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你何時學了插花?”公子問。 我說:“我一向會,公子不見書房中那些花瓶,都是我插的。” 公子道:“可從未見今日這般精細。” 我說:“往日也精細過,公子不曾留意罷了。” 公子眉梢微微抬了抬,走回了書房。 我跟在公子后面,將插好的花瓶放在他的案上。 “公子,好看么?”我問。 公子坐在案前,瞥了一眼,道,“嗯。” 我說:“方才公子說,要表公子回封地去,卻是為何?” 公子目光變了變。 “不為何。”他若無其事,“不過是淮陰侯在封地的府邸老舊,屋舍坍塌了,官署中反正每日無事,故而我勸逸之回去。” 真是個單純的人,說謊都不會。我心里嘆氣。沈沖是沈延唯一的兒子,而東宮是此番舉事的一處重地,沈延自然是怕他有閃失,故而想讓他到封地去避一避。公子想要當上肱股重臣,首先須得練成大長公主那樣的臉皮。 “你甚是關心逸之。”他說完,忽而瞅著我道。 我說:“我方才聽公子這般說起,故有此問。” “嗯。”公子亦變得沉悶,眉頭微微蹙著,拿起一本兵書,繼續翻看。 第40章 暗涌(下) 動手的時機, 就是隔日入夜。 前夜之時, 大長公主又拿了二十金來,讓我再為她算上一回。 既是她送上門來,我豈有不從之理。仍然照樣擺弄了一番,告訴她, 此事大吉,只要依計而行,則必是無患。 大長公主放下心來。 早晨, 我按著約定的時辰, 去了一趟后院。 這里花木繁茂,挨著墻根的地方有一棵石榴樹,生得很是高大,枝頭伸出了墻頭,搭在上面。我看四下無人, 學了兩聲斑鳩叫,未幾, 墻外傳來四聲。 這是我和曹叔約定的暗號,如一切妥當, 則回以四聲,如遇困阻,我便須得出府去,到附近的清明觀與他見面。 如今得了這暗號, 我放下心來, 知道只消待在桓府里, 等到入夜。一旦宮中動手,我就到荀府外頭去與曹叔會合。 內宮中傳出消息,荀尚今日仍在慶成殿理政。 桓府中平靜如常。 大公子和二公子如往日一般去了官署,而桓鑒府中傳來了他染上風寒的消息,桓肅一早就去了探望。 一切似平凡無奇,但我知道,他們各自都已經布線妥當。成敗就在今夜,大長公主自是要去與太后共存亡,而桓肅、桓鑒和大公子和二公子則手握著北軍的線,今夜,他們將以太后諭令,命左衛將軍桓遷、右衛將軍五部都王弛、驍騎將軍司馬顯節制北軍諸部,以防荀氏余黨煽動作亂。 我還知道大長公主特地叮囑,若遇太子領兵,桓氏和王氏的人切不可與之沖撞。 其實,大長公主想把我也帶入宮中去,但她究竟也甚為重視公子的性命,思考再三,將我留了下來。 我松一口氣。畢竟今晚我也有事要做,若被困在宮中,只怕要功虧一簣。 所有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事的人之中,最難受的,顯然是公子。 因為只有他留在了府中,無所事事。 大長公主走的時候,看著公子。 “今日,家中便交托與你。”大長公主道。 公子道:“我可隨母親一道入宮。” “你也走了,誰來照看家里?”大長公主不緊不慢地說著,拍了拍公子的肩頭,“你是大人了,須知輕重。” 她的手頗有些用力,停在他的肩頭上,手指嵌下。 公子看著她,神色沉沉,但終究沒有反駁,“嗯”了一聲。 大長公主莞爾,登車離去。 雖說公子的職責是照看桓府,但說實話,并沒有什么可需要照看的。 送走所有人之后,公子便煩躁不已。 他的神色雖仍如往常一般不辨喜怒,但走來走去,無論練劍還是騎馬,都擺弄兩下便罷;好不容易坐到書房中,他坐在案前,卻無所動作。書許久也沒有翻上一頁,硯臺里的墨水干了也未寫上一個字。 我看著他憋悶的樣子,心底嘆氣。 “公子可是有心事?”我忍不住問道。 公子看我一眼,轉開視線:“無事。” 我看著他,耐心地等著。 果然,過了一會,公子再度看向我,目光有些不定,眉頭微微皺起。 “霓生,”他神色嚴肅,“今日你就跟在我身邊,不可出府去,知道么?” 我訕了訕。公子當真守口如瓶,寧可憋死。 “知道了。”我說,“我哪天不是這般。” 若在平時,公子會跟我斗兩句嘴,但今天,他沒說話,沉著臉,繼續翻書。 不久,他派人去淮陰侯府的人回來了,稟報說皇太孫今日去太學,沈沖一早就去了東宮,與皇太孫隨行。 公子面無表情,道:“知曉了。”說罷,他讓那人退下,靜坐不語。 我知道公子在想什么。 沈沖的性情,我亦知曉。從昨日他來桓府的情形看,他和公子一樣,知道了倒荀之事。不過皇后等人對太子的算計,如今也不過是猜測,大長公主當不曾透露。即便如此,身為太子的臣屬,沈沖也頗受折磨。 他這般讀書人,免不得要有些忠義氣節的念想,但他知道利害,不會背叛家族。 想到他糾結的模樣,我其實有些心疼,見公子這般,心思不禁一動。 “公子想去見表公子?”我慫恿道,“不若也去一趟太學。” 公子看著窗外,片刻,道:“不必。”說罷,將手中的書放下,換一本繼續翻。 我有些失望,只好陪著他繼續干坐。 ***** 到了午后,府中依舊安靜。公子小憩了一會,當是睡不著,起了來。 他吩咐青玄將他的鎧甲和劍都取來,又讓我取來油膏,自己坐在堂上擦拭了起來。 光陰一點點變換,太陽漸漸西斜。 巳時過半的時候,仆人來問,說大長公主和主公等人皆傳話回來,太后將大長公主留在了宮中陪伴,桓肅和桓攸、桓旭等亦各有緣故暫不回府,稍后是否將公子的晚膳送來院中。 公子沒有說話,望著外面天色,忽而道:“霓生,替我更衣,我要入宮。” 我吃了一驚。 “公子入宮做甚?大長公主先前囑咐,要公子留在府中。” “府中這么多人,不缺我一個。”公子淡淡道,自往房中而去。 我忙追上去,道:“公子,街上甚是便要戒嚴,公子此時入宮,只怕來不及。” “嗯,快些便是。”公子神色不改,自顧地寬了外袍。 我只得去把他入宮穿的衣袍取來,一邊給他穿上,一邊孜孜不倦勸道,“公子還是留在府中為好,大長公主既這般吩咐,必有道理。若有什么人來,府中連個主事的人也沒有,那……” “霓生,”公子將我的話打斷,“你知道今夜之事,是么?” 我一愣,抬眼。 只見他注視著我,目光灼灼,似乎洞穿一切。 到底還是被他察覺了。我知道嘴硬無益,朝周圍看了看,點了點頭。 “嗯。”我說。 公子道:“你從何處知曉的?” 我自然不好說這本是我出的主意,囁嚅道:“昨日沈公子來,我在書房外聽到的。”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 “昨日你不是一直在擺弄那些花?” “我經過窗邊時,不留神聽到了兩句。”我說著,掩飾地岔開話,“公子,主公及大長公主想來已是安排妥當,公子依計行事便是,何苦違抗?” “妥當?”公子道,“若是妥當,母親將兩位嫂嫂和侄兒送走做甚?” 我急道:“公子就算去了宮城之中,可做得何事?公子已非朝官,亦不似子泉公子一般統帥殿中侍衛,只怕去了也無多裨益。” “殿中衛士全數加起來也不過八百,內宮中最缺的便是人手。”公子神色堅定,“此事一損俱損,無人可茍全,便是躲在府中,亦不得置身事外。如今圣上、太后及母親在宮中如深陷囹圄,我豈可袖手而待,全無作為?” 我無言以對。 這話聽上去跟他在遮胡關時一樣執拗。公子的性情我知曉,一旦有了決斷,九頭牛也拉不回。 然而這般狀況,于我而言卻是棘手。若我隨公子入宮,今夜必然要困在宮城之中,荀府那邊…… “霓生,”過了會,公子忽而又道,“你不必隨我去。” 我訝然。 “你即刻收拾些細軟,到白馬寺去。”公子看著我,低聲道,“天明之后,你若聞得荀氏覆滅之事,便可回來。” 我看著他,片刻,問:“若不然呢?” 公子沉默了一下,道:“若不然,你有多遠便走多遠,莫再回來。” 我聽著這話,有些怔怔。 心頭忽而生起些道不明的滋味,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 這就是我覺得公子最好的地方。我雖是桓府買來給他擋災的,但他從不理所當然地將我的的性命當草芥般輕賤,便如現在,即便他前途未卜,也仍然會想到我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