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金蘭依偎在他胸膛上,伸手幫他揭開杯蓋,湊上前,輕吹幾口,眼簾抬起,笑著看他:“天氣慢慢熱起來了,你這么忙,中午就別回來了,小心中了暑氣。” 朱瑄越來越黏人了。 他早上去上朝,下朝就回來看她,陪她用點心茶食,說一會兒話,然后接著去外廷接見大臣,處理政務。忙完之后又立刻回坤寧宮,看不到她就馬上派人去催促她回宮,有時候更是直接命人把所有奏折送到坤寧宮,在暖閣里批改奏折,逼她在一邊陪著,她剛剛出去一會兒,他的人很快就會出來找她。 兩人的書房是打通的,她在書案前看書寫字的時候,他時不時會放下奏折,繞到她背后看她,抱著她親一會兒。 金蘭以為過一段時間朱瑄會恢復正常,結果這兩年他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天天下朝就回坤寧宮。 也難怪朝中大臣嘀咕,她有時候都有點嫌朱瑄纏人。 朱瑄喝了口茶,撂下茶盞,摟著金蘭,低頭繼續親她:“不礙事,一路從穿堂走過來,曬不著。” 金蘭覺得癢,咯咯笑了幾聲,放下書,嘆道:“罷了,你回來的話,我根本沒法看書,你陪我下棋吧。” 她一個人坐著看書的時候,朱瑄倒也不會故意鬧她,不過他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坐在那里默默地凝視她,她怎么可能還能繼續心無旁騖地讀書? 宮人挪走花幾,搬來雙陸棋桌。 朱瑄低頭,幫金蘭卷起袖子。 金蘭看著他低垂的眼睫,欲言又止。 外廷的消息已經傳遍后宮,羅云瑾幾次上疏請求歸朝,朱瑄斷然拒絕。 現在外廷后宮議論紛紛,認為朱瑄這是準備將羅云瑾趕出司禮監。 當初羅云瑾去遼東的時候,金蘭松了口氣,以為朱瑄和羅云瑾之間已經徹底放下往事,成為一對真正的君臣。 沒想到羅云瑾會突然要求回京。 這件事其實是朱瑄太固執了,他任命羅云瑾總督軍務的時候說過,只要羅云瑾平定遼東,就會讓他回京,現在遼東那邊已經奉上降表,繼續納貢,朱瑄早就可以召回羅云瑾,他卻遲遲沒有下旨。 朱瑄一反常態,羅云瑾也行事詭異,他似乎急著回京,顧不上朝野非議,上疏請求還朝。 結果就形成了現在的局面。 金蘭經常幫朱瑄整理奏疏,有時候也會對朝政發表自己的見解,如果羅云瑾只是一個普通的司禮監太監,她可以勸勸朱瑄。 可惜羅云瑾不是。 她開口相勸,羅云瑾可能這輩子都回不來。 金蘭權衡再三,拿起琉璃骰子,輕輕一扔,骰子在棋桌上打轉,嗡嗡直響。 她還是不要多管為好。 玩了一會兒雙陸,吃了些茶食,甜食房送來一大盅櫻桃煎,碎冰還沒化,揭開蓋子,涼氣盈滿瓷盅,盛盅的盤子掛滿水珠。 金蘭有些心虛地瞥一眼朱瑄,他管得很嚴,不許她吃這些寒涼之物。 朱瑄看著她,目光比拂過杏花枝頭的清風還要柔和,拿起匙子遞給她:“吃這一盅就夠了,不許貪嘴。” 金蘭笑了笑,接過匙子,他今天真好說話,她還沒撒嬌呢。 朱瑄唇角微挑,坐在氈子上,靜靜地凝視她,肩頭落滿杏花。 等金蘭吃完,他拉著她在云蒸霞蔚的杏花林里漫步消食,她有些困了,眼皮發沉,打了幾個哈欠。 朱瑄送金蘭回暖閣,看她脫了衫襖躺下,幫她蓋上錦被。 金蘭枕著松軟的竹絲枕頭,搖搖朱瑄的手:“我睡了,你去忙吧,別勞累著。” 朱瑄嗯一聲,俯身吻她眉心,“你睡吧,我這就走。” 他沒有馬上走,坐在榻邊沿上,低頭看著金蘭。 金蘭睡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時發現他還在:“你怎么還沒走?” 朱瑄俯身,手指輕撫她的面頰:“我舍不得圓圓。” 金蘭怔了怔,輕笑著推他:“你快去忙罷,一天比一天煩人了。” 朱瑄沒動,雙眸一眨不眨地看她:“圓圓嫌我煩嗎?” 金蘭打了個哈欠,半夢半醒,雙眼朦朧:“有點煩……” 朱瑄輕笑,揉了揉她的發頂:“小混賬。” 他又坐了一會兒,直到掃墨走到珠簾外小聲提醒他時辰,這才起身出去。 …… 今天大臣們齊聚左順門,商討宗室藩王的事,吵成一團。 宗室繁衍太多,人口膨脹,宗室俸祿已經成為朝廷的巨大負擔,各地陸續上折子抱怨說他們實在無力奉養宗室。戶部侍郎上疏,宗室人口已達數萬,光是每年的歲祿,已經高達幾百萬石,這還不算王府莊田店鋪所帶來的的賦稅流失。 唐宋以來,親王居京、遙領、王爵不世襲,本朝親王俱是實封,就藩,王爵世襲,俸祿優厚,前朝有一年的宗藩歲祿居然占了朝廷一年全部支出的兩成! 皇子中,嫡長子繼承大統,其他諸子封為親王,親王嫡長子為王世子,諸子封郡王,郡王嫡長子為郡王世子,郡王世子諸子封鎮國將軍,孫為輔國將軍,曾孫為奉國將軍……朝廷全部供給銀米。 從前藩王還能領兵打仗,拱衛京師,經過幾代帝王的打壓,現在的宗室不能參與朝政、不得與朝臣結交、不能和勛貴聯姻,形同廢人,只能坐等朝廷奉養。 大臣隱晦地提出:朝廷實在養不起這么多廢人了,而且藩王們被拘束在封地上,鎮日無所事事,好吃懶做,一個比一個能生,人口數量還會繼續膨脹。 但是親王封藩是祖宗定下的規矩,輕易不能更改,否則可能引發朝堂動蕩,危及社稷。 謝騫上疏,建議開宗學,讓藩王子孫入宗學讀書,品學兼優者,可以參加科舉考試。 這等于允許宗室子弟出仕,讓他們自食其力,以減輕朝廷負擔。 禮部堅決反對謝騫的這個建議:朝廷祖制,豈能說改就改? 元輔徐甫也不同意讓宗室子弟參加科舉考試,內閣大臣中,只有向來和謝騫不對付的吳健附議他的奏疏,吳健早就看宗室藩王不順眼了。 幾位大臣各執己見,吵得臉紅脖子粗,殿前內官出列,輕輕地咳嗽一聲。 大臣們立刻停下爭執。 謝騫退回原位,和其他閣臣比起來,他資歷尚淺,遞上奏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建議會被其他大臣指責。 大臣們之所以不同意他的建議,并不是目光短淺,其實朝中大臣早就認識到宗室藩王已經成為朝廷的一大負擔,他們反對,一是出于維護祖制的本能,二則是不敢讓朱瑄背上苛待宗室的千古罵名。 如果朱瑄日后反悔,提出建議的大臣少不得要背上一個離間骨rou的罪名。 大臣們轉而討論水患的事,謝騫不再開口,站在角落里,默默整理思路。 不一會兒,內官敲響鐘聲。 朱瑄起身回乾清宮,大臣們恭送圣駕。 謝騫走出廡房,聽到前面兩位閣臣笑著低語:“皇上肯定又是回坤寧宮去。” 他笑了笑。 剛剛走出回廊,乾清宮內侍掃墨迎面走過來,笑盈盈朝他致意。 謝騫腳步一頓,含笑回禮。 掃墨笑瞇瞇地道:“萬歲囑咐小的問謝詹事一句話,謝詹事的奏疏說可以允許宗室子弟參加鄉試、會試,等他們考□□名后,該如何授予官職?” 謝騫一愣,片刻后,聽懂掃墨的暗示,熱流滾過四肢百骸:皇上支持他的建議! 皇上果然有改革歷代弊政的決心,即使這么做會讓他背上不敬祖宗、苛待宗室的罵名。 謝騫壓抑住興奮之情,道:“自當除授王府官職,令宗室子弟互相競爭。” 掃墨點點頭,板起面孔:“奉圣上口諭,謝詹事有什么良策,盡管暢所欲言,不必有所顧慮。” 謝騫心潮澎湃,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領命。” 出了大內宮城,爬上馬背,謝騫仍然激動不已,只等回家就能奮筆疾書,擬出一份詳細的宗室宗學制度。 他狠狠地夾一夾馬腹,馳出長街。 剛走出一里地,迎面馬蹄聲震如奔雷,轟隆作響。 轟鳴聲在巍然聳立的宮墻之間回蕩盤旋,仿佛踏在每個人心頭上,震得人心口發顫。 謝騫雙手發抖,抬起頭,前方煙塵滾滾,馬蹄聲越來越近。 他座下的馬駒受到驚嚇,搖頭晃腦,不停轉圈,他趕緊爬下馬背,讓隨從安撫馬駒,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須臾,漫天的沙塵中猛地躍出一人一騎,宛若離弦的利箭一般,破空而至,穿過長街,卷起一陣狂風。 行走于道旁的官員罵罵咧咧,紛紛閃躲。 宮門前的禁衛如臨大敵,抓起纓|槍,吆喝叫罵,朝著那一人一騎撲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黑馬在宮門前停了下來,揚起前蹄,發出聲聲高亢的嘶鳴,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騎手被狠狠拋出幾丈遠,摔落在青磚地上,不知生死。 黑馬搖頭擺尾,嘶叫悲鳴,轟然倒地,口吐白沫。 禁衛們圍在一邊,搖搖頭:這馬精疲力竭,是被活活累死的。 他們圍著黑馬嘆息了幾句,走到騎手身邊,手中纓|槍撥了撥騎手。 謝騫站在一邊,墊腳張望,目光落到騎手蒼白的臉上,心里咯噔一聲。 禁衛也認出了騎手的身份,一臉驚駭,手中纓|槍緊緊抵在騎手的脖頸間。 第180章 圓圓明白了 羅云瑾瘋了!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 謝騫哆嗦著靠近, 仔細辨認地上騎手的臉,蒼白憔悴,胡子拉碴,頰邊幾點干涸發黑的血痕, 依舊不掩英武俊朗, 化成灰他都不會認錯。 禁衛們慌亂了一瞬, 不知道該向誰稟報, 只能先大手一張, 將羅云瑾提了起來。 羅云瑾毫無反應。 謝騫五內俱焚,這個瘋子為什么私自回京? 身為總督,丟下邊防數萬大軍, 無詔而還,這是等同謀逆的死罪! 不說朱瑄會如何震怒,天下人又會怎么譏笑嘲諷他?! 他這幾年執掌司禮監,與內閣共理朝政,和閣臣密切配合,苦心經營, 敕始毖終,扭轉了文臣對他的看法,尤其當他大勝的消息傳回,民間百姓也不再以閹豎稱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