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公子頷首。 桓瓖又道:“若有事,戴芾知道如何尋我。” 公子:“知曉了。” 桓瓖卻轉向我,目光意味深長:“不過有霓生在,想來不必擔憂你的性命。” “她在不在皆不必為我擔憂。”公子道:“倒是你,今夜只怕要涉險。” 桓瓖一笑,不置可否。 “元初,”他忽而有了些感慨之色,“許多人以為我當上了殿中中郎之后,兢兢業業,不再是紈绔。” “哦?”公子道,“可喜可賀。” 桓瓖拍拍公子的肩頭,目光里藏著興奮:“可他們不知道,這殿中之事,才是天下最有趣的。” 說罷,他笑笑,自顧而去。 ***** 天色越來越暗,入夜之后,宮中如往常一般點起了燈。太后宮的地勢略高,往外張望,只見殿宇屋檐層疊,一片燈火閃閃如星,甚為壯觀。 太后染了些風寒,加上年事已高,用過膳之后,大長公主便陪著她歇息去了。 我跟隨著公子,也陪在一旁。 太后宮中有衛尉、少府和太仆三卿,皆是多年的老人。其中,太仆卿褚源和少府卿何讓是跟隨太后多年的老人,而衛尉卿韓舒則是荀尚新進委任,掌太后宮戍衛。 太后回寢宮歇息時,三卿皆來問安。韓舒曾在荀尚幕府中用事,我跟隨公子出征河西時,曾見過他。而桓瓖提到的衛尉少卿戴芾,是韓舒的屬官,立在一旁,五短身材,相貌平凡無奇。 大長公主一貫的甜言蜜語之態,就算不久之后就要下狠手,也仍然對韓舒等荀尚黨羽和顏悅色,稱其為保太后安康夙夜戍衛勞苦功高。說到動人之處,還令人給他們賜下財帛和酒食,以為犒賞。 韓舒等人對此頗為受用,對大長公主的賞賜欣然收受。 戴芾動手,就在戌時二刻。 因得大長公主的酒食,韓舒等人全無防備,被拿下時,還以為是要架著他們去歇息,嘴里喊著“我未醉”,然后,就被堵上布,捆了起來。 要抓捕的人早已定下,不僅韓舒和他的手下,就連荀尚派來的內侍和宮人,都在毫無防備之時被人拿下,捆了總共三十余人,盡皆扔在偏殿里。 宮門早已下了鑰,太后精神矍鑠,全無方才的病弱垂老之態坐在堂上,將戴芾任為永壽宮衛尉卿,率衛士把守各處門戶。 不久之后,一名內侍自宮外匆匆跑來,向太后稟報,說慶成殿亦已動手。 是夜亥時,左衛殿中將軍庾茂與右衛殿中將軍程斐奉太后詔書來到慶成殿前,宣讀了荀尚的諸多罪狀,令免去太子太傅等一應官職,保留爵位,離宮回府等候發落。 荀尚聞言,自是驚怒不已,要去殿前理論,被身邊謀臣攔住。眾人皆言此乃太后和皇后之計,荀尚一邊令人鎖死各處入口,一邊與幕僚緊急商議,往東宮和宮外各處宿衛報信。 然而殿中諸將率宿衛四百余人,已經將慶成殿各處通道阻塞,出去不得。 永壽宮中也沒有人歇著。 太后宮的宮衛原本就不多,只有五十余人。如今又因為翦除荀氏黨羽,去了一半。剩下的人手,要守衛偌大的宮室,乃是捉襟見肘。殿中諸將雖是倒荀這邊的人,但他們要守住整個內宮,亦無暇分兵過來。永壽宮只得打開衛尉的械庫,給尋常的宮人內侍也發了兵器,以圖防備萬一。 第42章 內宮(下) 公子也領了一把刀。因為入宮不得帶兵器, 公子的刀劍都留在了桓府之中, 只得跟別人一樣,在一堆尋常的刀劍里面翻翻撿撿。 不過公子到底是有備而來,衣袍下穿著平日練武騎馬時的裝束,挎上刀, 頗有些銳氣。 “公子怎不穿上鎧甲?”我見他就要離開,問道。 公子看了看庫中鎧甲,神色淡漠:“若亂事波及到了永壽宮, 便已是全敗, 就算穿上鎧甲亦無濟于事。” 我說:“公子與鮮卑人拼殺之時,可不曾如此說過。” 公子看著我,片刻,唇角彎起一抹冷笑。 “與鮮卑人拼殺,若死了, 可謂為國捐軀。”他說,“今夜及往后, 死于此番亂事者,只怕不亞于遮胡關及石燕城。但無論他們站在哪邊, 皆無足輕重。” 我說:“怎會無足輕重?若為救護天子,莫非不是忠義?” “忠義?”公子不以為然,“最終不過都是為了私利罷了。” 公子有時就是這樣,有時熱血沖腦, 有時又憤世嫉俗, 對事情通透得冷漠。 不過我知道這不是使文人性子的時候, 道:“就算有了萬一,公子莫非要束手就擒?穿上鎧甲還可賺幾條命來陪,平白被人斬殺豈非吃虧?” 公子聽著我這道理,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這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問。 “這般淺顯的道理,何須得祖父教?”我說著,給他挑了一身結實又輕便的環鎖鎧。 公子沒有反對,由著我給他一塊一塊地套上。 當我給他扣上革帶的時候,他看看我,道:“你不也挑一身鎧甲穿?。” 我說:“不必。” 公子道:“為何?” 此事我也想過,但我的本事不是與人硬拼,鎧甲無甚用處。 我眨眨眼:“公子不是說要我跟在后面么?有公子在我怕甚。” 公子唇角彎起,過了會,忽而似想起什么,將一個物什拿出來,放在我手里。 我看了看,愣住。 那是個錯金腰牌。 這是皇帝賜給公子的。在所有出入宮禁的通行符節之中,此物最是貴重,都是受皇帝寵愛的近侍才有,見之如見圣諭,任何人不得阻攔。公子從河西征伐回來之后,皇帝對他甚是看重,以此物為嘉賞。 “霓生,”公子道,“若遇不測,你不必管我,伺機逃命去。” 我看著公子,有些無奈,心想要是到了那個地步,宮中還有人認這腰牌么? 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更多的,是一些柔軟的東西,從心底浮起,漸漸將思緒充盈。 “公子還是自己拿著吧,”我將腰牌塞回給他,“公子自己用得著。” 公子卻不接,冷下臉:“怎這么多廢話。” 說罷,他將刀挎在腰間,傲氣十足地朝門外走去。 ***** 公子穿著鎧甲的模樣甚為好看,俊美之外,平添一股威武之氣。當他走到殿前,永壽宮的宮女們望著他,臉上滿是驚艷傾倒之色。 太后看著公子,亦露出欣慰之色,感嘆道:“有元初在,老婦踏實多了。” 大長公主微笑,看著公子,目中皆是驕傲。 太后宮中燈火通明,消息一道一道傳來,不時讓人心驚。 雖然庾茂等人做得利落,但荀尚黨羽遍布宮中,荀尚還在頑抗之時,消息已經傳出了宮外。 荀尚的大兒子荀諒任北軍中侯,當夜正宿在營中,聞得此事,即刻召集北軍各部奔赴宮城救急。 可他到了宮城前,左等右等,北軍各部只到了三分之一。荀諒無暇多等,令司馬門屯駐校尉謝蘊開門,但謝蘊非但堅守不出,還大聲宣讀了太后的勤王詔諭。 荀諒大罵謝蘊反賊,即率兵攻打司馬門。 永壽宮中雖草木皆兵,但除了等待消息,可做的事不多。戴芾領著衛士把守各處門戶,又在四周巡邏,并無動靜。相比起慶成殿或司馬門,平靜得似一潭死水。滴漏上的水一點一點落下,夜風冰涼,但無人敢睡。 我望著外頭,心中七上八下。不過跟其他人不同,我在乎的不是宮里,而是荀府。不知道曹叔他們準備得如何了,我那暗號,不知道他們可曾看到…… 正心猿意馬之時,殿外忽而傳來些嘈雜之聲,將我的思緒打斷。 大長公主即刻站起身來:“何事?” “太后,公主!”一個內侍跑來稟報,“慶成殿那邊起了火光!” 眾人面色皆變,公子即刻快步走出殿外,往慶成殿的方向眺望。 我也跟著他去,果然,只見火光閃現,像是著了火。 大長公主卻毫無訝色,嘆口氣:“終是用了此法,可惜了慶成殿。” 公子沒說話,燈籠的光映在他的臉上,目光炯炯。 ***** 司馬門打得正酣,而內宮之中,庾茂等人見荀尚遲遲不降,也不再拖延。 慶成殿四周有樓閣高臺,庾茂令人到高處,以蘸油的箭矢點火,射入殿中。大火登時熊熊燃起,殿中雖有井,但遠不及火勢蔓延迅速,沒過多久,大火便沖天燒起。 那火勢身為旺盛,猶如一把巨大的火炬,將一角夜空映紅。夜風挾裹著火煙味,連永壽宮亦可聞得。 公子按捺不住,要到慶成殿去看,卻被大長公主止住。 “有甚可看,不久便可有消息。”她說。 如大長公主所言,沒過多久,一個內侍又氣喘吁吁地跑了來,向眾人稟報,說荀尚已經伏誅。 眾人聞言,即露出大喜之色。 大長公主一下從榻上起來,緊問道:“此事確實?” “確實!”內侍一邊擦著汗,一邊說,“此乃小人親眼所見。慶成殿的火如燒窯一般,荀尚等人無法,只得開門出逃,被早已守候在殿外的人拿獲,一眾人等都被當場斬殺!” 太后聞言,長長吁了一口氣,微笑:“真天助我也。” “圣上何在?”公子緊問道。 “圣上仍在太極宮中。”戴芾稟道,“方才桓中郎使人來告知,周圍荀黨盡皆為殿中諸將捕殺。” 太后頷首,令少府卿何讓賞賜了內侍和戴芾,又令將永壽宮中的所有屬吏和宮人論功行賞。隨后,她對太仆卿褚源道:“即刻備車,我要往太極宮。” 褚源應下,忙去準備。 可就要登車之時,又有一個內侍匆匆跑來,道:“稟太后、大長公主,太子率東宮之兵,攻打司馬門去了!” “太子?” 除了大長公主和我,眾人聞言,神色皆變。 在荀諒得到宮變的消息的時候,此事也傳到了東宮。荀尚的幕僚散騎常侍周渠,匆匆前往東宮請太子發兵相救。 但太子當夜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太子妃謝氏以太子身體不適,任何人不得打擾安寢為由,令人將宮門緊閉。周渠無奈之下,想辦法告知了太子家令常崑以及良娣荀氏。二人皆大驚,將太子妃拘禁,匆匆去將太子喚醒。然而太子醉得實在厲害,接連灌了醒酒湯下去,又耽誤了許多時辰,太子終于醒來,聞得宮中之事,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