。 公子沒有耽擱,乘著車,很快就到了淮陰侯府。 陽光正好,沈沖正披著裘衣坐在院中看書,潔白的裘衣映著光,遠遠望到便教人心中一動,我見猶憐。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望過來的一瞬,我覺得自己大概又露出了傻笑。 “回來了?”他莞爾道,不知是對公子說的,還是對我說的。 “嗯。”公子走過去,將他看了看,“你如何?聽說又不適了?” 沈沖不以為意:“傷病自會有些反復,他們大驚小怪罷了?!闭f罷,他看向我,含笑道,“霓生,聽說你回淮南去祭拜了先人?” 我笑笑,答道:“正是。” “淮南如何?”他問,“家中祖祠可還好?” 他說話總這般溫暖,我心中感動不已,道:“甚好,多謝表公子關心?!?/br> 沈沖頷首,轉頭對惠風道:“前幾日城陽王送來的那茶,你去烹些,煮好了再端來?!?/br> 惠風應下,儀態萬方地退去。 “元初,我今日請霓生來,乃是有一事相求?!鄙驔_將書放下,開口道。 聽得這話,我愣了愣。 公子亦露出詫異之色。 “何事?”公子問。 “是太子妃之事?!鄙驔_神色嚴肅,“元初,她在慎思宮中生了病,已經兩日不曾進水米,只怕命不久矣?!?/br> 太子妃?我想了想,了然。 斗贏了荀尚之后,所有活著的人里面最受折磨的一個,恐怕就是太子妃謝氏。 皇后的算盤打得甚好,既殺了荀尚和太子,又清除了皇太孫的靠山,如今皇太孫捏在她手中,要廢要殺不過遲早。而謝妃不但痛失家人,自己還被貶為庶人,關入牢獄,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孩子前途莫測,自是煎熬不已。 在宮中,唯一能幫謝妃的人,是太后。她得以免死,也是太后力保所致。但如今,太后亦臥病不起,謝妃的絕望更是想而知,她的病根在何處,不用想也知道。 公子聽沈沖將此事說過之后,沉吟片刻,道:“你想讓霓生如何幫她?” 沈沖看看我,苦笑:“我也不知。太醫也曾去為太子妃看診,但說不出所以然。我想著,霓生既有些神通的本事,此事或許也可請她一試?!?/br> 公子不語,卻看向我。 我心中長嘆。原以為沈沖這般急切的找我,乃是終于對我有了意思,不想,竟是為了太子妃…… “太子妃因謝氏之罪,已廢為庶人。”我對沈沖道,“表公子為何要救助她?” 沈沖道:“謝氏之罪,乃是為jian人所誣,日后遇得明君,必可昭雪。我救助太子妃,乃是為了皇太孫。他如今在世間的至親,唯太子妃一人,為了給太子妃平反,他數次向皇后及太后陳情,均是無果?!闭f著,沈沖自嘲一笑,對公子道,“皇太孫今年才十一歲,便遭遇如此境地。而我身為太子冼馬,連為他出謀劃策也無從下手?!?/br> 公子沉吟:“可太子妃如今正在監禁,其實我等相見便可見?” 沈沖道:“此事無妨,我有太后諭令,可進出慎思宮?!?/br> 公子訝然。 我則并不感到意外。沈沖心中對東宮的執念,我自是明白。令我欣慰的是,他遇到這般難題時,第一個想到了我。 美人有求,我自是責無旁貸。 “既是表公子所請,我自當效勞?!蔽艺f著,有些猶豫,“可我也不知是否真可助得太子妃……” “你愿試上一試,已是盡力,成功與否,自不敢強求?!鄙驔_即刻道,“霓生,就算你幫不得,我也必不怪你。” 話到了此處,便是說開了,我笑笑,道:“如此,便如表公子之言?!?/br> 去探望太子妃的日子,就定在了明日。 沈沖畢竟老實面皮薄,大約是因為公子在場,他沒好意思開口讓留我下來,我深感遺憾。 否則,我還可以就如何給太子妃看病的事,與他推心置腹,促膝長談,順便道道心曲,訴訴衷腸…… 當然,話說回來,我做這事,其實也并非只是為了沈沖。 如今情勢,太子妃和皇太孫仍甚為重要。原因無他?;侍珜O雖然捏在皇后手里,但他仍然是儲君,皇帝不能主事,他就是名義上的天下正統。而一旦沒有了皇太孫,各方勢力勢必失控,便是我這般沒心沒肺的人,也知道后果如何。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乃是我竟然像狗一樣被追了半個內宮,而我和公子的性命也險些斷送在皇后手里。這簡直奇恥大辱,孰可忍孰不可忍,能壞掉皇后的任何一件好事,我都樂意得很。 “你真要去給太子妃治???”從淮陰侯府回來的時候,公子問道。 我說:“公子以為不可么?” 公子道:“你如何治?也在她面前做個夢?” 這就是公子十分不可愛的地方。別人看我裝神弄鬼,都愿意只看結果,對過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公子則不一樣,他總是想什么都知道,時常讓我疲于解釋。 我說:“仙人示下也不一定要托夢?!?/br> “哦?”公子饒有興味,“那如何示下?” 我故作高深:“此乃天機,說了便不靈了?!?/br> 公子似乎料到我會這么說,似笑非笑。 “霓生,”他說,“明日我也去。” 我訝然:“公子去做甚?” “自是看你救人?!惫涌粗遥馕渡铋L,“我還從未看過。” 此事無須裝神弄鬼,他看不看都無妨。 我坦然而溫和:“如此,自是隨公子所愿。” 囚禁太子妃的慎思宮,是毗鄰宮城的一處行宮。那里與別處宮室不同,不僅位置偏僻,且四周的高墻如城墻一般堅固,乃是絕佳的禁閉之所。 沈沖雖能行走,但畢竟傷口還未痊愈,只能由侍從抬著步攆前往。 他有太后諭令,可出入慎思宮。守門的衛士查驗了諭令,又看向我和公子,道:“此二位……” “此二位亦奉太后諭令,隨我出入慎思宮,爾等若有疑,可往永壽宮詢問?!鄙驔_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