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公子冷著臉,瞥我一眼:“有甚好笑。” 我搖搖頭,卻愈發忍不住,笑了起來。 公子怒起,伸手來奪我手中的紙,我閃開;他再奪,我再閃,將把那紙放到身后。 公子瞪著我,仿佛不可置信。我則笑嘻嘻地看著他,覺得什么溫文爾雅冰玉之姿都不如他現在有意思,幼稚又直接,像一個只知道賭氣的孩童。 “給我。”他說。 “不給。”我答道。 正當我欣賞著他無計可施的模樣,公子突然起身過來,一把將我的手按住,將那張紙抽走。 我不想他竟然強奪,即刻要去奪回來。 不料,公子亦甚為jian詐,一只手將我擋住,仗著身量比我大,手臂比我長,讓我無論如何夠不到。 我瞅著一個間隙,撲過去,終于抓住了公子的那只手。 他沒有反抗,由著我將那張紙奪回來。 正當我因為得逞而洋洋得意,突然意識到,我和他挨得有些近。 因為剛才那一撲,我半跪著,手抵在他的胸前。而他,幾乎半臥在席上,將手肘撐著。 我們的臉近在咫尺,我甚至能觸到他的氣息,微溫,帶著如蘭似桂的味道。他看著我,沒有言語,燭光下,眼眸似墨水洇開一般,深邃而意蘊不明。 我忙將他放開。 “我……我拿到了。”我宣告勝利,卻忽而有些結巴。 “嗯。”公子坐起來,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四下里有一瞬的安靜。 我掩飾著不自在,道:“公子,這賦歸我了。” 公子沒有看我,提筆繼續寫字:“隨便。” 我應一聲,大方地將那紙收了起來。 ***** 這天夜里,公子沒有讓我給他掐背。以致我睡下的時候,比往常早,竟是睡意全無。 睜眼閉眼間,書房里的那番情形依然清晰。說來,這些年我服侍公子左右,方才那樣的感覺還是頭一次。 就像……醉了酒。 祖父教我,無論遇到何事,皆必以鎮定為先。所以,我遇到心緒煩擾時,一向很能厘清。 我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覺得此事乃是合乎常理。 我再怎么不拘小節,也是女子,而公子,多年來傾倒世人亦非浪得虛名。我捫心自問,我長這么大,有沒有跟男子這般打鬧過? 沒有。 除了窺覷窺覷沈沖的美色,偶爾為公子擦擦身,僅有一次的奉命跟著公子騎馬……當然,公子當年生病的時候,他全身都是我服侍的。但我可指天發誓,我那時乃是懷著一顆淳樸之心,就算是為公子擦身,也是隔著褥子,胡亂擦一把了事。 所以,人之初,思無邪,我方才那般不自在乃是天性使然。但若說我對公子動心,那是遠遠不及。愛慕公子思之如狂的人,我見過不少。別人不說,就說惠風。方才那場面,若是換做她……我肖想了一下,搖頭,定然慘不忍睹。 這么想著,我安心地閉眼。 畢竟今夜也是有大收獲的,公子那篇賦,就算文采略差,書法卻仍是上好,恐怕值得好幾萬錢呢…… 許是白日里的事太多,這一覺睡得不太踏實。 我夢見陪沈沖在園子里賞景,他對我說,他喜歡我很久了。我正高興得忘乎所以,轉頭,卻發現自己在東宮,皇后拿著一把刀追殺皇太孫,賓客們袖手旁觀,而梁王和長公主在談論晚上吃什么。我正想著此事大約還要找沈沖想辦法,趕回去,才進門,卻發現自己進的是桓府。公子正躺在榻上,衣衫半褪。他看著我,很不高興,說你去了何處那么久,我想叫你掐背都找不到人…… 等我醒來的時候,只覺腦袋昏昏,好一會才想起來,我確實是在桓府。 外頭天色已經大亮,我忙起身穿衣。待得趕到公子房里的時候,他洗漱穿衣皆已完畢,正在鏡前整裝。 我忙從青玄手中接過公子的冠,給公子戴上。 他端坐鏡前,一直沒有言語。 我偷眼瞅瞅他的臉,并無異色。 忽然,公子抬眼。我的目光不及收回,堪堪遇上。 “你今日還去逸之那邊?”他問。 我神色自若:“正是。”說罷,一邊給他系上絳繩,一邊道,“表公子的傷還未好,楊夫人昨日與我說,要我再多留今日,待表公子可下地行走再回來。” 公子“嗯”一聲,片刻,卻道:“你明日過去時,將我的用物也收拾些。” 我訝然:“公子要去何處?” “父親要往白馬寺清修五日,我與他同往。”公子道。 我了然,應下。 “再收拾另一份,帶去淮陰侯府。” 我怔了怔:“為何?” “從白馬寺回來之后,我也去住幾日。” 我看著他,滿是不解。 “公子為何要住去淮陰侯府?”我不解地問。 公子反問:“不可么?”說罷,自己對著鏡子將衣領整了整,站起身來。 我跟在他身后,道:“可公子每日要上學,每日也陪不得表公子多久。” “嗯?”公子回頭看我,“你不想我去?” 他的目光頗有些不明的意味,我哂了哂,道:“公子哪里話。” “那便是了。”公子不緊不慢道,“你莫忘了。”說罷,他叫青玄跟上,自往外面走去。 ***** 公子平日在家中,一向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長公主和桓肅不阻撓,自是由他去。 他既然這般吩咐,我便只有照做,用了朝食之后,我到公子房里,找他說的收拾些用物。 說來,我其實很怕給公子收拾行囊。倒不是因為他講究,而是因為他的東西實在多,就連冠上的各式簪子都有數十根,我往往挑得眼花繚亂,甚難抉擇。忙了半天之后,我才終于將用物收拾齊整,用箱子裝好,告知管事安排車馬送到淮陰侯府上。 臨出門前,我往后園去了一趟。 出乎意料,我望見搭在墻頭的石榴樹枝條歪向了另一邊。 我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見那枝條確是被人掰過去的無誤。心中不禁一陣驚喜。 這是我和曹叔約定的暗號,哪邊有事,就依此提醒,到槐樹里的宅子里見面。 我昨日傍晚跟著公子回到桓府時,還特地來看過,和枝條還是原樣,想來就是不久前的事。我沒有耽擱,午后,借著要去沈府探望沈沖的由頭向管事說一聲,走出府去。 第55章 籍書(上) 到了槐樹里, 才進院門, 我就看到了曹麟。 “我就知你必不會教我久等。”曹麟笑嘻嘻地說道, 將一張紙遞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看,眼前一亮。 那是一份籍書, 上面寫著云蘭的來歷。她家住在益州一個我從沒聽過名字的鄉里,出身商賈之家, 是個三十多歲的寡婦, 沒有兒女,名下男女奴仆三人,田地百畝。因是獨生,回家奉養父母,落在父母籍下。 看到這個名字,我啼笑皆非。 我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 因為這是我給我自己取的。 小時候,我一直對我的名字很是不滿意,覺得不男不女, 無甚趣味。我特別羨慕別家的女孩, 都是以什么花什么草為名,于是,我告訴祖父和曹叔,說我不想叫云霓生了, 我改名叫云蘭。 二人自是一笑而過, 我卻為此鬧了好幾日脾氣……此事太久遠, 我幾乎已經想不去來, 不料曹叔仍記得清楚。 曹麟見我神色,毫不意外,得意道:“如何?可算得無懈可擊?” 我說:“這籍書是偽造的?” “區區籍書,何須偽造?”曹麟輕蔑道:“這鄉中華蠻雜居,官府窮得俸祿都發不齊。父親給縣吏打點了幾千錢,這籍書便到手了,誰人也看不出破綻。他還特地去查過了云氏的族譜,上面確實有益州一支,只是年代已久,早無人續筆,就算去問你家族人,他們也不知真假。” 曹叔辦事果然讓人放心,我露出笑容,將籍書收下。 “曹叔花了多少錢?我還他。”我說。 曹麟拉下臉,不客氣地說:“霓生,你可是拿我們當外人?” 我也知道以曹叔和曹麟的性情,必不肯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曹叔現在在何處?”我問曹麟。 “就在荊州。”曹麟道,“先前不是與你說了?” 我問:“曹叔說行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曹麟目光閃了閃,笑笑:“也不是多大的生意,不過是從那邊運些糧食出去賣。” 荊州及附近州郡皆魚米之鄉,多有糧商,這我自是知曉。 我看著曹麟,猶豫了一會,道:“阿麟,荀府抄家那夜,荀尚藏匿起來的一萬金遭人洗劫,不知去向。此事,你聽說不曾?” 曹麟一愣。 “有這般事?”他說,“我未聽說。” 我頷首。 “那夜這么多軍士沖進去,亂哄哄的,他們賊喊捉賊也不一定。”他說。 我頷首,也笑笑:“我也這般想。 我與曹麟自幼相熟,他有許多習慣我都知道,直到現在也改不了。 比如,他撒謊的時候,會不經意地擺弄手指。 一萬金不是小數,若用來享樂,可以買下半個淮南的地;若用來招兵買馬,最少也能養個千把人。梁王在皇后面前獻殷勤表忠心都來不及,怎會如此明目張膽地去惹人猜疑。 至于曹叔要這些金子來做什么,我一無所知。但我知道,恐怕并非做糧販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