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公子道:“當年我也曾聽我祖父說起過璇璣先生,他說此人乃奇才,甚少露面,但所作讖言無一不應驗。開國之時,璇璣先生說高祖十三年得天下,而后高祖果然十三年就得了天下。” 我笑了笑:“如此神奇,司空可曾親眼見過?” 公子搖了搖頭。 “那么司空與謝公子一樣,也不過是聽人說說罷了。”我說。 公子道:“我先前也這么想,可謝公子方才說,秦王親眼見過璇璣先生。” 我又反問:“如此說來,璇璣先生甚少露面,秦王在那之前也不曾見過,又怎知他見的就是璇璣先生?” 公子道:“傳聞璇璣先生每回現身,必有一白鶴飛至雒陽凌霄觀,盤旋三圈,降于露臺,長唳之聲城中皆聞。鶴足上系有一錦囊,內有帛書,寫著璇璣先生將于何時何地作讖。而他每每現身,總著一身白鶴羽衣,也有人叫他白鶴真人。” 他說得太過詳細,就好像親眼所見。我聽完,“噗”一聲笑出來。 “這璇璣先生怎似變戲法騙錢的方士一般?”我說,“他留這帛書,可是為了唬人去看他作讖,向來賓收錢?” 公子瞪我一眼,卻道:“聽說是,每人百金。” 我說:“這般貴重,若有人見錢眼開,也可假扮。還有甚鑒別之法?” 公子愣了愣:“謝公子不曾提過。” 我耐心道:“公子還記得去年惠陽伯之事?非說他在山中遇到的方士是神仙,吃他給的不老藥,變得瘋瘋癲癲,被人恥笑。假托神圣之名招搖撞騙的人多了去了,空口之言,如何辨得真假?朝廷下令禁絕讖緯,也不無道理。” 公子想了想,卻道:“萬一那是真的璇璣先生,讖言也是真的呢?” “萬一是真的,亂世已是不遠。”我眨眨眼,壓低聲音,“如那讖言所言,今上便是三世,若是應驗……” 公子面色微變,打斷道:“不可胡言。” 我笑了笑,嘆口氣:“公子天下作讖者數不勝數,若全都信了,豈非亂套?” 公子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霓生,”公子一臉向往,“我也要去周游天下。” 類似的話他說過很多次,我毫不意外。 “公子想如何周游?如謝公子一般,去嶺南和陽關么?”我問。 公子不置可否:“嶺南陽關算得什么,我可去更遠,貫通西東,窮盡南北。” 看著他陶陶然的樣子,我挪了挪,坐到他身旁。 “如此,公子須得好好準備才是。”我說。 公子問:“準備何事?” “大小都有。”我說,“比如行走之事。公子打算帶多少盤纏?多少車馬?多少隨從?” 公子不以為然:“這等小事,也須準備?” 我心里嘆口氣,公子雖名滿天下,但在生活的見識上,他還不如十歲的村童。 “公子,”我說,“以公子之志,此行何止萬里,必是經年累月,不加準備如何成事?” 公子聞言,仿佛來了精神,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 “隨從二三人足矣。”公子道,“至于馬車,有無皆可,我只要青云驄。” 青云驄是他最近得的大宛良駒,寶貝得很。 我搖頭,掰著手指算給他看:“公子出門在外,每日三餐及起居諸事,總要有人照料;且還要防備遇到兇賊悍匪,六七個隨從須得帶上。出了京畿,途中多是曠野,若無處投宿便要露宿,所用的被褥氈帳須得備好;青云驄每日要以精料及上好的草料飼喂,若無以供應便要羸弱生病,故而飼料也要帶上些……不過這些都是小事,另有二物,公子須得留意預備。” “何事?”公子問。 我說:“一是瘴藥,一是搔杖。” 公子訝然。 “我祖父也曾走南闖北,同我說過,行走天下,此二物不可缺。過江之后,南方多瘴氣,嶺南尤甚。北人水土不服,易染瘴毒,發病時四體浮腫發紫,若不得治,則數日內暴斃而亡,死相甚為凄慘。” 公子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搔杖又是何解?”他問。 “搔杖乃南北通用。”我說,“出門在外,難免風吹日曬藏污納垢,身上瘙癢不得解,搔杖便離不得手了。” 公子的眉頭蹙起:“更衣洗漱也不得么?” 我說:“公子說得輕巧,南方雨天濕熱,更衣也不得解;西北干旱之地廣袤,幾日不得洗漱乃是常事。” 公子:“……” 我面不改色:“公子若不信,可去問問謝公子。他南北都去過,自然知曉。” 公子思索片刻,終于道:“這般麻煩,此事需從長計議。” 我笑笑。 這些話半真半假,我也不擔心被識破,因為我知道,公子是絕對不會拿這些顯得自己沒用的傻問題去問謝浚的。 說來,我雖然覺得公子這些情懷不過是高門子弟一廂情愿的臆想,但我知道,他是十分認真地做了準備的。 在世人眼中,公子風雅至極,與武人之事沾不上半點邊。但很少人知道,在那場大病之后,公子就拜了名師,開始學習射御和劍術。每日,他都會在桓府的園子練習,幾年下來,他的技術頗為精進,桓府中早已經找不到能贏他的人了。 他練武的時候,我喜歡在一旁看著。 尤其是公子每每練得汗水透背的時候,輕薄的絹衣貼在他頎長白皙的身體上,他不耐煩地拉開,露出漂亮結實的胸口和手臂……說實話,我認為但凡是正常人,都不會否認此乃人間美色。 我時常想,日子能一直這么下去也好。那個狗屁方士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預言公子不可在二十五歲前成婚。主公和大長公主對此奉若圭臬,莫說成婚,至今連定親都不曾。 這正中我下懷。公子只要不成婚,我就仍然能借著貼身侍婢的名頭作威作福,而不必擔心突然來一個女主人來妨礙我。 今年,我進入桓府已經三年。 我曾經托人打聽過,祖父在淮南的田莊仍在官府手中。這些年,托公子的福,我攢了不少錢財。我留心著市價,等到公子成婚的時候,我應該能攢夠贖身和買地的錢,把祖父的田宅拿到手,重新過上他希望我過的日子。 當然,就算到時候桓府不讓我贖身也無妨。我不曾黥面,逃出去,誰也不知道我是奴婢。 至于籍冊,我也自有辦法。這年頭,隔些日子便有天災人禍。例如祖父去世那年的廬江水患,百年難遇,不乏整鄉整里死絕之地。只要在官府重新召回流民的時候,找個偏僻鄉野里的絕戶之家,改名換姓借尸還魂,任誰也查不到…… “霓生,”公子轉過頭來問我,“你也覺得我想出去是任性么?” 這個問題也是有且只有一個答案。 “公子何出此言。”我說,“公子志在千里,乃常人所不及。” 公子露出滿意之色。 第3章 沈沖(上) 公子到底沒有去周游天下。 幾個兒女之中,大長公主最疼的就是公子,恨不得把他拴在身邊,所以斷不會愿意讓公子去周游什么天下。 公子鬧了兩日脾氣之后,不了了之。 “你見了謝浚?”國子學里,公子的堂弟桓瓖問道。 國子學在太學之中,是本朝高祖皇帝專為教化貴胄子弟而設。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皆可送入國子學中受教。公子自十四歲起,便是國子學的學生,幾乎每日都要來上學。 公子正在寫字,神色無一絲波瀾:“嗯。” “如何?”桓瓖問。 “甚好。”公子道。 桓瓖意味深長:“聽說你又與伯父伯母提了遠游之事?” 公子看他一眼:“你怎知?” 桓瓖得意洋洋:“雒陽城中,我有何事不知。”說罷,卻轉向我:“霓生,新安侯家的香糕你吃了么?” 我說:“那香糕如此貴重,我等奴婢自不得食。” 桓瓖“嘁”一聲,道:“下次我帶些給你。” 我說:“哦。” 這時,不遠處有人招呼桓瓖。他應下,沖我眨了一下眼,盡是桃花風流,自顧而去。 桓瓖字子泉,與公子同齡。他的父親是桓肅的弟弟昌邑侯桓鑒,母親則出身大名鼎鼎的瑯琊王氏,外祖父是蘭陵郡公王洹。 二人雖是堂兄弟,做派卻大相徑庭。 在國子學里,若論頭號紈绔,恐怕非桓瓖莫屬。 他對治學之事毫無興趣,但甚是精于游樂。京中每有引得人們津津樂道的盛事,總與桓瓖撇不開關系;而各種新奇的游樂,如果與桓瓖不沾邊,那么便定然不算入流。桓鑒曾無望地感嘆,若天下能憑吃喝玩樂察舉就好了,他這個兒子一定能位極人臣。 沒多久,博士陳昱到了堂上。原本四處扎堆的學生們即刻回到各自案前,端坐起來。 我們這些伴讀的隨侍之人,也紛紛退到堂下。我站在人群里,等了好一會,那講臺上卻只有陳昱一人。忍不住問前面一個熟識的書僮:“今日只有陳博士一人授課么?” “應該還有沈助教。”他說著,望了望,“他……那不是來了。” 我順著往門口望去,只見春風日暖,一人邁步踏入堂中,衣袂微擺,似帶起一陣氤氳的光塵。 沈沖一身國子學的素凈官袍,紗冠下,眉目清俊,一如既往。 我不禁露出笑意。 ***** 對于我而言,若問陪公子來上學,有什么事能讓我孜孜不倦從不厭煩,那就是看沈沖。 沈沖,字逸之,是沈太后的侄孫,淮陰侯府的世子。他長公子兩歲,今年二十。若論關系,他是公子的表兄。 和公子一樣,沈沖亦是名士。 沈氏是皇帝和大長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母家,自袁太后倒臺之后,皇帝將生母封為太后,沈氏亦跟著加官進爵,享盡榮華。淮陰侯三代單傳,到了沈延這里,雖姬妾無數,奈何天資欠缺,努力多年卻只有沈沖一個兒子。于是,不僅淮陰侯府,就連宮中的沈太后,也對沈沖視若珍寶,就算是出入皇宮,沈沖也不必像別人那樣諸多忌諱。 這樣的家境里出身的子弟,十個有九個是聲名狼藉的紈绔。然而十分幸運,沈沖并不是。 他天資聰穎,熟讀經史,十二歲進了國子學,因學識淵博,十八歲就入仕,當上了國子學的助教。這在太學是破天荒第一回 ,且從來無人說他倚仗家世蔭庇。若無意外,他還會當上太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博士。 我仍然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沈沖時的情形。 當年,公子病愈之后,沈沖是第一個來探視他的外人。 我一個新入府的小婢,什么規矩也不懂,總受人捉弄。那日,我在房中偷懶睡了一會午覺,醒來之后,卻發現不見了鞋。正逢得大長公主使人來,喚我去問公子起居之事,我只好穿著襪出去找,轉了好一會,才發現被人掛在了一棵桃樹上。那桃樹樹干細幼,攀登不得,我跳了幾下,也未能夠著。就在我四處尋找物什,想扔上去把鞋子打下來的時候,一只手忽然伸來,將那只鞋子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