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他將枝條上的枝葉去掉,只留一根主干和樹杈,又將樹杈兩頭細細削尖,動作頗為麻利。 我在旁邊看著嗎,明白過來,那分明是魚叉的形狀。 我訝問:“公子會打魚?” 公子看我一眼,唇角彎了彎:“我為何不會打魚?” 說罷,他將袖口拉起,將袍裾別到革帶上,又脫了鞋襪,將袴腿折到膝上。 他的小腿白皙而筆直,肌理線條緊湊,望之頗為順眼。 我從未見過公子這樣,定定看著,只覺不知他又會做出什么我從不知道的事來。 公子卻神色自若,仿佛一個雒陽的名門世家公子,天生就會打魚。待得將衣服整好,他拿著魚叉踏入水中,徑自朝水深處走去。 “公子,小心些。”我忍不住道。 公子卻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示意我低聲。 待得再走兩步,他停下來,握著魚叉,盯著水面。 水聲嘩嘩而過,仿佛除此之外無所動靜。公子立在水中,如雕像般靜止,引得我也不禁摒心靜氣。 突然,他將魚叉扎下,在水面上濺起水花。待他再將魚叉拿起來,只見上面已經叉著一條魚,在叉尖上徒勞地掙扎。 我又驚又喜,不禁笑起來。 公子將那魚取下,扔到案上,我忙跑過去,拾起魚,放到竹簍里。 他的確是個高手,沒多久,接連再下,雖得到的魚有大有小,但幾乎每次都不落空。 可惜魚簍不大,未多時就滿了。 公子走回來,坐到沙地上,我取出巾帕給他拭凈腿上和腳上的水,船上鞋襪。 “打了多少?”公子問。 “有七八條。”我說,“可要拿回宅中?” 公子搖頭:“這魚已經刺傷,死了就不好吃了,須得現在就做。” 我詫異不已:“現在?” “自是現在。”公子說著,站起身來。 他將短刀在水中洗了洗,又將一條魚從簍中取出。我見他竟是要剖魚,忙要上前接替,公子卻抬手將我止住,“你不會,勿動。” 我:“……” 他神色堅決,我也只好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看他動手。 跟打魚比起來,公子剖魚顯然很是不在行。他盯著魚腹,好一會,才下刀去,卻劃得不夠開,掰扯得有些艱難。 我看不過去,道:“公子,還是我來吧。” 公子看我一眼:“你剖過?” 我癟癟嘴角:“不曾。” 公子:“……” 他沒理我,將魚腹再劃開些,終于打開來。可當他看到里面血糊糊的內臟,他皺了皺眉。 我不禁問:“公子從前來打魚,可有人陪伴?” “宅中一個叫阿丁的老仆。”公子道,“可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我問:“打魚也是他教的?” “嗯。” 我心里嘆口氣,這位老仆確實有心,讓公子做最有趣的部分,自己則攬在最臟的,讓公子天真至今,給我們都出了難題。 那魚腥十分鐘,混著血氣,我不禁想到遮胡關的時候,公子見到死尸便嘔吐的事。正擔心會不會再來,卻見公子皺著眉,迅速將那些內臟抓出,待得取凈,將魚放到水中清洗。 他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緊繃著臉,唇角幾乎抿成一道直線。 一條洗凈之后,他放在旁邊的禾草堆上,又從魚簍中拿出另一條,照樣剖開,洗凈……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忽而對公子生出了幾分敬佩。 我說:“公子,魚油和魚子也甚是好吃,公子可留下……” “不要了。”公子一口拒絕。 我只得閉嘴,繼續看他剖魚。 待得那些魚全數收拾好,公子長吁一口氣,將手在水中搓洗許久,用巾帕擦了又擦。 好一會之后,他終于將巾帕放下,又去取柴火。不遠處的農田上,堆著許多禾草,河邊上也有些被水沖來的樹枝浮木。雖昨夜下過雨,但入秋日久,這些柴草都已經干透,可作燒火之用。 我正要跟著他去幫忙,公子卻又將我止住,道,“你看著魚,莫教野狗叼了。” 哪來的野狗……我四下里望了望,哂然。 阿丁顯然仔細教了公子如何烤魚,不一會,公子抱來柴火,在一處空地上堆好,還用石頭疊起了灶,用樹枝把魚穿好,架在上面。 他這般流利熟稔,當他掏出火石的時候,我已經見怪不怪。 未幾,禾草被點起,公子將干柴架在上面,將火撥旺。 他知道如何燒火不會冒出濃煙,免得將魚熏黑;那石頭灶臺也搭得頗為講究,不高不低,魚架在上面,不會被火燒到,卻能烤熟。 我蹲在公子身邊看著,不一會,就聞到了烤魚的香味。 公子不時翻動著,魚皮和魚rou的顏色漸漸變黃,魚油在上面點點炸開,聞著那味道,我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給你。”待得烤好之后,公子取下一條,遞給我。 我瞅著他,虛情假意:“還是公子吃吧,這是公子做的。” “還有許多,涼了便不好吃了。”公子道。 我笑笑,不再推讓,大方地接了過來。小心地在上面吹了幾口氣,咬下一點。 出乎意料。我本以為無鹽無味,這烤魚也就吃個香。但公子的手藝竟是精湛,魚的表面雖焦黃,里面的魚rou卻仍然鮮嫩清甜,勝于我以往嘗過的任何一頓。 “如何?”公子問。 我吃得說不出話來,連連點頭。 公子看著我,莞爾。火苗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帶著一層溫暖。 少頃,他轉回頭去,將烤好的魚放在一邊,又將魚簍里剩下的魚串起,繼續烤起來。 公子的魚雖然好吃,但畢竟都是大魚,我們吃了三條之后,已經覺得飽了。 我將剩下的魚盛到食盒里,公子將灶里的火滅了,與我一道牽了馬,離開小河邊。 “從前公子與阿丁來,也是公子燒食么?”我問。 “起初是阿丁,后來我覺得有趣,便自己來燒。”公子道。 我了然,忽而覺得公子跟那些離了仆人便如廢物一般的紈绔還是十分不一樣。至少只要他愿意,還會學著做吃的,且做得十分不錯。這么想著,我的思緒又飄起。想當年祖父帶著我在外頭游逛的時候,也時常要露宿,自己煮食。可惜無論他還是曹叔,做飯最多只能做到可下咽,講究美味則遠遠算不上。以至于后來回了淮南,我吃到陶氏做的飯菜之后,便堅決地要祖父將她請來做廚娘。 我以為公子又是捕魚又是烤魚,大概也玩夠了,要回老宅里去。可過了岔路口,我發現他又去往了另一個方向。 “公子要去何處?”我問。 公子道:“再去尋些吃的。” 我訝然:“去何處尋?” 公子道:“去了你便知曉了。” 見他悠然的模樣,我知道他定然不會先告訴我。有了方才之事,我也不亂猜,只跟著他前行。 沿著小道,走了不出三里,公子在一處屋舍前停下。 我望了望,只見那是一處農舍,用荊棘扎作籬笆和柴門,上面攀著瓜苗的藤。 當我們走到近前的時候,一條黃犬從院子里跑出來,對著我們大聲狂吠。不久,屋中走出一位老婦,向黃犬喝了一聲,黃犬隨即安靜下來,跑到別處去了。 “來者何人?”老婦走出來,問道。 “朱阿媼,是我。”公子上前,微笑道,“多年不見,朱阿媼可還記得?” 老婦走近前,瞇著眼睛打量公子,片刻,似恍然想起。 “可是從前那總跟著阿丁來換酒食的兒郎?”她問。 “正是。”公子道,“朱阿媼好記性。” 老婦露出笑意,招呼公子和我入內。 “阿丁去了之后,我許久不曾見你,以為你再不來了。”老婦道,“今日來此,可又是要換酒食?” “正是。”公子將食盒拿出來,道,“多年不曾做魚,也不知可還對阿媼胃口。” 老婦將食盒打開看了看,取來一雙箸,剝下一點魚rou放入口中。 “甚好,是阿丁當年做的滋味。”老婦滿意道。 公子問:“阿媼今日可做了黃酒和酥餅?” “黃酒有,酥餅不曾做,你且坐著,我現下去給你做來。”說罷,她將食盒捧走,到灶臺邊上煮食去。 公子應下,乖乖地站在一旁。 我將這屋子四下打量,只見陳設雖簡陋,卻收拾得頗為干凈。 “這阿媼從前是做食肆的,”公子低聲對我道,“她做的黃酒和酥餅遠近聞名,有時鄉人登門來買也買不到。從前阿丁與她相熟,知道她愛吃魚,總帶我來用魚換,她便常做給我吃。” 我了然,看看公子,心想以他那挑食的脾性,也不知這黃酒酥餅有多好吃,能讓他如此念念不忘。 朱阿媼做起酥餅來,甚為行云流水,毫無蒼老之態。和面燒火,事事有條不紊。公子看了一會,走過去給她打下手,朱阿媼也不客氣,讓他加柴添火,又讓他取這取那,全無拿他當貴客的意思。 而我站在一旁看著,倒成了無所事事的那個。 “這是你的婦人?”間隙時,朱阿媼看看我,向公子問道。 我和公子皆是一怔,莫名的,我的耳根熱起來,哭笑不得。 公子卻神色自若,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阿媼怎知她是女子?”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