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祝氏生來要強,卻始終不能為賀家延續香火,她不甘心被人恥笑,費盡心機求來了賀枝堂這個兒子,賀枝堂就是她的命! 她不放心金蘭,怕金蘭把賀枝堂的身世說出去,怕賀枝堂長大以后知道真相和自己疏遠,怕別人對她冷嘲熱諷。 從喬姐去世以后,只要金蘭多看賀枝堂一眼,祝氏就渾身不舒服。她不允許金蘭和賀枝堂說話,不許金蘭管賀枝堂的事,縱容丫鬟仆從在賀枝堂耳邊說金蘭的壞話,看到賀枝堂討厭金蘭,她心里隱隱覺得高興……賀枝堂之所以對金蘭有偏見,離不開她的刻意暗示…… 祝氏淚如雨下,又哭又笑:“哥哥,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哪里明白女人的苦楚!我身為祝家嫡出的小姐,什么時候輸過人?我要強了一輩子,就因為生不出兒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親戚妯娌笑我,娘家姐妹笑我,連地里刨食的村婦也敢對我吐唾沫,罵我不會生!我受不了那個氣!枝堂是我兒子,我是他娘,誰也搶不走他!搶不走!我能生!” 她哭哭笑笑,狀若瘋癲。 祝舅父無言以對,看著鬢發中已經現出些許銀絲的meimei,唏噓不已。 沉默半晌后,他沉聲道:“你家三姐信守承諾,說了不會戳穿你就不會戳穿,她貴為太子妃,如果想和枝堂相認,早就認了。” 認了才好呢! 認了弟弟,金蘭才會把娘家放在心上,宗族才能靠著這位太子妃飛黃騰達。 祝舅父巴不得金蘭和賀枝堂相認。 …… 進京以后,祝舅父徑自找到祝氏確認賀枝堂的身世,當時他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勸金蘭和賀枝堂相認。 然而在見到金蘭的那一瞬間,他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金蘭不會和賀枝堂相認,至少現在不會。 和金蘭一番長談之后,祝舅父按捺不住,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金蘭為什么不和賀枝堂相認? 她現在是太子妃,什么都不用怕了,祝氏不敢對她怎么樣,也不會對得知真相的賀枝堂怎么樣,他是太子妃的親弟弟,賀家不敢讓他出事。 金蘭面色平靜,慢慢道:“這些年太太對枝堂視如己出,我都看在眼里,這是其一。阿娘走的時候,我對她發過誓,只要太太疼愛枝堂,我決不能揭穿枝堂的身世,這是其二。其三,枝堂年紀還小,心性未定,只知道太太是他的親娘,心氣又高,陡然知道身世,只怕會走上邪路。” “而且枝堂心氣浮躁,可能會仗著是我的親弟弟惹是生非,不如還是瞞著他的好。” 祝舅父心想也是。 金蘭又道:“況且還有枝玉……枝玉要是知道太太為了一個不是她血緣的兒子忽視她,又會怎么想?” 以前枝玉嫉妒枝堂,好歹還能以枝堂是她親弟弟來安慰自己。她脾氣暴躁,若是得知枝堂是喬姐生的,祝氏寧愿疼愛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庶子也不想管她這個親女兒,她要是沒活活氣死,那就不是賀枝玉了。 祝舅父心中觸動,久久說不出話。 金蘭是庶女,親弟弟就在眼前卻不能親近,嫡母對她多番打壓,她十年如一日的裝傻,居然還能真心將枝玉視作親meimei,事事為枝玉和枝堂考慮…… 祝舅父感慨道:“只是這樣一來,實在太委屈太子妃了。” 那個嬌小可愛、站在雪中背詩的小女孩,那個畏縮膽怯、躲在樹蔭底下練字的小姑娘……人人都道她被祝氏嚇破了膽所以乖巧本分,誰知道她的隱忍和辛酸?她的親弟弟在祝氏眼皮子底下養育,她敢不聽話嗎? 金蘭一笑,云淡風輕。 她只是個小小的庶女,改變不了現狀,改變不了嫡庶之間的隔閡,但她可以守住自己的本心。 賀老爺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祝氏年輕的時候暴躁易怒,枝玉差一點就走了歪路。她是枝玉的jiejie,她不能看著枝玉走向偏執,枝玉又漂亮又聰明,怎么能走上歪路呢?她跟前跟后,總算把枝玉的性子扭回來了。 枝堂是她親弟弟,她看著枝堂越來越淘氣,心里著急,可祝氏實在看得嚴,她平時多看枝堂一眼就會被祝氏敲打,根本找不到機會教他。她沒有氣餒,找表哥陳君山幫忙,陳君山沒有多想,說動陳父給枝堂當老師……如果沒有賜婚的意外,枝堂以后會跟著陳家子弟上學,等她嫁進陳家,不愁沒有機會糾正弟弟的壞毛病。 金蘭隨分從時,但她不是沒有計較。 “我娘是祝家的丫鬟……”金蘭輕聲道,“阿娘告訴我,她之所以答應給爹當妾,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她只是想睡個飽覺。” 祝舅父一愣。 金蘭說起母親,面色柔和:“阿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兒,走投無路成了丫鬟,天天勞作,夜里幾個丫鬟一張床,沒有睡過一個飽覺……她真的困……她真的想好好睡一個飽覺……成了妾以后,她抱著枕頭睡到日上三竿,那是她第一次睡到大天亮。” 就因為這一個小小的心愿,喬姐成了賀老爺的妾。 彌留之際,喬姐拉著金蘭的手,泣不成聲:“你這么聰明,這么乖,這么懂事,卻因為是我生的,只能受煎熬,娘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娘不該給人當妾……再有下輩子,娘絕不給人當妾!娘寧愿吃糠咽菜,也不讓你受這份苦!娘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娘走了以后,你怎么辦……” 哭到最后,喬姐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她緊緊攥著金蘭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拼著最后一口氣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叮囑:“兒啊……好好照顧自己……” 金蘭站在庭前,背對著祝舅父,肩披霞光,面龐皎潔,眸光盈盈,好似月下秋水,一清到底。 “我早早就沒了娘,知道沒娘的苦。我受過的苦,何苦再讓枝堂和枝玉也嘗受一遍?” 祝舅父紅了眼圈,鼻尖發酸。 祝氏防了金蘭這么多年,卻不知金蘭心地坦蕩,一片赤誠! 金蘭平復了一下心情,笑了笑,回頭看一眼祝舅父,舉止從容,已不復那個戰戰兢兢的賀家小庶女。 “當年舅舅為我娘贖了身,讓她可以清清白白下葬,這份恩情,我謹記在心。” 祝舅父面有愧色,不敢和金蘭對視,低下了頭。 …… 房間里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祝氏躺在榻上,聽完祝舅父一番訴說,知道金蘭不會揭穿賀枝堂的身世,嚎啕大哭。 祝舅父搖了搖頭,拂袖而去。 第24章 女官 祝舅父多財善賈,出手闊綽,因為之前聽祝氏說枝玉可能成為選侍,賣了不少田地茶山,籌措了現銀萬余兩,預備給枝玉傍身。進了京以后,知道金蘭被冊為太子妃,這萬余兩一下子拿不出手了——萬余兩對于賀祝兩家來說是筆大數目,可對宮里的貴人而言不算什么,據說太子妃大婚用的鳳冠,不算紅藍鴉鶻、珍珠、翠鳳、金龍、翠云這些貴重裝飾,光是架子就得耗費近萬兩打造! 賀老爺得知祝舅父要送錢鈔給賀家,連連推辭:“怎敢讓舅爺破費!” 祝舅父知道妹婿不通世情,搖頭道:“這不是給你的,這是孝敬太子妃殿下的。而且這也不是我一個人出的錢,祝家、周家、韓家、陳家……和咱們走得近的幾家都盡了心意。” 賀老爺聽說是世交們一起籌的錢,這才罷了。 祝舅父嘆息:“可惜啊!” 賀家有個好女兒,可惜這個女兒早已對賀家失望透頂,她出閣嫁人之時,就是她和父族疏遠的開始。 祝舅父避開仆從,提醒賀老爺:“妹婿,你知道我向來會看人,你家三姐來日必定貴不可言,你多為以后打算,別讓她受委屈。” 太子早就到了娶親的年紀,儲妃之位卻一直虛置,真的是因為鄭貴妃故意阻撓嗎?如果太子自己想娶妻,鄭貴妃就算跳到乾清宮大殿上胡攪蠻纏也攔不住! 這些年皇太子故意拖延婚事,見到金蘭以后卻突然開了竅,費盡周折、心急火燎,冒著得罪周太后的風險也要把人娶進東宮,還是直接定下的正妃,可見太子對金蘭的看重! 雖說眼下朝野內外對金蘭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太子妃沒抱什么期望,但只要皇太子自己喜歡,再加上金蘭的堅忍聰慧,她絕對可以牢牢坐穩儲妃之位,待到將來,還可以入主中宮,成為母儀天下的后宮之主! 祝舅父想到這里就生氣,如果他當初跟著賀家一起進京就好了,賜婚旨意一頒布,他轉頭就會按著賀枝堂給金蘭跪下磕頭,讓姐弟倆相認。 可惜最好的時機已過。 …… 舅舅上京,枝玉和枝堂都很高興。尤其枝玉是在祝家長大的,和祝舅父更親近,見到闊別已久的祝舅父,忍不住紅了眼圈,被祝舅父取笑了幾句,噘著嘴道:“舅舅就知道笑話我。” 祝舅父笑嘻嘻道:“生舅舅的氣了?那舅舅給你買的禮物還要不要?” 賀枝堂的傷已經好了,在一旁高興得手舞足蹈:“當然要!jiejie不要,舅舅都給我吧!” 舅甥幾個鬧成一團,金蘭站在不遠處,目光平靜,笑看幾人團聚。祝氏徹底服軟,不敢因為她對弟弟的關心冷著臉敲打她,她頭一次可以光明正大當眾打量自己的親弟弟。 賀枝堂感覺到金蘭的注視,回頭看到是她,下巴一抬,瞪了她一眼。 賀枝玉立馬變了臉色,一巴掌拍開賀枝堂:“給我規矩點!那是你jiejie,是太子妃殿下,跪下!” 賀枝堂委屈地癟癟嘴,含恨向金蘭行禮。 金蘭一笑而過。 賀枝堂趕緊爬起來,繼續纏著祝舅父討要新鮮好玩的西洋貨。 祝舅父望著金蘭,嘆口氣。 看來他今晚就得開始教導賀枝堂什么是尊卑規矩,賀枝堂是金蘭的親弟弟,不能讓祝氏寵壞了,不然等金蘭自己抽出人手來教,那她對祝家就真的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 第二天,枝玉纏著祝舅父討了不少新鮮玩意,喜滋滋捧著給金蘭看:“你喜歡什么?自己挑。你要是喜歡枝堂的,我給你搶過來。” 她得了什么好東西從來不私藏,每次都要先拿給金蘭挑,祝氏對此無可奈何,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金蘭坐在窗下背書,家常襖裙,小垂髻,笑道:“你自己留著罷,我這里什么都不缺。” 枝玉看一眼金蘭的屋子,婚期近了,屋里滿滿當當全是箱籠,金蘭的身份不同往日,祝舅父通達機變,就是原先沒準備給金蘭的禮物也會臨時湊出一份厚禮來,她倒是多此一舉了。 她丟開禮物,摸到羅漢床上,挨到金蘭身邊,摟住金蘭的腰,“再過幾天你就要進宮了。” 聲音里滿是不舍。 金蘭一面看著書,一面伸手輕拍枝玉,哄孩子似的。枝玉抱著金蘭,忽然問:“你猜舅舅和我說什么了?” 金蘭:“嗯?” 枝玉眼里一抹厲色一閃而過:“舅舅勸我想開點,說我這些天對你太嚴厲了,說你以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要我記住自己的本分,別惹你生氣。” 說來說去,祝舅父和祝氏、賀老爺、其他賀家人一樣,懷疑枝玉這些天之所以對金蘭那么嚴格,是因為心中不服,為了出氣故意責罵金蘭。甚至有人背地里說枝玉想加害于金蘭,讓她也進不了宮。 金蘭輕笑:“舅舅剛剛進京,聽下人說了幾句,怕你脾氣太急,這才叮囑你,舅舅平日最疼你了,怎么會那么想你?” 枝玉冷哼一聲,沒說話。挨著金蘭扭來扭去,就是不肯安靜下來。半晌后,一把拍開金蘭手里的書,雙手伸到金蘭脖子上,微微用力。 “你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她眼神兇狠,“你就不怕我夜里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害你?” 金蘭一動不動,和枝玉大眼瞪小眼。 枝玉最受不了她那雙水汪汪的、像熟透的杏子一樣的眼睛,堅持了一會兒,有點惱:“你說話啊!為什么你從來不懷疑我?” 金蘭粲然一笑,頰邊泛起甜甜的笑渦:“因為你是枝玉呀!” 枝玉像大熱天里灌下一大盅冰鎮飲子,從頭發絲舒服到腳底心,恨不能打個飽嗝,嘴上卻只是一聲輕哼,松開手,低聲嗔罵:“你看你,還是這么傻!進宮以后怎么辦?” 金蘭拿起被她一掌拍開的書,翻開繼續讀,“我也不是對誰都這么傻的,你是我meimei嘛。” 枝玉忍不住笑了出來。 外面傳來腳步聲,養娘揚聲通報,“宮里來人了。” 婚期越近,宮里內宦登門越頻繁,從早到晚都有宮人上門,金蘭早已經習慣,嗯了一聲,示意請進屋。 來人是兩名小宦官,笑嘻嘻給金蘭請安,說周太后和鄭貴妃給金蘭選的女官馬上就要來了,請賀家做好準備。 枝玉問:“來的是哪四位女官?” 小宦官支支吾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