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朱瑄靠坐在車壁上,摟著金蘭,輕聲說:“阿娘生前想帶著我離開大內,她死在宮中,我不想把她的靈牌供在深宮里,在藥王廟為她另設了供奉,有時候我會出宮去那里坐一坐。” 金蘭心道,難怪那次他會約她在藥王廟見面。 東宮的馬車緩緩駛入藥王廟。 今天大和尚不在,被鎮遠侯府家請去做法事了。知客僧領著僧眾們迎了出來,殷勤伺候。 金蘭經常跟著朱瑄出宮,雖然一直是頭束網巾、身著錦袍的男裝打扮,但是寺中主持隱約知道她的身份,一句話沒有多問,屏退閑雜人等,引著幾人走進一所僻靜的小院。 其他宮人在外院等候,只有掃墨、小滿和四名護衛跟著進了小院。 院中栽種了幾叢綠油油的芭蕉和棕櫚樹,廊前花池子里用細竹竿搭了木架,蒙了一層厚厚的氈布。金蘭記得淑妃的家鄉遠在彩云之南,院中所植花木應該是淑妃家鄉常見的。 朱瑄拉著金蘭的手,走到正堂前,推開門。 屋中光線幽暗,祭案靈牌前點了一盞往生蓮花燈,微弱的火光照亮房中陳設的輪廓,也照亮了靈牌上的字跡。 金蘭認得朱瑄的筆跡,靈牌是他親筆書寫的,他沒有寫淑妃的位分。 掃墨安設好奠儀,搬來蒲團。 朱瑄給生母燒了一炷香,拉著金蘭一起跪下。 香煙裊裊,盆中的金箔紙馬包袱被火焰吞噬,吐出幽幽的藍光。 金蘭跪坐在蒲團上,一絲不茍地祭拜淑妃。 朱瑄凝眸望著盆里燃燒的紙錢,沉默了好一會兒,抬眼看金蘭,揮了揮手。 掃墨幾人退了出去,守在廊前芭蕉叢下,房門沒有關上,可以直接看見整個院子。 天光籠在門前,旭日高升,晴空透亮。 一束明亮日光透過窗格子照進室內,浮動的曲水紋籠在金蘭的側臉上,她望著盆中的焰火,神情很認真。 朱瑄拉起金蘭的手,輕輕拂去她指間的煙灰。 每次單獨一個人來祭拜母親的時候,他心中涌動著仇恨和怨憤,難以平靜。 這一次,金蘭陪在他身邊,雖然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陪著他,他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苦悶痛楚,已經被她的溫柔撫平了。 他捧著她的雙手,一點一點擦干凈,沉聲說:“我沒有證據?!?/br> 金蘭撩起眼簾。 朱瑄面容沉凝,平靜地道:“我阿娘會做針線,皇城里會定期舉行集市,宮中的宮人可以把自己做的繡活拿去變賣。阿娘就是靠著做針線活積攢銀鈔,養活我們母子。直到那年,突然來了幾個太監,他們說父皇已經知道我了,父皇想見我,我阿娘很高興?!?/br> 太監小聲告訴淑妃,宮中唯一存活的一位皇子前不久夭折了,現在朱瑄是嘉平帝唯一的血脈。 淑妃欣喜若狂。她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獲封妃位,朱瑄一天天長大,不可能再繼續隱瞞下去,如果嘉平帝不想認他,他只有死路一條。宮中只有朱瑄一個皇子活著,鄭貴妃就算有再大的膽氣也不敢下手毒害皇嗣。 她高高興興地為朱瑄整理衣裳,教他見了嘉平帝以后要怎么給父皇行禮、怎么訴說自己這些年的苦楚、怎么討嘉平帝喜歡。 朱瑄聽得懵里懵懂的,淑妃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抱怨過嘉平帝,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皇是一個慈愛寬厚的父親,父親之所以不管他,是因為鄭貴妃橫加阻撓,如果父親知道他的存在,一定會很疼愛他。 他跟著太監離開。 那幾個太監不是昭德宮的人。 朱瑄先被人領去仁壽宮,宮人怕他身上有虱子,先給他洗澡梳頭,找了身干凈的衣裳給他換上,領著他去拜見周太后。 周太后頭戴鳳冠,身披華服,端坐在正堂寶座上,尊貴而慈祥,笑著喚朱瑄五哥。 朱瑄緊張地給周太后行禮。 周太后瞇著眼睛,細細打量他,見他瘦骨嶙峋,嘆息了幾聲,一把抱住他,流下兩行清淚:“苦了我的五哥??!” 堂中侍立的宮人跟著大哭。 幼小的朱瑄依偎在周太后懷中,也忍不住哭出了聲,覺得周太后一定是一位慈和公正的皇祖母。 就在他被嘉平帝冊封為皇太子的當天,生母暴斃,舉世震驚。 嘉平帝極為震怒,派人徹查,卻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很快就不了了之,所有相干人等全都陸續死去。 所有人都說淑妃是被鄭貴妃毒死的。 他們言之鑿鑿,說得一板一眼,不止有一個人說曾經親眼看見鄭貴妃的心腹太監帶了七八個護衛,大搖大擺闖進淑妃的屋子,手里端了一碗冒熱氣的甜羹。 太監離開了不到一刻鐘,淑妃就死了。 嘉平帝不顧宮中和朝野之間的非議,草草了結淑妃的喪事,派人把喪母的朱瑄送去昭德宮,下旨命鄭貴妃撫育朱瑄。 周太后哭著安慰朱瑄:“我的兒,從此以后你就得吃苦頭了!你爹實在糊涂!你娘死得這么冤枉,居然還把你往火坑里送!” 她提醒朱瑄提防鄭貴妃,告訴他不要輕信鄭貴妃的話。鄭貴妃如果欺負他,他不用害怕,她會為他撐腰。 于是當鄭貴妃笑意盈盈地捧著湯羹哄朱瑄用膳的時候,他冷冷地揮開鄭貴妃的手。 “我怕羹中有毒。” 鄭貴妃氣得倒仰。 說到這里,朱瑄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道:“后來我派人去查當年跟隨鄭貴妃的心腹太監,他們確實去看過我阿娘,不過他們離開之后,我阿娘還好好的。” 他母親不是鄭貴妃害死的,鄭貴妃當時確實想撫養朱瑄,但不至于就要下手害死他的生母。 朱瑄握著金蘭的手,聲音艱澀:“直到前兩年,我才懷疑到太后身上。” 第125章 淑妃 日光斜斜照在芭蕉葉肥闊的葉片間,一層層葉脈篩過,籠下斑駁的青綠色光影。 院子里鴉雀無聲。 屋中輕煙繚繞,青花松竹梅紋香爐里火光明明滅滅。 金蘭挪到朱瑄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朱瑄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無事。 兩人相互依偎著,爐中紙錢靜靜燃燒。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可笑的是……太后并沒有打算害死我阿娘。” 錢太后死后,周太后志得意滿,意氣飛揚,本以為后宮之中沒有人再能壓在她頭上,沒想到兒子嘉平帝居然對鄭貴妃言聽計從,甚至到了只要看不到鄭貴妃就寢食難安的地步。 周太后無法容忍自己生出來的兒子竟然對另一個女人如此迷戀,而且那個女人還曾經是她身邊的宮女,年紀和她差不了多少! 錢太后在世的時候,周太后怎么看吳皇后怎么不舒服,和鄭貴妃一起聯手攛掇嘉平帝廢后。 等錢太后死了,鄭貴妃就成了周太后心中最尖銳的一根刺,她轉而扶持第二任皇后王皇后。 朱瑄的生母只是一個尋常宮人,嘉平帝一時起興寵信了她,過后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周太后和鄭貴妃都沒把淑妃放在心上,兩人在意的人都是當時唯一的皇嗣朱瑄。 為了控制朱瑄,鄭貴妃要求嘉平帝立刻派人把朱瑄送去昭德宮。 周太后無力阻止,只能從淑妃身上下手。 金蘭挨在朱瑄身上,聽他慢慢述說。 后宮傾軋,各方爭斗,淑妃和朱瑄母子無依無靠,遽然被卷進漩渦之中,無力掙扎,只能淪為別人的棋子。 淑妃無意爭寵,朱瑄也不想當什么皇太子,他們只想活下去而已。 可是周太后不允許,鄭貴妃也不會坐視淑妃親自撫養皇太子。 朱瑄緩緩地道:“阿娘走的那天……突然和我吵了一架。” 淑妃性情溫和,靠著做針線活和安樂堂太監的幫扶把他拉扯長大。他遲鈍瘦弱,結結巴巴,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可是阿娘從來沒有嫌棄他,也沒有想過為了自保把他送出去討好鄭貴妃。在淑妃眼里,他是她的兒子,是她的血rou。 朱瑄從來沒有挨過罵。 即使他一整天一整天地不開口,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幽室里發怔,即使太監抹著眼淚悄悄和淑妃說他可能是個傻子,即使他往往要好半天才能聽懂別人說的話,慢吞吞地做出反應。 淑妃絕不會對他不耐煩。每次她來探望的時候,永遠溫柔耐心,拿好吃的點心喂他,摸摸他的臉,看他冷不冷,要不要添衣。 那天淑妃卻莫名其妙地對他動了怒,板起面孔,指著他的鼻子,神情冰冷,嚴厲地訓斥他:“你是啞巴不成!” “怎么教都教不會,連父皇、爹爹都不會叫,你這樣怎么可能被你父皇喜歡!你父皇是天子,是圣上,多少人天天討好奉承他,你只要會叫爹爹就行了!” 幼小的朱瑄沉默著站在母親面前,眼簾抬起,幽黑的眸子定定地仰視著自己的母親。 他不知道什么是爹爹,不知道他的父皇到底是什么人。 淑妃雙眼赤紅,蒼白的臉孔間隱隱青筋浮動,看去有幾分猙獰:“五哥!你乖一點,聰明一點,好不好?你討人喜歡一點,好不好?” “等會兒張爺爺會過來領你去見你父皇,你千萬不要結巴,看到那個穿黃袍的男人,就叫他爹爹……” “你別怕他,你乖乖地叫他,給他磕頭,抱著他的腿哭,他不認你,你就一直哭……” “五哥,只要你父皇認你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br> 淑妃潸然淚下,蹲坐在朱瑄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指發顫。 朱瑄懵懂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淑妃淚盈于睫,看了他很久,忽然背過身去,擦干了眼淚,再扭過臉時,神色古怪,目光淡漠,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一個傻子?!?/br> 她一字一字地道,語帶譏誚。 多年以來積累的憤怒失望頃刻間爆發,淑妃緊緊握住朱瑄的肩膀,指甲深深陷進衣袍里,用盡力氣搖晃他。 “你怎么這么不爭氣!這么不中用!” 門外的宮人嚇了一跳,上前幾步擋在朱瑄面前,撕開狀若瘋癲的淑妃,小聲勸:“您先別急,五皇子可是萬歲唯一的血脈,萬歲怎么會不認他?再說還有老娘娘在呢!就算鄭貴妃從中作梗,老娘娘也不會叫五皇子沒名沒分地在這里受苦。您和殿下的好日子在后頭呢,以后圣上請了先生來教殿下,殿下就出息了?!?/br> 淑妃淚如雨下,根本聽不進宮人的勸說,鮮紅的指尖固執地往朱瑄臉上指著:“你要是個聰明機靈的,為娘怎么會受這么多苦!如果你聰明一點,皇上早就接我們出去了,我早就當上妃子了,我怎么會吃那么苦!” 她一遍遍地重復,掙脫開宮人,巴掌像雨點一樣拍在朱瑄臉上身上。 朱瑄的臉很快被打得腫起來一邊,淑妃牙關咬得咯咯響,繼續劈頭蓋臉地打他。 “你怎么偏偏是個啞巴!是個傻子!你害苦了我……” “我早就該把你扔給鄭貴妃,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不該留下你……” 宮人目瞪口呆,駭笑:“您怎么說胡話了……” 七手八腳攙著渾身發抖的淑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