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我忙讓仆人過來, 用褥子墊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一些。 沈沖靠在褥子上,手捂住腹上的傷處, 緩了緩,看向我。 我將一碗粥端過來, 用湯匙舀起, 輕輕吹散上面的熱氣, 喂到他的嘴邊。 沈沖張口,慢慢吃下。他的呼吸觸在我的手背上,溫熱而平緩。 他吃不得許多, 小半碗之后, 即搖頭說吃不下了。我不勉強他, 少頃,又端來藥碗。 “表公子該服藥了。”我頗有耐心地說,“服了藥再歇息,如何?” 沈沖很是聽話,沒有反對。我照例舀起一勺,吹涼些,遞給他。 這藥的味道雖比公子當年吃的好聞多了,但沈沖喝一口之后,仍露出辛苦的神色。 說來怪哉。我當年給公子喂藥,每每見他苦得皺起眉頭,心底便有一股報仇般的爽快。而如今面對沈沖,看他眉頭蹙一蹙,我便覺得心疼。 “我去給表公子取些蜜吧?”我說。 沈沖卻搖頭,緩了一會,道:“不必,就這般服下便是?!闭f罷,他索性把藥碗接過,吹了吹,如同赴死一般定了定神,然后一口氣喝光。 我哂然,忙取來清水給他漱口。 看著他喝了水之后重獲新生的神色,我忍俊不禁。 沈沖發覺了,看著我。 我忙收起笑意。 沈沖的眼神意味深長,把杯子還給我。 “表公子現下覺得如何?”我問他,“傷口可好了些?” 沈沖道:“與早晨無甚差別?!?/br> “表公子這傷比不得尋常,還是要耐心才是?!蔽艺f著,將他身上的被子拉上,給他蓋嚴實些。 沈沖應了一聲。 那里衣還剩些針腳不曾做完,我拿起來繼續縫。 室中很是安靜,幾乎能聽到呼吸起伏的聲音。 沈沖雖撿回了性命,但情緒一直不甚高。就算是醒著,也常常睜著眼不說話,望著別處出神。 過了會,我將衣服抻了抻,不經意地抬眼。毫不意外,正對上沈沖的視線。 “這是我的衣裳?”他問。 “正是。”我說著,將衣裳展開,“表公子看,如何?” 沈沖沒有答話,卻道:“你會做針線?” 我說:“不過是針線,為何不會?” “元初說你從未給他縫過衣裳?!?/br> 我:“……” 真乃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在沈沖面前苦心經營端莊賢淑的模樣,豈料公子竟來拆墻角。 “公子的衣裳,一向有粗使的婢子縫補。”我說著,瞅了瞅沈沖,“我家公子還與表公子說這些?” “不過偶爾說些家常之事?!鄙驔_道,看著我,“霓生,我還不曾謝過你?!?/br> 我說:“謝我何事?” “你救我之事。”沈沖的聲音溫和,“這是第二次。” 我訝然:“還有第一次?” “當然有,你忘了遮胡關?”沈沖道,“若非你那時卜卦,我等只怕都要被鮮卑人謀害?!?/br> 這是回朝之后,我聽到的最高的褒獎,不禁志得意滿。 沈沖問:“我昏迷之時,是元初將你尋來的?” 我說:“不是,我聽聞表公子出事了,便自己來了?!?/br> 沈沖訝然:“哦?” 我好不容易說一次實話,只覺臉上竟然熱了起來,忙補充道:“我聽聞表公子傷得重,便過來看看,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br> 沈沖注視著我,少頃,微微頷首。 “如此說來,都是天意?!彼虼巴?,長嘆一聲,低低道,“我曾想,若一睡不醒,必無許多煩心事?!?/br> 我訝然,看著他。 沈沖不無自嘲:“你可是在想,我是庸人自擾?” 我笑笑,片刻搖了搖頭。 “我在想伯夷和叔齊。”我說。 “哦?”沈沖露出不解之色。 我說:“伯夷和叔齊本是商時的孤竹國王子。孤竹國君去世時,本以叔齊為新君,然而叔齊以自己是次子為由讓位于長子伯夷,而伯夷以為讓位有違父命,堅持不受。后來,二人聞知西伯侯有德,便索性去往歧周。武王伐商,伯夷叔齊以不孝不仁為由,叩馬而諫;武王克商之后,二人恥食周黍,餓死首陽山。” 沈沖目光動了動。 “這我知曉。”他說。 “可還有一事,表公子必是不知。”我說,“孤竹國便在后來的遼西郡之地。商盤踞中原,東為東海,西方、南方皆為方國所圍,為北方地廣人稀,可以退守。孤竹國橫亙北境,本乃咽喉,然自從伯夷叔齊出奔歧周,孤竹國因君位空懸陷入內外交困,為山戎攻破,商紂北退無望,只得眼睜睜看著周人殺來,在朝歌自焚而死。” 沈沖露出驚訝之色。 我繼續道:“后世以叔齊伯夷為忠孝表率,然我以為,天下人若有志行忠孝之事,則當以伯夷叔齊為前車之鑒。孤竹因二人相讓陷于無君之境,豈非不孝;商紂因孤竹陷落而被逼入絕境,豈非不忠?就算二人餓死首陽山,亦已于事無補,卻稱為忠義,豈非自欺欺人?!?/br> 沈沖看著我,狐疑道:“這些我從未記載,你如何得知?” 我不答,卻道:“在遮胡關時,公子曾問過我的出身,想來也知曉了我祖上之事。” 沈沖一怔,片刻,苦笑。 “正是?!彼f,“我聽說過原潁川太守云宏之事,霓生,你都猜到了?!?/br> 我也笑了笑。 這并不難猜,沈沖這般講究學問的人,會在遮胡關勸公子聽我神神叨叨,想想就知道其中必是事出有因。 我說:“想來公子亦知曉,云氏自古專心雜家,懂得許多不見經傳之事?!?/br> 沈沖沉吟,道:“如你所言,若伯夷叔齊未棄國而去,商紂便不至滅亡,此方為忠?” 我說:“非也,此乃萬事有因。商紂暴虐,以致滅亡,此乃天命。而伯夷叔齊無視于此,而只糾結于忠孝人臣之謂,殊不知其道本已空虛,為之身死而博來名聲,亦不過徒有其表。” 他看著我,好一會,唇邊浮起淡淡的笑意。 “枉我讀了許多書,到頭來不過自設囹圄,還不如你想得開闊。”他說。 我謙道:“表公子初衷高義,我不過知曉些旁事罷了。” 沈沖目光沉靜,未多言。 ***** 他的身體仍虛弱,說了些話之后,又用膳服藥,已經用盡氣力,不久又昏昏睡去。 我也有些疲乏,正打算去找惠風說說話,還未出門,卻來了客人。 沈延畢竟面子不小,交游也甚廣。沈沖遇刺之后,每日都有些親故之人來探望。不過沈延夫婦一向擔心客人擾他們寶貝兒子養傷,甚少讓人來內室之中。故而能讓我在這里見到的,不是與沈氏來往甚密的親友故人,便是十分要緊的重臣貴胄。 待得看到來人,我訝然。 是寧壽縣主。 她在楊氏的陪伴下,來到沈沖的院子里。不過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不曾進內室,只在門前看了看,便與楊氏去了外間說話。 其實除了皇家,豫章王與淮陰侯還有些親戚。豫章王后陸氏與淮陰侯夫人楊氏是表姊妹,因得這關系,豫章王全家來到雒陽之后,兩家時常來往。故而那時在云棲寺,寧壽縣主與我說起過沈沖。 在沈沖遇刺后的第三日,豫章王就來探望過。 他入朝之后,與淮陰侯一向有些來往。探望時,帶來了一些創藥,又細細問過沈沖的傷情。 因得宮中之事,豫章王和沈延神色都不太好。沈沖那時雖已過了最兇險的一關,卻一直昏睡,豫章王與楊氏慰問了幾句,便與沈延到堂上敘話去了。 “父王上次來探望之后,時常憂心?!睂帀劭h主對楊氏道,“他唯恐那時送的創藥用完了,便教我再送些來?!?/br> 楊氏頷首:“殿下有心。” 寧壽縣主道:“母后如今回了豫章,此事她若知曉,必也寢食難安?!?/br> 楊氏道:“告知她做甚?切莫如此。她身體已是不好,知曉此事也是徒增憂慮,于事無益?!?/br> 寧壽縣主嘆一口氣:“府中如今除了父王便是我,平日事務繁瑣,父王無暇分身,只好由我來探望?!?/br> 一旁侍立的惠風瞥瞥我,不著痕跡地翻了一個白眼。 楊氏微笑:“有心便是,豈計較這些。逸之這些日子已是慢慢好起,你回去告知殿下,不必掛念?!?/br> 寧壽縣主頷首,忽而將目光轉向我。 “我聽聞,此番逸之表兄得以保全性命,乃是霓生之功?”她含笑道。 “正是?!睏钍蠈ξ业?,“云霓生,來見過縣主?!?/br> 我只得走過去,向寧壽縣主行禮:“拜見縣主?!?/br> 寧壽縣主答了禮,看著我,意味深長:“我早聞你本事了得,如今看來,果名不虛傳。” 我謙遜道:“此乃公子福澤厚廣,奴婢不過輔助。” 寧壽縣主淡笑,不置可否。片刻,繼續與楊氏聊起家常。 她在沈沖房中逗留并不許久,寒暄一陣,楊氏說侯府后院的楓樹紅了,要帶她去觀賞。寧壽縣主欣然應允,跟隨楊氏離去。 “好個不守婦道的寧壽縣主?!被蒿L鄙夷道。 我問:“怎么了” “你看她方才打量我家公子那眼神,直勾勾的。必是又想勾引桓公子,又想勾引我家公子?!彼秸f越生氣,“她算得什么人?竟想腳踏二船?!?/br> 我哂然。 方才寧壽縣主來時,我正給沈沖更換覆在他額頭上的巾帕,不曾注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