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這豈有假?一潰千里,幾乎追不上。” 公子頷首,望著遠處的山巒,若有所思。 “這么說,王師全勝在望?”沈沖道。 “這般情勢,不全勝還可如何?”桓瓖說罷,遺憾道,“你二人還是來得遲了些,若與我一同來到,功勞簿上還能添些名目。如今鮮卑人一打就逃,這些日子雖追得痛快,卻勞而無獲。打過遮胡關便是石燕城,鮮卑人要是再這般退過去,便要遁入大漠,尋也尋不見了。” 回到住處的時候,公子十分亢奮。 “霓生,”他一邊擦著刀一邊說,“我也要上陣!” 我說:“公子是文職,如何上陣?” “上陣又如何,”公子不以為意,“連子泉都可去上陣追擊,莫非我去不得?” 我說:“如此,公子須得先找到鮮卑人。” 公子哼一聲:“我自會找到。” ***** 皇帝是公子的舅父,沈太后是太子的祖母,論關系,荀尚、公子和沈沖也算得親戚。 公子和沈沖到達之后,荀尚親自在帳中設宴,為二人接風。 宴上,除了沈沖,還有一些幕僚和將官,桓瓖也在場。戰(zhàn)事順利,帳中氣氛頗為和樂,幾個貴胄出身的幕僚甚至如在雒陽時一般談笑風生。 荀尚一身常服,未著戎裝,在公子面前頗有長者之態(tài)。他先問了太后的身體,又問桓肅和大長公主的近況。公子一一答過,荀尚莞爾:“憶昔,余與筑陽侯同為先帝謁者,每逢隆冬夜中值守機要,定要輪流買酒,藏在袍中偷帶入內(nèi)。雖不得開懷暢飲,但徹夜談史論道,實也痛快之至。” 公子道:“父親亦嘗與在下提過舊事,稱將軍乃淵博豁達之人。” 荀尚擺手道:“當年不過年少無忌罷了,筑陽侯實過譽。”說罷,他讓侍從給公子添酒,又道,“元初與逸之初到,暫且歇息,待戰(zhàn)事緩下,再熟悉營事移交文書不遲。” 沈沖道:“稟將軍,在下與主簿已隨桓司馬巡過大營。” “哦?”荀尚看看桓瓖,笑道,“不想我這主簿與帳下都督,竟如此勤勉。” 眾人皆笑。 荀尚問:“你二人在營中巡視,可有甚感想?” 沈沖道:“將軍治軍有方,將士行止有度,士氣昂揚,觀之實為振奮。” 荀尚頗有得色。 公子卻道:“將軍,有一事,在下有慮,不知當講否。” 荀尚訝然:“何事?” 公子正色道:“王師勢無可當,叛軍一觸即潰,實為可賀。然在下聽聞戰(zhàn)報時,想起一事。秦王帳下長史謝浚,曾與在下提及禿發(fā)磐,說此人生性狡詐,善用疑兵。將軍雖大勝在前,然仍須防備敵酋詭計,惟愿將軍考鑒。” 此言出來,帳中眾人都露出詫異之色。 荀尚還未開口,只聽一人忽而笑道:“詭計?“鮮卑大疫,那些人畜尸首皆我等有目共睹,莫非還有假?敢問禿發(fā)磐損兵折將潰退至此,還有甚詭計可使?” 我看去,說話的人是荀尚的小兒子荀凱。 我看到桓瓖翻了一個白眼。 荀凱年少即在東宮用事,為太子伴讀,在貴胄子弟中,頗為前途。不過此人依靠著太子,一向行事張揚,在桓瓖等一眾貴胄的面前也眼高于頂,桓瓖對他一向無甚好感。 只見他臉上帶著些酒氣,不無嘲諷:“敵寇自涼州敗退以來,每每交戰(zhàn),皆望風而逃。我等追了數(shù)百里,不過是為決戰(zhàn)。若真如主簿所言,此乃誘敵之計,卻是正好!我等巴不得他們莫再似個婦人般東躲西藏,出來決一死戰(zhàn)豈不痛快!” 這番話說得激昂,旁人紛紛附和。 “確是如此。”桓瓖笑了笑,“荀校尉追擊數(shù)百里,兵不血刃,實可喜可賀。” 荀凱面色微變。 “不可輕敵。”荀尚嚴肅地看一眼荀凱,未幾,卻轉(zhuǎn)過頭來,對公子道,“元初所言,余亦曾患之,與眾將商議之后,方定下追擊之策。元初雖為主簿,卻有如此遠慮,余實欣慰。” 公子見狀,隨即道:“在下惟愿隨將軍征討叛逆,驅(qū)馳左右,在所不辭。” 荀尚笑道:“元初高志,實青年表率!” 說罷,再度舉杯,與眾人飲酒。 第8章 遮胡(下) “你說那些做甚。”宴后回到住所,桓瓖無奈地對公子道,“他是主帥,定策自然是他,你當眾質(zhì)疑,豈非拂他臉面?若換了別人,只怕早已遭他面斥。” 沈沖道:“元初也是出于職責。” 公子理直氣壯:“我既為幕僚,有所疑慮自當據(jù)實陳情,豈可因臉面之事而吞聲瀆職?” “瀆職?”桓瓖笑起來,“你一個主簿,有甚職可瀆?是丟了文書還是忘了記將軍用膳吃了幾口rou?”他拍拍公子的肩頭,“勸你想開些,我等既為沾光而來,便安分些,每日吃吃喝喝等著回雒陽。如荀凱那般敢在將軍帳中放肆言語的人,乃真為立功而來,方才有職可瀆。” “哦?”公子問,“荀凱是何職務?” “驃姚校尉,領二千兵馬。”桓瓖看著公子露出訝色,鄭重地嘆口氣,不無同情道,“你朝思暮想要當霍驃姚,可惜不姓荀。” 公子很是不服氣。 夜里,幕府派人將各式文書移交過來,他看也不看。 沈沖來到,看看堆了一地的文書,毫無意外之色。 “你若不想做主簿,告知家中便是。”他在案前坐下,從我手中拿起一冊正歸整的文書看了看,意味深長,“家中想必樂意之至。” 公子“哼”一聲,少頃,終于也坐下來。 沈沖將手中的文書遞給他,公子沒有接。 “你在宴上所言,其實甚為有理。”沈沖收回,道,“只是將軍大勝在望,你無憑無據(jù),如何信你?” 公子道:“要甚憑據(jù)?派出斥候去尋,總有蹤跡。” “你以為將軍不曾這般想?”沈沖道,“他派斥候追蹤潰軍,從無間斷,然一無所獲。” 公子疑惑地看著他:“你怎知?” 沈沖晃了晃手中的文書:“斥候奏報在此。” 公子一愣,將文書接過,翻開。未幾,目光定了定。 沈沖看我一眼,笑笑,不再擾他,起身而去。 ***** 遮胡關位于涼州東北,曾是抵御胡虜?shù)拈T戶,故名“遮胡”。前朝以來,中原衰微,河西的西鮮卑和羌人漸漸勢大,侵襲涼州,遮胡關亦一直落在了西鮮卑手中。 荀尚領兵兩萬余眾,陳兵關前,勢在必得。 我隨著公子去看,遠遠望去,只見此地為一道山梁阻斷,關城便盤踞在唯一的山口上,兩側(cè)峭壁綿延,橫亙南北。遮胡關外往北三十余里,便是禿發(fā)磐的偽都石燕城。 “果險關也。”沈沖騎在馬上望著,不由贊嘆道。 桓瓖道:“此地山雖不甚高,卻風化剝蝕,多有崎嶇,人馬皆不可行,通路唯此一條。只消扼守此關,便如闔上門戶,東西南北莫得通行。昔日高祖亦曾派大軍攻打,西鮮卑不過三千人據(jù)守,苦戰(zhàn)數(shù)月無功而返。” 公子望了望,道,“若鮮卑人死守,只怕一場惡戰(zhàn)。” 桓瓖道:“未必。” 沈沖和公子皆訝然。 “將軍有良策?”沈沖問。 “何須良策。”桓瓖說罷,指了指關城上,“你二人看那城樓,可見得守衛(wèi)?” 公子看了看,道:“無。” 桓瓖道:“將軍早已派細作混入鮮卑潰兵中打探,回報說禿發(fā)磐不在遮胡關。傳說他身染重病,已撤到了石燕城。遮胡關守軍不過數(shù)百,皆老弱之兵,已是人心惶惶。” “哦?”公子道,“此事若確鑿否?” “自是確鑿。”桓瓖道,“我等一路追來,可曾遇過鮮卑人殊死阻攔?將軍到此地已三日,每日起炊時,城中煙火寥寥,可見其中不過空殼。” “原來如此。”公子頷首。 荀述果然沒有再等,輜重運抵之后,隨即攻城。 如桓瓖所言,攻城甚為順利。 鮮卑人在城頭往下射箭,但抵抗了不到半個時辰,便逃走不見了。大軍輕易地撞開城門,涌入遮胡關。 關城中的鮮卑人早已逃光,眾軍士喜氣洋洋,荀尚在將官們的簇擁下登上城頭,望著北方的蒼茫之景,神色激動:“自前朝以來,遮胡關淪陷虜手已百余年矣,今重歸我朝,同沐圣恩,吾輩之幸!” 眾人聞言,無不動容。 古舊的關城內(nèi),處處是繁忙之景,糾集到此地的兵馬和輜重熙熙攘攘。石燕城就在三十里外,眾人都知曉遮胡關既不費吹灰之力得手,大軍必然要一鼓作氣繼續(xù)攻打,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托這大捷之福,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雒陽來的那五百騎卒跟著公子平白蹭了功勞,皆是歡欣鼓舞,稱贊我算卦靈驗,新老顧客絡繹不絕。不過我心中還牽掛著別的事,趁公子去議事,也推脫了求卦的人,走出門去。 對于這遮胡關,我先前并非一無所知,祖父秘藏的那套無名書中曾提到過它。此地險要,不僅中原一直想奪回去,河西的羌人也打過主意。前朝大亂時,羌人亦在河西崛起,曾與西鮮卑爭奪遮胡關。 無名書中提到過其中兩三次戰(zhàn)事,不過說來有趣,那無名書中所述之事,別處皆無從可見。我來到河西之后,曾用公子的職務之便,翻閱各處文書的記載,出乎意料,對于無名書中所提之事并無只言片語;我也曾向熟知遮胡關的軍士和向?qū)Т蚵牐酂o人知曉。 我想我那位記下此事的先祖大約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竟知曉了這么許多。 越是如此,我越是興趣盎然。 遮胡關的關城不大,屋舍老舊,街道上鬧哄哄的,許多軍士和馬匹大多塞不進城內(nèi),往城外扎營。 我四處走了一圈,路過一片老廟廢墟,石像殘破,古樹生鴉,斷壁殘垣里壘著許多新土,似是墳塋。 剛想走過去,我被后面曬太陽的軍士叫住。 “那邊去不得。”他朝我揮揮手,“將軍有令,不得近前。” “那是何去處?”我問。 軍士道:“便是鮮卑人的亂葬崗,埋的都是新死的人畜尸首,說不定是得疫病死的,草草埋了,隔著兩三丈都能聞到臭。” 我好奇道:“若是得疫病死的,為何不燒了?” “那誰知,許是鮮卑蠻夷不知曉。” “甚不知曉,”旁邊另一人道,“定是盼著王師也染上疫病,以毒攻毒,不然將軍何以令我等把守?你莫靠近便是了。” 我笑了笑,道:“原來如此。” 正想再多問兩句,身后忽而有人在喚我,轉(zhuǎn)頭,是沈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