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謝寶唯唯諾諾地應了聲,被季福打發去后宮辦事了。然而望著李肖仁和那兩個小道士的的背影,季福又何嘗不覺得,這世道真的是小人得志。 李肖仁這得多蠢啊,蠢到何種地步,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覺著趙輔是個一心修道的皇帝。 趙輔這人,此生不信神,不信佛,只信他自己! 正月宮變過后,季福恍然覺得自己好像更懂了趙輔一些。那日趙輔召見紀翁集時,他聽了趙輔的令,就守在門外,將兩人的話一字不差地聽進耳中。紀相評價趙輔,說他是個自私自利至極的明君,季福卻覺得,趙輔已然不可用自私自利來形容,他的眼中,六十多年來,儼然只有他自己一人! 身為跟了趙輔五十多年的老人,季福忽然覺得心頭發寒。 謝寶之所以覺得李肖仁是小人得志,是因為他在替枉死的善聽鳴不平。比起這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假道士,善聽平易近人,從來都不刻意巴結達官貴族,也不會只討好季福一人,對其他太監視而不見。善聽與這些小太監關系不錯,深得太監宮女的喜歡。 “佛度有緣人。您是真想度了咱們這位陛下,可您法力不夠,度不了啊!”季福心中感慨,這世上最后一個為善聽和尚哀嘆的人,或許就是他吧。 下了衙,唐慎回到家中,只見唐璜正在和姚大娘、奉筆繪聲繪色地描述著什么。 “……就見那大和尚雙手合十,結了個印,跪在法場中央,就開始念起禪經了。最為神奇的是,自他念經后,劊子手也不動了,法場外頭圍觀的百姓也都安靜了,所有人都聽他在那兒念經。他每念出一個字,地上就開出一朵蓮花,嘩啦啦的開了一整個法場。” “你怎么不說,他口吐金蓮,直接立地成佛呢?” 唐璜扭過頭,看到是唐慎,小姑娘驚駭道:“真的假的,那個大和尚還口吐金蓮,立地成佛了?” 唐慎:“……” “當然是假的!你都從哪兒聽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犯人行刑時,雙手是被鎖鏈縛于身后的,怎么雙手合十?時辰一到,即刻行刑,一瞬都沒耽擱,劊子手能不聽指令?都和你說了,不要老聽這些莫名其妙的傳聞,都是假的。” 姚大娘:“啊,原來是假的啊,我還以為那些和尚真的那般神奇。” 唐慎無言以對。 百姓們不知道正月宮變到底發生了何事,都以為是妖僧禍國。其實不只是他們,就連許多京官都對真相不明所以。百姓將這事當成茶余飯后的故事,編出了好幾個版本。就連唐家的細霞樓都講起了一個志怪故事,說的是一個道士降服妖僧的故事。 臨近二月,唐慎受召入宮。 趙輔又恢復起了往常神色,他坐在御座上,批閱奏折。季福引著唐慎進入垂拱殿,趙輔放下手中的折子,抬頭看他,笑道:“朕好像很久沒見到景則了。” 唐慎作揖道:“臣拜見陛下。” 趙輔朝他招招手:“走近了說話。” 唐慎走近了兩步。 趙輔感嘆道:“還是一如往昔,那般年輕,風華正茂。可是朕已經老了啊。”這時候幾乎成了習慣,唐慎下意識地就想接上一句彩虹屁,但趙輔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朕時日無多,但是想辦的事,卻一件都沒有辦成。景則啊,你師兄去了幽州那般久,他近況如何了呀?” 王子豐近況如何,唐慎恐怕還不如趙輔清楚。 唐慎:“臣許久未見師兄,但師兄心思縝密,去了幽州后,定然事半功倍。” 趙輔哈哈一笑:“你去幽州,幫幫子豐罷!” 唐慎心頭一驚,表面不露聲色:“臣領命。” 趙輔:“朕的幾個愿望,可真希望能在合眼前瞧見啊!” 唐慎心領神會,知道趙輔讓自己去幽州,為的不僅僅是幫王溱打理銀引司的差事,更為了遼國。 大宋開國一百余載,共有九位皇帝。宋旬宗在位時,宋遼兩國交戰數年,最終大宋慘敗,割讓西北二十一萬頃土地,年年繳納歲貢。到先帝時,窮兵黷武,與遼國死戰,這才免了歲貢一事。 開平皇帝即位后,又與遼國征戰十年,最終奪回幽州三府之地,但還有九萬頃宋土被遼人占據。 皇帝做到趙輔這個份上,已然是史書有名。但他不滿足于此,他所要的,是真正的一代明君。 唐慎出了垂拱殿,徑直地往御史臺去,他要準備趕赴幽州。 唐慎并沒發現,他前腳剛踏出垂拱殿的大門,另一條宮道上,一個穿著二品深紅官袍的官員正巧走了過來。兩人沒能打個照面,但對方卻看見了唐慎。余潮生停住腳步,一旁引著他的小太監轉首問道:“余相公?” 刑部尚書余潮生道:“無事,繼續走吧。” 很快,余潮生進了垂拱殿,拜見趙輔。 待到晌午,余尚書回到勤政殿,他找到自己的老師,也就是當朝左相徐毖。 紀翁集被奪取官位后,誰也未曾想到,接替他擔任勤政殿左相的人不是右相王詮,而是這個最不起眼的右丞徐毖。徐毖端坐于紀翁集曾經的堂屋中,正與禮部尚書孟閬說話。見到余潮生來了,孟閬道:“便不打擾徐相公和余大人二人師生相聚了。”接著起身告辭。 孟閬走后,徐毖和余潮生坐在羅漢榻上,二人品著茶,輕輕地呷了一口。 余潮生放下茶盞:“雖說過去了半月之久,學生依舊覺著,恍若在夢中。” 徐毖:“什么樣的夢。” 余潮生:“說來也慚愧,有些可笑,就不說與先生聽了。只是此次正月宮變,許多事如霧里看花,學生至今都沒瞧明白。” “有何不明白的。” 余潮生一一道來:“……學生雖說不懂,但學生向來遵從先生教誨,凡事何須全懂,知其一二,便可明哲保身。所以便不好奇。” “當真不好奇。” 余潮生搖搖頭:“當真不好奇。” 徐毖笑道:“你啊,十數載如一日,就是這個榆木性子。” 余潮生笑了笑,沒有回答。 其實哪能真的一點都不好奇?但是余潮生清楚,這世上知道的越多,死得只會越快。尤其當今這位皇帝,從不是個任人擺弄的帝王。前車之鑒便是紀相,紀相就是看得太透徹,才會有如今下場。余潮生不清楚紀相知道了什么,但是他曉得,自己并不想去弄清楚紀相知道的東西。 余潮生:“學生今日在垂拱殿前又碰見了那唐景則。” 徐毖詫異道:“又碰見了?” “是,學生正巧接了旨令進宮面圣,唐大人自垂拱殿中出來。只是這一次,他又未曾瞧見我,只是我瞧見了他。”余潮生難得感慨道,“我與唐大人總有種冥冥中的緣分。學生從來不信佛道,但因為如今我是刑部尚書,前幾日監斬善聽之人,便是學生。烈日之下,那善聽被按在石案上,卻面不改色,依舊口念佛經。那時,學生忽然好像見到了佛。” 徐毖意味深長地說道:“善聽并非常人。” 余潮生:“先生?” “一年前,他剛剛入宮,與老夫在登仙臺前有過一面之緣。那時老夫與他聊了幾句,老夫從他的口吻中聽出了,他早已知曉,自己恐怕走不出這個皇宮。” “他竟能料到一年后的事?” “未必,他只是心思澄澈,一眼就看穿了咱們這位陛下的心思吧!” 這世上最懂趙輔的人究竟是誰? 紀翁集? 善聽? 徐毖悠然地品了口茶。 第138章 遼國, 上京大定府。 恰逢遼帝壽辰, 上京處處張燈結彩, 百姓一同為遼帝賀壽。遼人沒有那般多的禮法規矩,遼帝過壽,要自東城門行車至西城門, 賜百姓萬杯酒,做成一個“與民同樂”。所以遼帝過生日,遼人也十分高興, 各個上了街, 要去圍觀皇帝御輦。 不過說是皇帝的御輦,車上坐的卻未必是遼國皇帝。去歲遼帝生辰, 是由二皇子耶律舍哥代替遼帝,行萬杯酒;今年則是有三皇子耶律晗坐在車架上, 他舉著酒壇,袒胸開襟, 豪邁爽朗,大笑著對一旁的守衛將軍說道:“喝就是,不醉不歸!” 萬杯酒浩浩蕩蕩地在上京走了三個時辰, 才終于結束。 三皇子耶律晗捧著百姓們送上的萬民酒, 送到遼帝的跟前:“父皇,這是天下子民對您的尊敬!” 遼帝哈哈一笑,將這壇萬民酒一飲而盡。 自此,遼帝的壽宴終于開始了。 三皇子耶律晗是如今遼國朝堂上的大紅人,王子太師耶律定是他的老師。雖說去歲太保耶律定因為暗殺耶律勤, 被打入天牢,但三皇子一派依舊勢頭最盛,僅僅一個耶律定就足以穩定大局。 二皇子耶律舍哥坐在酒席上,和其他遼國官員一樣,拿著酒壇喝酒。他皺起眉頭,將這壇酒放到一邊,耶律勤湊過去問道:“殿下可是不喜歡這壇燒葉酒?下官為您換一壇吧。” 耶律舍哥:“不必。” 他不喜歡的不是這壇酒,而是這壽宴上,所有遼人那副大口飲酒、徒手撕rou的模樣。 哪怕尊貴如遼帝,他也舉著酒壇,對著嘴巴直接倒下,沾得整個衣襟上全是酒漬。 三個月前,耶律舍哥匆匆離開宋國都城,回到南京析津府。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回來后的第二天,王子太師耶律定的人就從上京來了。明面上是說太師有事要與他商量,其實就是為了試探他是否還在析津府。 耶律舍哥及時回來,化解了一場危機。 親自去了一趟大宋后,耶律舍哥忽然覺得,宋人的朝廷其實遠不如他們遼國這般兇險萬分。宋人委婉,宋帝又懦弱,且開平皇帝病重多日,恐怕時日無多。而他們遼國呢? 遼帝早年征戰沙場,落得一身傷病,身子也不爽利。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遼帝兇狠弒殺,他無需去懂那些官場上的彎彎繞繞,遼國無人敢冒犯天子威嚴,連王子太師耶律定都不敢。 遼帝如同一頭沉睡的猛虎,王子太師好似一條盤曲在枝干上的毒蛇。 二者相對而立,卻又未有必然的利益沖突。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太師擁護三皇子耶律晗,想立其為太子;遼帝雖然不說,但他更注意耶律舍哥,對這個出身一般的二兒子喜愛有加。 “舍哥,下個月隨朕去南山打獵,讓朕瞧瞧你的騎射生疏了沒!” 耶律舍哥回過神,起身以拳頭擊胸,行禮道:“兒子一定射下雄鷹,給父皇當遲來的賀禮。” 遼帝開懷大笑。 二月下旬,已經入了春,大宋境內大多有了春日氣息。唐慎坐著馬車,孤身向北,一路往西而去。原本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應當越熱,但越往北走,氣候越加嚴寒。第八日,馬車終于晃晃悠悠地行駛到了幽州城十里外。 鵝毛大雪自空中飄散而下,遮得滿地銀裝素裹。 唐慎坐在馬車中,抱著一只暖爐,拿著一本詩集正在翻看。這時,只聽驅車的官差說道:“大人,前頭似乎有人等著。” 唐慎掀開車簾,只見一公里外確實有幾個人在一座小亭外站著。 幽州不似大宋其他城池,往來幽州的百姓不多,若是有人在城郊十里外等候,十之八九是在等自己了。唐慎道:“許是幽州官員知道我要來了,在那邊等我。到亭子旁,你靠邊停下就是。” “是。” 唐慎將詩集放入車中的抽屜中,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下了馬車。一下車,撲面而來的寒風刺入骨髓,唐慎冷得打了個哆嗦,他抬頭看向等在亭子外的那幾個人,一眼便瞧見了幽州府尹季肇思。 然而唐慎的目光徑直地越過他,看向了站在季肇思身后的人。 心臟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唐慎定定地望著王溱,良久,他道:“下官唐慎,見過左仆射大人。” 王溱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他目光清明地望著唐慎。一個眼神,兩人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王溱緩緩抬手:“不必多禮……咳咳。” 唐慎立刻道:“師兄病了?” 這下急得都忘了喊大人,直接叫起了師兄。 王溱咳嗽了一會兒,一旁的秦嗣解釋道:“大人前幾日熬夜處理差事,一時染上了風寒。是昨日才得的病,不是大病,但是來勢洶洶,所以看著有點嚴重。” 唐慎稍稍松了口氣。 眾人一起回到幽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