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那位隨過軍的王醫(yī)看了步長悠的傷勢之后,當即決定對步長悠進行速骨麻醉,開腹縫合止血。 為防止大家打擾,裴炎指揮人把相城抬到另外一間屋子里去,并將閑雜人等全都撤了出去,只留了大夫、學(xué)徒和阿青在里邊。 其他大夫跟著相城到了另外一間屋子,圍著研究箭頭上的毒。他們中間倒是有人知道是什么毒藥,只是配不出去毒的方子來,不過好就好在都是本地大夫,知道城里誰最有可能會解,就派了人回城去請。 晚上兩人都發(fā)起燒來,換藥,熬藥,用濕布巾退燒,幾個大夫帶著學(xué)徒輪流守了一夜。 次日下午,相城的燒退了,燒退沒多久,人就醒了。 房間的藥爐子上正煎著兩人的藥,滿屋子藥香。 他從正對面的窗里看到外頭下雪了,好像還挺大。 學(xué)徒過來看,見人醒了,忙止住他,叫他別動,不然傷口該裂了,然后出門去叫在廊下圍爐賞雪的師傅們。 相城沒有再動,他想起步長悠來,轉(zhuǎn)頭四下去找她,卻瞧見她正躺在另外一張床上。 心頭猛地一跳,他撐著床就要坐起來,大夫們魚貫進來,又將他摁了回去。 大夫們挨個查看了一番,又摸了摸脈象,已經(jīng)平穩(wěn),就松了口氣。 相城把臉轉(zhuǎn)向步長悠,問:“她呢,她怎么了?” 大夫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步長悠,道:“這位姑娘傷到了脾臟,有些失血,還在昏迷中,至于能不能像公子這么幸運,那就要看造化了。” 相城一時有些茫然,不明白她怎么也受了傷,不明白朝他射箭的人是誰?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裴炎。因為只有裴炎在衛(wèi)國。裴炎傷他,他倒能理解,但不可能傷公主。還是說不是裴炎?他腦子里飛快的轉(zhuǎn)著,與此同時看到了幾個大夫身后還有兩個穿黑衣的青壯。 那倆人見相城的目光穿過大夫落在了自己身上,就把大夫們請了出去,又將另外一張空床上的被褥折起來,塞到他背下,使他有所依靠,以便說話。之后兩人各退了一步,報上姓名,一個叫衛(wèi)北,一個叫褚西,并道:“相公子,我們公子因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地久留,就將我倆留下照料,若公子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們就成。” 相城點點頭,道:“你們公子是裴炎?” 那二人恭敬的回了是。 相城道:“是你們救了我們?” 那兩人依然是抱拳姿勢:“文莊公主前些日子在鄢國被劫,我們公子帶人去營救,不幸中了埋伏,身受重傷,與文莊公主掉進了河中。公子和公主被河水沖到了岸上,為人所救,結(jié)果又遭余匪追殺,公主再次被劫,公子身受重傷,未能將公主救下,導(dǎo)致她與劫匪再度落水。公子為了不打草驚蛇,就帶人暗中追查,一路追到了弗告城。在弗告城遇到了兩位劫匪,原以為跟著能找到公主,卻發(fā)現(xiàn)劫匪一路尾隨相公子,我們不敢打草驚蛇,就緊隨其后,沒想到他們竟對公子用箭。”微微頓了下,“這兩位劫匪均為江湖高手,縱我們?nèi)蠂参茨軐⑵洳东@。但此事關(guān)重大,耽誤不得,我們公子安頓好相公子和相小姐后,就立刻帶人去追捕了。不能親自照料,他讓我代他給公子和小姐賠罪。” 相城聽完就笑了,這一笑倒是真心實意的,裴大公子真會睜眼說瞎話,不過也好,他愿意順水推舟,這事就沒那么復(fù)雜了。 他點點頭道:“祖母年邁,頭疾又犯,在下和舍妹得名醫(yī)指點,到衛(wèi)國為其尋藥,沒承想竟遭賊人惦記,想必他們想將我們二人同捉了去威脅丞相,以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幸好巧遇世兄,承蒙出手搭救,此等恩情,無以為報,倘若他日世兄有需要,在下定全力以赴,還望代為轉(zhuǎn)達。” 衛(wèi)北道:“公子客氣,丞相府和武平君府僅一街之隔,相公子和公子又同朝為官,沒有私情,也有公義,實不必言謝,請公子好生休養(yǎng)就是。” 相城看了一眼邊上的步長悠,道:“不知舍妹傷情如何?” 褚西轉(zhuǎn)身從靠墻的案子上拿過來一把匕首交給衛(wèi)北,衛(wèi)北雙手遞與相城:“小姐為此刀所傷,刀入腹部一寸有余,因失血過多,尚在昏迷之中。” 相城看著他掌中的匕首,那是他的貼身之物。 他怔在了那里。 衛(wèi)北見他不接,以為不便,就順手擱在了床頭的幾上,道:“倘若公子沒別的吩咐,我就把幾位大夫請進來?” 相城回過神來,看了他倆一眼,又道:“在下在衛(wèi)國有一舊友,名為霍都,此刻不在慈云街的春風(fēng)客棧,就在安陵巷的的蘇宅,還勞煩兩位送個信,叫他到這走一趟,在下有要事跟他說。” 衛(wèi)北重復(fù)確認了地址,準確無誤后,就叫褚西跟著進城去了。 天快黃昏時,除那位隨過軍的王醫(yī)留下來照料步長悠外,其他三位大夫前后坐馬車離開了村子,回城復(fù)命去了。 大夫們走后,醫(yī)館頓時靜了下來。 小學(xué)徒扶著他下床,他在步長悠的床邊坐下,低眼去瞧她。 臉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格外蒼白。 他摸了摸她的眼角,低下頭想親一親,卻又因行動不便而放棄了。 阿青和阿海過來看他們,見他已經(jīng)醒了,有些不好意思說話,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霍都和李瑋很快就到了醫(yī)館。 還帶了兩個婆子和兩個侍女給他們用。 霍都沒待多久就走了,走時相城讓他在城里騰出一個清凈的地方,等步長悠醒了,他倆就回城里去養(yǎng),村子里缺東少西的,畢竟不方便。 霍都點了點頭。 前半夜,李瑋帶著一個侍女和一個婆子留在內(nèi)堂照料,讓其他人都去睡了。后半夜換了另外一對婆子和侍女。 這日拂曉時分,步長悠慢慢的醒了過來。 醒了之后,她緩了好久。 外頭還在下雪,她能聽到聲音。 她扭頭四下看,瞧見自己邊上還有一張床,床上躺著個人,這人正在瞪著眼睛看她。 她剛醒過來,各方面都有些遲鈍,微微有些被嚇到,腹部隨即傳來一陣疼痛,她皺緊了眉頭。 李瑋正趴在床邊打瞌睡,猛地驚醒過來。 他揉揉眼睛,隔著相城的床看到步長悠似乎醒了,就忙把守夜的婆子和侍女都叫起來,然后又出去叫大夫來看。 大夫進來望聞問切,說已經(jīng)穩(wěn)定住了,叫大家放心,又跟步長悠解釋道:“姑娘失血過多,剛醒過來,有些眩暈是正常,等氣血補足了,就漸漸好了,不用擔心。” 步長悠點了點頭。 大夫囑咐李瑋:“她之前一直靠藥撐著,現(xiàn)在醒了,就多弄些補氣血的東西給她吃,各種骨頭湯,豬牛羊雞鴨鵝都成,肝臟也行。” 李瑋點了點頭,將大夫送回去繼續(xù)睡覺。 婆子和侍女將藥爐子端到外頭廊下去煎藥。 相城讓李瑋扶他坐起來,又讓他給自己穿上了靴子,之后他就讓李瑋出去了。 相城走到步長悠的床邊,在方凳上坐下之后,將她的手牽出來,握在了手心里。 步長悠看著他,看了很久才問:“你不是說自己大限已到么,怎么醒得比我還早?” 他親了一下她的手,拉著她的手,擋住了自己眼睛。 她的手很涼,而他的卻是溫?zé)岬模吐暤溃骸拔覈樐愕模茨銜粫粐樀剑l知你真給嚇到,巴巴的要給我殉情,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可說著不好意思,他臉上卻沒半點不好意思,坦然得很。 步長悠頓住了。 他把眼睛露出來,覷了她一眼,見她一副被氣著,要發(fā)作卻發(fā)作不得的樣子,忽然有些心虛,但這不耽誤他強詞奪理:“我又不知道你會給我殉情,還以為你會趁我昏迷,牽著騾子跑掉。” 步長悠仍然不說話。 相城見她氣都不出了,只瞪著眼睛看自己,怕她憋到,趕緊過去親了她一下。 這一碰觸,算是個出氣的契機,她輕輕的嘆了口氣,也不知該怨他,還是該怨自己,心中一片茫然。 他重新坐回去,握住她的手,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我從不愛勉強別人,你要是這么不情愿的話,那就算了。” 步長悠沒搭理他,只問:“你的傷怎么樣了?” 他立刻順桿往上爬:“大夫說了,那箭上有毒,叫我近日內(nèi)切不可動氣,否則就該毒發(fā)身亡了,公主年紀輕輕就得做寡婦。” 步長悠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想找事?”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人變得十分有底氣,微微挺起胸膛:“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就說吧,倘若我毒發(fā)了,你給不給我守寡?” 步長悠不想回答,索性閉上了眼。 他把臉頰壓在她擱在床邊的手上,低聲道:“不管你怎么樣,反正你若死了,我肯定會給你殉情,要是有孩子,我就帶著他鰥居。” 不知為何,他這一句話,叫本來暖融融的氛圍一下變得哀傷起來,步長悠不大享受這樣的哀傷,就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問你,你之前是不是知道裴炎還活著?” 他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步長悠問:“什么時候知道的?” 他悶悶道:“在來衛(wèi)國之前。” 步長悠又問:“那你怎么沒跟我說?” 他賭氣道:“你的態(tài)度太惡劣,不想說。” 步長悠停了停,搖頭道:“我覺得你是故意的,故意不說,讓我對你的誤會越來越深,然后等某一天,我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事,就會懊悔不已,哭著向你賠不是。” 他立刻樂了,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公主,他扶著床幫坐了起來,道:“公主真聰明。” 步長悠嘆口氣,要跟這個人過一輩子,她得多小心謹慎,她道:“不哭行么?”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不哭也行,只要公主給我賠不是,我就原諒公主。” 步長悠試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說不出口。或許也不是說不出口,她打心底里認為自己沒有錯。是他騙在先,這是因。她在他騙她的情況下誤會他,這是果。她覺得他是自作孽。當然了,她誤會他,導(dǎo)致自己要用殉情來賠罪,這也是自作孽。 她輕聲道:“叫個人進來,我躺著太累了,想靠一會兒。” 李瑋聽到相城叫他,忙進了來,聽了指示后,又把外頭看藥的侍女和婆子叫進來。侍女和婆子將相城的被子團成一團,塞到步長悠背下,然后就靜悄悄的出去了。 步長悠目送走了侍女和婆子,又去看他。 他目光熠熠,似乎在期待什么。 她抬起手來,他便自動湊了上去。 步長悠用手背去摩挲他的臉頰。 她知道他喜歡這樣,她以前好像常常這樣做,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格外溫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眉上,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眉上的朱砂越發(fā)的奪目了。她會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仔細看過他了,她由衷道:“你長得真好看。” 他捉住臉上的那只手,湊過去親她。 李瑋想問他們要不要喝茶,剛掀開簾子露出一個頭,瞧見屋內(nèi)的情況,便又出去了。 這一親,著實很艱難,因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兩人都不能大動,也不能用力,可這事不用力哪有什么滋味,他抵著她的額頭,微微喘著,控訴道:“步長悠,你要對我負責(zé)。” 這是一個臺階了,她想。她摸著他的臉頰:“那你得把收藏的那些字畫分我一半,倘若將來你惹我不高興了,我就帶著那些畫逃到天涯海角去。” 他咬了一下她的鼻尖,眼睛亮亮的:“都給你做聘禮。” 她垂了眼:“可我沒做過人的妻子,不知道怎樣才不算是尸位素餐。” 他笑了:“沒關(guān)系,誰叫我是昏君。” 她去看他,覺得他說得真對,這事著實沒什么可擔憂的,她道:“你真好。” 當然,她還有后一句話,他有時候也是真惡毒,不過她決定咽下這句話。這人估計披了十層皮,要是一下全扒下來了,也沒意思。她早晚把他揭一個底朝天,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樣的心肝,把她積攢了十七年的元氣,一下耗沒了,現(xiàn)在只能茍延殘喘,任他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