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步長悠覺得應是霍都的人,畢竟只有他在弗告城有人。 他和相城應該是兵分兩路了,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 可她不想見,是真的不想再見相城。 她若見到相城,他一示弱,再賣賣可憐,再油嘴滑舌的說上那么幾句,她估計又會心軟。不,這次說什么都不行了。那人一不高興,動粗,囚禁,殺人,樣樣都來。甜蜜時是真甜蜜,混球時也真是混球。她若是打得過他,就還能湊合過日子,大不了拳腳相向,打個平手。可她壓根打不過,次次只有受罪的份兒,她不要過那種屈辱的日子,她不要跟這個殺|人|犯過日子。 步長悠搖搖頭,說自己并不認識他們。 但為以防萬一,她決定先不上山去。她從荷包里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又遞與賣rou羹的姑娘:“姑娘,我來村子里是來尋親的,可親戚早就搬走了,我無處可去,能不能到姑娘家借宿一晚?” 那姑娘嗐了一聲,一把將銀子推回來,道:“這就見外了,誰在外還沒個難處,只不過俺家不富裕,大妹子別嫌棄就好。” 步長悠讓道:“這點錢不算什么,隆冬快到了,拿去做身棉衣吧,全當見面禮了,不然我也不好意思白吃白住。” 那姑娘又推了回來,步長悠再讓了一次。 那姑娘一邊不好意思,一邊說她太客氣,一邊收了起來。 碎銀子有七、八錢,對賣羹的姑娘來說,生意好時,一天就能掙到,生意不好時,十天半個月也掙不了。她既收了人家的錢,也就不賣羹了,收了攤子,推著車,領著步長悠回家去了。 步長悠跟賣羹的姑娘回家的同時,相城已偷摸溜到庵里,把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相城在庵里尋人時,棺|材|鋪的人也一路找到了十里庵。 棺|材|鋪的這幾個人自稱妻子不孕,他們是來求觀音娘娘賜子的。 拜完菩薩后,這幾人并不急著離開,而是一直在庵里轉悠。 平日來十里庵上香祈福的多是女子,今天接二連三的來男子,住持擔心他們找事,就派人盯住了他們。 棺|材|鋪的人在庵里見到走動的小尼姑就上前去問,問有沒有一位紫衣女子借宿在此。 十里庵很小,加上住持也不過七、八個人,大家都得到過囑咐,見果真有人來打聽,紛紛搖頭。 棺|材|鋪的人不死心。他們從畫齋拿了《清平樂》,一路打聽過來。那畫上明明畫的就是十里坡,而十里坡的人也說見到紫衣女子牽著馬上山來了,她不在這里,還能在哪? 住持見他們馬上就要闖到后面的禪房去了,就領著人上前去攔。 那伙人一把推開住持,硬闖進去挨間找。 可找來找去,只看到了一個芳娘。 相城這會兒正躲在屋脊上觀望,他已經認出這伙人正是自己雇得那伙。 他以為這伙人一直在城里。 棺|材|鋪的人從庵里退出去后,相城和李瑋跟了出去。 出去后,李瑋將包袱里的兩枚面具取出來給相城和自己帶上,然后叫住那伙人,問他們如何找到這里來的? 棺|材|鋪的人把步長悠的《清平樂》拿出來給相城看,。 相城一看,就知道這畫出自誰人之手,他立刻問他們怎么拿到的? 那伙人便把如何發現畫,如何確定人在這里,山下的村民是怎么說的通通告訴了相城。 相城本已灰心,這下來了證據,他重新確定下來,公主的確就在這里。 不過也傷心,公主這么千方百計的躲著他。但無論怎樣,他得找到她,告訴她,裴炎沒死,她冤枉了他。倘若她知道真相后,仍然不肯原諒自己情急之下的冒犯,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但裴炎這件事,他一定要為自己洗刷冤屈。 他讓李瑋帶著棺|材|鋪的人下山去村子里再找,他留在山上看情況。 到了晚上,尼姑們都去大殿做晚課了。芳娘則在禪房為她們縫補袍子。 相城悄悄從屋頂躍下來,躲在院子里那棵松樹上。 芳娘出來如廁時,他從樹下躍下來,掀開棉布簾子,閃身進了禪房。 禪房里兩張床,床上都有被褥,他一陣翻箱倒柜,找到了步長悠藏起來的筆墨紙硯和她換下來的那套紫色衣裳。 廊上有腳步聲響起,他悄步躲在了門后。 等芳娘進來時,他從門后閃出,從背后一把掐住她的喉嚨,威脅道:“別動。” 芳娘是山下村里的寡婦,一年之內接連死了丈夫和兒子,她心如死灰,這才到了山上來。本來是想出家一了百了,但住持覺得她還年輕,實在不必如此,只是她堅持,住持就先將她留下來了,只是依然沒有剃度。 芳娘沒見過大世面,被相城從背后這么一掐,人立刻就僵住了,連呼吸都屏住了。 相城壓低聲音,道:“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倘若你肯好好回答,我不僅不傷你,還會給你一筆酬金。倘若不肯好好回答,那我只要輕輕一扭,你就會立刻斷氣,知道嗎?” 刻意的壓低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戾,芳娘只聽聲音就已嚇得魂飛魄散,求生的本能驅使她順著相城,搗蒜似的猛點頭。 相城這才稍微緩了一下口氣,道:“跟你同住的哪位姑娘哪去了?” 芳娘緊張的吞了下口水:“晌…晌午的時候,她的仇人找到了這兒,她聽說后便躲了出去,到……到現在也沒回來。” 相城逼問:“知道躲哪了嗎?” 芳娘又吞了一下口說,說話越發磕巴了:“她……她從后門出去的,俺……俺也不知道去……去哪了…….” 相城道:“有說還回來嗎?” 芳娘道:“有……有,說等人走了后,叫……叫明凈師傅到鐘樓上打幾下鼓,但……但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沒回來。” 相城卡緊她的喉嚨,芳娘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道:“我是她丈夫,我找她只為把她帶回家,你大可不必害怕。若你肯幫我找到她,我必有重謝。若你不愿,還將這事告訴了別人,我就把你殺了,再殺你家人,只要跟你沾親帶故的,通通都要死,明白嗎?”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芳娘顧不上其他,保命要緊,艱難道:“明白,俺幫你找,一定幫你找到她。” 第116章 見上 尼姑們結束了晚課, 回到后頭,見芳娘和步長悠房間的燈已經熄了, 以為她們歇下了, 也沒多想,各自洗漱后歇下。 次日早上尼姑們去做早課,相城和芳娘趁這個機會, 下山去了。 芳娘從村頭開始, 打算挨家挨戶的跟人打聽。 賣羹姑娘阿青的家就在村頭。 芳娘敲頭一戶門,就是她們家。 阿青聽到敲門聲,以為是來買羹的街坊, 心想今天頭份生意來得還挺早,趕緊從灶房出來開門。 芳娘見到阿青, 立刻就哭了。不是急哭的,是給嚇哭的, 本來心如死灰的人, 經過這一番嚇,就要好好活著了。 阿青忙道:“芳嫂,怎么了?” 芳娘一邊抽噎一邊道:“阿青, 你知道,俺家那死鬼和孩子去了之后,俺就一直住在山上的庵里,前些日子庵里收留了一個外地的小妹子,大家處了幾日,都處出感情來了, 結果昨天下晌她出來買東西,一直沒回去。師傅們擔心她人生地不熟,叫大家伙一塊下山來找找。她個子高高的,頭發養得老長,一身庵里師傅素日穿的灰袍,很好認,你下晌可見過?” 阿青立刻知道她說得是步長悠。她本想告訴她,但為謹慎起見,還是先搖了搖頭,道:“俺沒什么印象,不過嫂子別急,阿海整日在村里亂竄,興許他見過,俺去叫他。” 回到灶房,阿青悄聲對正坐在灶下填火的步長悠道:“妹子,認識芳嫂嗎,她來找你,說你一夜未歸,急得都哭了。” 步長悠原以為大家都不會在意她的失蹤,所以才沒叫人上山報信,沒想到會叫人家懸心,這倒是她的不對,她問:“她一個人么?” 阿青點點頭,道:“一個。” 步長悠道:“姑娘剛才怎么回答的?” 阿青道:“俺說沒看到,叫她別著急,俺回來問問俺弟,看他見沒見過。” 步長悠點點頭,站起來:“的確是來找我的,不過我現在有些苦衷,不便見她。勞駕姑娘幫我圓一下,就說阿海昨日在田埂上見過我,我還叫他到十里庵去報信,說我有急事,已經先行離開這里了,來不及與大家道別。只是阿海一時貪玩,忘記了,叫她和師傅們不必掛念,倘若他日有緣再來衛國,我再來十里庵參拜。” 阿青回堂屋把阿海叫起來,將步長悠的話教了他,叫他出去說與芳娘聽。 芳娘不作他想,去敲第二戶的門。 等芳娘走遠后,步長悠也決定要走。 阿青挽留她,見留不住,就給她打包了一些干糧和水,叫她路上吃。 步長悠又將身上的灰袍子脫下來,跟她借了一身衣裳,還牽走了她家的騾子。本來想給她一些銀錢,但想了想,現在不比從前,不能大手大腳,就囑咐道:“阿青姑娘,我之前在十里庵借宿,那有我一匹馬和幾身衣裳,還有文房四寶。文房四寶你們用不上,就留給庵里的師傅們吧。那匹馬和衣裳就送給你們姐弟了。我走后,你帶著阿海上山,把剛才說與芳娘的話,說給住持聽,順便把馬和衣裳帶回來。你們若用就用,不用的話,賣了也成。那馬是我前些日子在城里買的,花了二十多兩,那兩身棉衣拿去城里的當鋪,怎么也能換個十幾兩銀子。”頓了頓,“錢不多,但能讓你們姐弟倆過一個好年。” 阿青見她這么為自己姐弟倆cao心,眼眶一熱,還想留她,可也知道留不住,就讓她一路保重。 步長悠從阿海手中接過韁繩,牽著騾子出了院子。 阿青家邊上就是田埂和樹林,田埂和樹林的交界處有條羊腸小道,阿青指著那條路道:“順著這條路一直走,走到盡頭右拐,右拐走到盡頭就是官道,妹子想去哪,再問路就是了。” 步長悠點點頭,牽著騾子往小路上去,走了兩步,回頭見她們還在,就同他們擺了擺手,叫他們回去。 阿青和阿海也同她擺了擺手,本來還想再目送一會兒,一陣冷風過來,吹得姐弟倆直打哆嗦,他們就不堅持了,轉身回了院子。 步長悠剛牽著騾子走上羊腸小路,路邊的林子里忽然傳出來一個聲音:“步長悠。” 步長悠的步子扎在了地上。 步長悠乍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還覺得有些怪。很少有人這么叫她,大家慣常叫她公主,就連祁夫人也不怎么叫她這個名字,只有非常生氣時,才會連名帶姓的叫她步長悠。 步長悠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她知道他不會那么輕易罷休。他其實是個很容易成事的人,因為很有韌性,怎么樣都要把目的達成。 他從林子走出來,走到她身后。 這么長的距離,他本來打算,倘若她一看到他,就撲到懷里,他就會緊緊的摟住她,原諒她,可她卻連頭都不回。 他每走近她一步,恨就會越多。在他內心的最深處,是沒有道德和律法的。無論他愛的人是殺人放火也好,jian|yin擄掠也罷,他都會義無反顧的與她在一起,哪怕為此辜負所有人。倘若她死了,他也會跟著死。生不能同寢,死則同xue。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愿意許下這樣的諾言。他原本以為她是唯一配得上他的諾言的人,他原本以為自己終有一天會得到同樣份量的回報,可他現在越來越不能確信了。 “我一直在等,從桐葉宮開始。等再次碰見你,等跟你說上話,等你記住我,等你打開心扉,等你喜歡我,等你愿意和我成為夫妻,我等了這么久,你卻連十天半個月都不愿等,我是要你做什么為難的事情了,我只是要你等我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你為什么連這么短的時間都不肯等?你之前還怪我瞞了你,果然叫我猜中,其實我瞞與不瞞,都是同一個結果,因為你從來都不信我。” 他最開始控訴她時還有些怒不可遏,可越說越寒心,人漸漸冷靜下來。已沒什么可失去的,反正他從未覺得自己哪一刻徹底擁有過。他站在這里,還是看不到盡頭,他有點累了。他決定給她最后一次機會,倘若她不抓,那就算了。他什么都不要了,又能怎么樣,不過是過回以前的日子罷了。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牽腸掛肚,不用把自己搞得像個瘋子一樣。世上好女子多得是,或是好不好都無所謂,他可以和任何人過一生。 可在這么想的同時,他還在期盼,期盼她回頭,期盼她怒斥他在胡說八道,她是相信他的,只是事出突然,她被激昏了頭,所以才沒有相信他。她事后冷靜下來,其實也很后悔,她一直在等他給她臺階下。他愿意給她臺階下,畢竟他也沒有對到什么地方去。男人在女人面前低頭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只要她給他一個眼神,他會匍匐下去,親吻她的腳跟。 清晨霧重,群山在前方若隱若現,步長悠久久的看著它們,半晌,道:“你看,我不信你,你也沒信過我,所以,我們倆這是何必呢?” 她牽著騾子,舉步要走。 他的心涼了,這個人永遠是這樣,一言不合就走,從來沒想過找辦法解決。他道:“你從沒有愛過我,對不對?” 步長悠又停了下來。 他笑了,笑得很苦澀:“其實我知道,你一直以來愛的都是裴炎,可他有別的女人,你就不允許自己愛他。就算他又沒有了,你也不允許自己回頭愛他。因為你跟我一樣,對真正想要的人,想要的是全部,半點缺失都不允許有。裴炎愛過別人,你覺得自己永遠得不到他的全部,所以索性不要。而我呢,能把全部都給你,你就湊合著接納了。對不對?”說完自己又笑了,笑自己真可憐,早就知道的事情,卻一直到現在才敢承認。 步長悠本來不想與他理論,可這話實在聽得一肚子火,她忍了又忍,沒忍住,回身抽了他一個巴掌。 啪地一聲,巴掌響亮的打在了他臉上,臉上慢慢浮出掌印,熱辣辣的疼,她的手也隱隱作疼。 不過他還是那樣,每次成功激怒她,甭管因為什么,他都高興。一個人太平靜了,總會叫人生出這樣的惡意,他總想看她失控。 這一巴掌甩出來,步長悠心中的一窩火算是發了出去,人冷靜了不少,她道:“我什么時候心心念念裴炎了,我什么時候在你面前說過他一句好話。倒是你,抓著一把破扇子和幾幅畫,沒完沒了,而且還動了殺心。是我被魘住了,還是你被魘住了?是我過不去,還是你過不去?你根本就是嫉妒他。嫉妒他有那樣一雙父母,嫉妒他有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嫉妒他家世清白,嫉妒他光明磊落,嫉妒他是個君子。當然了,這樣的人在琮安里雖不會很多,但也不會少,你未必稀罕。可他有一樣所有人都沒有的敢于冒犯權威的勇氣。加上這份勇氣,他就成了琮安城里的頭一份。他有你身上沒有的一切,剛好我與他又有點關系,你的妒病就再也壓不住了。若是把裴炎換成恒淵,你未必會這樣。今天我倒想問問,你是自己不知道,還是知道卻不想承認,所以把問題都推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