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祖父對我很好,他的所有東西,我都能看能動,我問他任何事,他也會耐心地給我解答。跟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無憂無慮。 不過,這樣的好日子,到我十四歲的時候,走到了終點。 祖父去世,膝下無子。在潁川做太守的族叔云宏親自過來奔喪,說要將我收養,并給我說了一門親事。 對方名堂甚大,是驃騎將軍袁恢的五公子, “賢侄女有所不知,那袁公可是當今太后的弟弟,今上的舅舅。”叔母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告訴我,“你叔父與袁公一向交好,只可惜你姊妹們都定了親,袁公也只有一個兒子未婚配,你二人年紀相當,卻是正好,待得喪期過去,便可完婚。至于嫁妝之事,你祖父去世前曾言明田產都在你名下,自是隨你傍身,你叔父另給你置辦嫁妝。” 我明白過來,怪不得他們從前露面甚少,如今卻巴巴地來示好,原來是打著這般主意。這個族叔連袁氏都巴結到了,煞是官運亨通。 不過我也是個懷春少女,做夢盼良人,高門大戶的如意郎君,誰人不垂涎三尺。既然他們不與我搶祖父的田產,那么白白送上門來的好事,斷然沒有不要的道理。 所以,我含羞帶怯、扭扭捏捏地答應了。 他二人大悅,當即令家人為我趕制新衣,準備首飾嫁妝…… 想起這些事,真是滿腹深恨。 祖父對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生為女子。他常常教我切不可像鄉中女子那樣早早出嫁生子,將大半生時光困在家務瑣事之中。他的設想是讓我長大之后招婿上門,將來把田宅留給我,逍遙自在。 我應該牢記祖父的話,誓死不從,自掛明志。 兩個月以后,皇帝終于以謀反的罪名,扳倒了袁太后的母家袁氏。 袁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 袁氏原是河北豪強,高祖開國之時,袁氏全力輔佐,為高祖倚重。先帝做太子時,袁氏以才貌選入宮闈,頗得先帝喜愛,登基后立為皇后。可惜袁后雖得寵眷,但多年一無所出,漸成心病。 而皇帝的生母沈太后出身低微,入宮時不過是個美人,卻連得一子一女,獲封貴人。沈貴人畏懼袁后勢大,為求自保,以身體衰弱不足撫育皇嗣為由,將兒子送給了袁后。 袁氏得了皇子,自是如日中天。先帝病勢之后,袁氏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極一時。 不料皇帝隱忍多年之后,翻臉無情,幽禁袁太后,并以謀逆之罪,將袁氏兄弟誅三族,好友故舊也在牽連之列,男子十六以上誅殺,十六以下及女眷家人沒籍入奴。 有了議婚之事,我就算只是侄女,連坐之時,犯人的名冊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一朝天地變色,我淪為官府的奴婢。 在潁川冰冷惡臭的牢獄里待了一個月之后,我們這些沒凍死的女孩被提出來,關到囚車里押走。 雒陽的尚方,專司罪囚處置。 嬌生慣養的入罪家眷,不乏面容姣好的,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通通配去做粗活其實浪費,不如先售賣一輪充實國庫,無人想要的再配去干活。這年頭,想充點豪門做派的人家,總要講點格調,家中隨便一個煮茶的婢女也能吟詩念賦,這才顯得底蘊深厚,面上有光。或者,買去□□兩年做個家伎,招待賓客時陪在席間,既有情趣又有談資,還可美其名曰仗義出手救風塵,簡直再好不過。 不過,我有些例外。 我一不會吟詩作賦,二不會彈琴繡花,連燒茶也一塌糊涂。我曾聽尚方的人不無同情地議論,說我大概會被賣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里勞作至死。 就在我也覺得自己不會有好人家想要的時候,沒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買下了我。 那年,雒陽時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旦夕。 就在束手無策之時,一個云游方士來到桓府,向主公獻策,說公子命有大劫,如今乃是到了關口。若能尋一命理相應之人輔弼左右,當可化險為夷。 主公抱著死馬作活馬醫的心思,讓人按方士所言去辦。但八字相合的人實在難找,且時疫之中,聽說來侍奉病人,更是人人避之不及。最后,我毫無懸念地,從一個新入罪的階下囚,成了這名門大戶里的奴婢。 所謂的輔弼,說白了就是找人擋災替死。 爺爺個狗刨的云游方士,有朝一日被我碰見,定教他悔投世間。 我并不喜歡伺候人,如果桓府遲點來買我,我大概就能找到機會從尚方逃走。 不過遇到公子之后,我改變了主意。 那是初春之時,剛下過雪。疫病橫行,雒陽到處死氣沉沉。 我踏入桓府之后,主人也不曾拜見,就被管事領到一處門扉緊閉的院子里。 打開門,只見黑黝黝的,榻上躺著一個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見他有一張十分精致俊俏的臉,卻已經病得形銷骨立,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斷氣。 周圍的人像躲避瘟神一般,在我走進去之后,就把們關上。 我惱怒至極,抄起一張小案在門上窗上砸,無奈它們都堅固得很,全然紋絲不動。 待我砸累了停下來,只聽一個聲音虛弱的聲音道:“沒用的……” 我回頭,卻見那少年睜開了眼睛,正看著我。 他說:“你若想走,我可幫你……”但話說一半,他劇烈地咳了起來。 我猶疑片刻,問:“你如何幫我?” 少年仍然咳著,渾身抖動著,幾絲亂發被汗水貼在額頭上。好一會,他才停下,抬起眼睛。他的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好像陽光下精雕細琢的玉片,脆弱而溫潤。 “你可殺了我……”他淡淡道,聲音沙啞。 我:“……” 那日,我在屋子里盯著他,呆坐了很久。 我的確可以殺了他。 以前,我們鄉中出過一樁命案。有個臥病的鄉紳,被謀財的兒子殺死在家中。我聽大人們說,那兒子是趁鄉紳熟睡,用褥子將他捂死,家人起初還以為是他咳嗽時被痰悶死,后來那兒子與人飲酒,爛醉時說漏了嘴,此事才真相大白。 他病成這般,桓府的人九成九已經覺得無望,尋我來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我只消做得不著痕跡一些,待他斷氣,便可出去。后面如何,再做打算。 但我也可以救他。 我其實十分理解他的痛苦,因為他的病,我也得過,一模一樣。殺死我父母的那場時疫甚為兇猛,我也染了病。那時,仆人已經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丟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時來到,我的年紀便必然停在了五歲。當年祖父給我治病的湯藥,又苦又臭,多年仍是噩夢。但也因此,我為了日后生病再也不碰,仍牢牢記得它的方子。 權衡良久,我選擇了后者。 我將屋外頭那些戰戰兢兢的仆人叫來,讓他們去抓藥。至于藥方的來歷,我懶得解釋,只說是我做夢的時候,一個渾身閃著金光的老叟給我的。桓府的人將信將疑,但走投無路,只得試上一試。 事情很是順利,沒多久,公子的病開始好轉,兩個月后,痊愈無礙。 桓府上下皆大歡喜,據說桓肅給那方士送去了黃金百兩以為酬謝;而我的功勞,自是歸到了夢中那個渾身發光的神仙頭上。 他們獎勵我從此留在了桓府里當公子的貼身侍婢,繼續給他擋災替死。 我覺得桓肅是個摳門的蠢貨,連誰是他兒子的恩人都分不清。不過對于留在公子身邊這件事,我并無不滿。 這是在決定救他的時候就想好的,桓府既是家財萬貫的名門,自然好處不少。反正我已經無家可歸,待著桓府吃好的穿好的,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至于那擋災替死…… 去他的擋災替死。 沒有人知道,族叔為了讓我順利嫁給袁家的兒子,將我的生辰改大了三個月。桓府買我,著實尋錯了人。 ***** 我看著公子將我帶來的香糕吃完,端上茶:“公子還想吃么?我再去取些來。” “不必。”公子伸個懶腰,“不過如此。” 我笑笑,正好,我也這么覺得。 高蟠家的香糕京中馳名,據說乃是獨門秘方,不光工序繁雜,用料也十分金貴。為了讓糕面的色澤更加瑩白,把上好的南珠刮碾出粉,不要錢似的往里面撒。 這般費事,其實不過圖個噱頭。 高蟠本是膠東巨賈,其妹選入宮中,頗得寵眷,一口氣連生兩個皇子。皇帝高興之下,將她封了貴人,連帶高蟠也封了侯。高蟠風光進京,大力結交貴胄名流,公子這般人物,自是重中之重。為了能請得動公子,費了不少周章。 無奈公子嫌他粗鄙,一直無所回應。 我也不知道此番公子為何要來。今晨,他忽然吩咐備車,徑自來了高蟠府上。高蟠簡直喜出望外,紅光滿面的臉笑得找不到眼鏡。而我只能猜想,公子是因為昨日在國子學上學時,聽堂弟桓瓖說了高蟠家的香糕如何如何美味,動了饞念。 公子不過十八歲,跟所有的少年人一樣喜歡美味的吃食。不過,也許是之前病中的記憶太惡劣,他有潔癖。 平日在家中,公子凡見榻上有塵不坐,衣裳有漬不穿。他的院子屋舍,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府中收拾得最干凈的,室中哪怕是墻角榻下,也不會有一絲蛛網。而出門做客的時候,則更是講究。無論大小聚宴,賓客們要應酬聊天,難免人來人往唾沫橫飛。縱然案上擺的是山珍海味,公子也是嫌棄的。所以每回出門,我這個貼身侍婢少不得要另外給他私下遞些吃的,以防他餓壞了。 當然,我對此甘之若飴。 因為這樣,他就不會在那些宴席上留得十分久。公子就像一朵剛淌出蜜的鮮花,走到哪里都會惹來狂蜂浪蝶覬覦的目光。他每次出門,桓府面前的大街上必定站滿了想一睹他風采的男男女女,還有不要臉的往他車上扔果子扔花,企圖引起他的注意。 這般情勢之下,我等貼身仆從每每皆須得嚴防死守,勞力勞心。公子能在外面少留一刻,我便能少cao心一刻,簡直兩相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早晨八點更新,歡迎跳坑~ ps:此文架空,本人歷史小白,考據大大求放過_(:3」∠)_ 第2章 雅會 我正侍奉公子喝茶,青玄從門外進來。 “公子,”他猶豫了一下,“門外有許多侍婢,說是豐新安侯之命來服侍公子,都在廊下等候,可要開門?” 我看著青玄,癟了癟嘴角。 青玄剛滿十五,這老實人,八成是美色當前不禁誘惑,被人哄兩句就來瞎幫忙。 公子道:“服侍我何事?” “服侍公子……”青玄撓撓頭,“嗯……如廁。” 公子聞言,臉拉了一下。 “不開。”他冷哼道。 我笑了笑,甚為欣慰。 跟別家的紈绔不同,公子從來沒有那些恨不得放屁也要人伺候的臭毛病。 當然,這主要是因為我告訴過他,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無事聚在一起就愛討論些隱私之事,比如,哪位主人如廁從不關門,哪位主人的尊臀如何形狀。 我還告訴他,這些話說得細致了,還能拿到黑市里賣,按名頭高低算價,名門公子最受歡迎,至少三千錢起步。買的人去找些丹青高手,可憑著幾句話將人畫出來,惟妙惟肖。 公子問我,畫出來又如何? 我眨眨眼,說,自然是拿去賣,高價售給男伎家之類的去處,那是上好的枕邊秘藏。 公子聽了,臉黑下來。 從此,他養成了自行如廁的好習慣,并且舉一反三,連洗澡也不讓人伺候,十分之省事。 “公子出去么?”我岔開話,道,“新安侯園中有鶴,可聞歌起舞,我方才來時,聽仆人正邀請賓客去鶴園。” 公子不以為然:“不過是些附庸風雅的把戲,有甚好看。” 我心中大喜,正想說既然如此公子我們回府吧,卻見公子望了望窗外光景,轉頭道:“青玄,你去問問,謝浚謝公子何時來?” 青玄應了一聲,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