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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反派洗白錄在線閱讀 - 第16節

第16節

    白面說書人將書上那半冊書合上,道:“再后來,那娼妓與那書生情投意合,娼妓被賣給千里之外的一戶人家做妾,兩人當晚約定私奔,被人抓了回來,宣陽城這地界多皮rou生意,最重規矩。娼樓于是打斷了娼妓與那書生的腿,把兩人關到了吳巷,娼妓怕情郎被打死,偷偷放走了他,并將自己全部積蓄交給他,讓他去上京趕考,書生離開前,答應自己一定會考上功名回來娶她。好一個癡情郎。

    那娼妓為了不做妾,寧死不屈,拿刀子刮爛了自己的臉,娼樓老板大怒,剜去她的雙眼和膝蓋骨,將她拖到吳巷中逼她做最便宜的皮rou買賣,她夜夜唱歌,高高興興,一滴眼淚都不掉,”說著那白面說書人便學著那娼妓唱道:“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

    依稀間,可見小姑娘蒙著面紗倚著窗唱歌,手里攥著細紅綢子。

    “后來呢?”孟長青按住了說書人的驚堂木。

    說書人望著孟長青,笑,“再后來,她那情郎真的金榜題名,另娶了公卿之女,自此平步青云,再也沒有踏入吳城半步,那娼妓得知了這消息,當晚一頭扎入吳巷的井中,丟了魂、斷了命。”

    說書人說著重重拍了下驚堂木,“世間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望著孟長青,“可是如此?”

    那聲驚堂木響有如驚雷,回蕩不絕。

    李道玄伸手拉過了孟長青,將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說書人在李道玄的注視下氣焰一下子低下去,弱弱道:“那姑娘福薄,注定是個享不了福的命。那謝長留本是開陽山清水觀一金身散仙,大道通天他不走,命里無時硬強求。兩人父女一場,說難聽點便是孽緣。”

    世上有個說法,說子女是父母的討債鬼,走這一遭,便是為了催債。說書人撫掌輕嘆。

    “那娼女死后,吳巷鬧鬼,娼樓請來修士降妖伏魔,前前后后百余人慘死吳巷,最終,娼樓請到了開陽山清水觀不世出的高人。謝長留來到娼樓,幫病重的娼妓驅邪,走到吳巷那口井邊時,枝頭杜鵑忽然泣血,井中白骨如小兒夜啼。”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說書人說到這兒,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折扇,他刷一下把折扇打開,眼前的景象瞬間變了,“那娼妓幼時傷了頭,前塵往事皆忘干凈了,因怨化鬼,六親不認,孟道長應該熟悉吧?”說著他看了眼孟長青,“那娼妓成了女剎。”

    眼前出現一副畫面,是長身負劍的謝長留望著那口井,那畫面只是閃了一瞬,隨即消失不見。

    白面說書人折扇一指,眼前出現一大片亂葬崗。

    “謝長留看查看了女剎的記憶,當場怔住,三個月后,吳城一婦女路過亂葬崗,瞧見一劍修淌過野草,渾身鮮血。”白面說書人說著話,手指著那亂葬崗其中一個墳道:“這是吳城的阿三,被斬下雙手雙腳,裝入水缸灌水而死,妻子起床燒火做飯,揭開缸蓋,只瞧見一雙死不瞑目的眼。”

    折扇指向另一座墳,“這個是吳城的黃春,死時身上兩百多個窟窿,舌頭與肝臟不翼而飛,吊死在自家閣樓。”

    “撐船的那船夫。”

    “掌舵的那武夫。”

    “趕車的那馬夫。”

    “渡口的那看守。”

    “這個,這個,這個,全是死于非命。”折扇一一指過幾個墳塋,最后落在一塊半拱的墳頭,“這一個當年已經是風燭殘年,跪在地上,被人活活擰斷了頭。”

    空中飄著點點飛光,像是打鐵時飛濺出來的那種橙紅色星火,飛蝗似的聚集在這片墳塋中,被折扇一揮,迅速散開。

    白面說書人往前走,折扇繼續指,“這一片是宣陽人氏。”

    “這是那娼樓的老板。”

    “這是錢家的打手。”

    “這是娼樓的女鴇。”

    “這是那姓錢的財主。”

    “這是那位錢夫人。”

    他緩緩指著,最終折扇落在一塊碑上,敲了下,“這是那位金榜題名的書生。”折扇打在石板上,輕輕一聲響。

    漫山遍野的墳堆中,有一小簇土堆,立著塊簡陋的碑,碑上面刻著個名字,瞧著再普通不過。

    白面說書人低聲道:“忘了說,謝長留找上這書生時,兩人還坐在堂前喝了會兒茶,院子外頭有人在唱戲。待到謝長留說明來意,書生這才痛哭起來,說自己是愛著那娼妓的,從未忘記了她,又說了許多,慢慢從懷中掏出條紅綢子,說是那娼妓扎頭發的帶子,他一直帶在身上,說著說著他便流下眼淚來。謝長留看了他許久,終于道,既然如此,她在院子里唱了一個時辰,你沒有聽出來?那書生便不說話了,拔腿便逃。”

    白面說書人說到這兒笑了聲,敲了敲那座墳塋,似乎覺得頗沒意思。

    孟長青望著那墳塋沒說話,才問了一句,“那鬼火燒城是怎么一回事?”

    “你說那場火?”說書人收了折扇,頗有幾分娓娓道來的意思,“我記得,那一日是上元節,清平街上兩百多家娼樓連帶著吳巷同時起火,販賣娼妓做皮rou買賣的生意人都在樓里面高歌宴飲,一場火燒了七天七夜,死了八百多個人,除了娼妓,一個都沒逃出去,死得那叫一個干干凈凈,宣陽城此后百年沒人敢做皮rou生意,眾人都說,這是遭了天譴。”說到“天譴”兩個字的時候,他看了眼孟長青,似乎等著他追問。

    孟長青問道:“那謝長留呢,他是怎么死的?”

    “也是燒死的啊!”說書人收了扇子,“那一日鬼火燒城,他坐在娼樓里喝茶,壓根就沒想走,一條街全是鬼哭狼嚎,上千魂魄招搖直上,怨氣沖天,上陽關十六州上空的云一齊涌向宣陽城,宣陽城門口那塊埋著兩萬塊碎骨的降魔碑被連根拔起,連盤根錯節的地脈都被抽了出來。”說著說書人隨手在空中一劃,“謝長留是自殺,上陽關位于十六州龍頭處,底下壓著條真龍大脈,謝長留命星隕落,直接將龍頭斬了下來,宣陽城這百年來氣運一衰再衰,連宣陽江都干了。”

    說書人扭過頭對著孟長青笑道:“這才是天譴,仙人殞命,宣陽城百年來未落一滴雨,未生一顆草,若非長白宗修士采靈補運,如今這怕是已經成了死城。”說書人終于敲了下驚堂木。

    這故事說完了,是真的說完了。

    世間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個男人確實不能愛你兩百多年,父親可以。

    所以謝長留成了惡鬼,彌留人世二百余年。

    孟長青聞聲久久無言,終于,他扭頭看了眼身旁的李道玄。

    李道玄面色如常,與其說悲憫,倒不如說是淡漠了。

    說書人撫著紙扇,忽然嘆道:“想想也可憐。”還有半句話又咽了回去,他搖了下頭,見孟長青望著自己,他溫和地笑了下。瞧李道玄也望著自己,氣焰又弱下去,拱手道:“真人,書說完了,我、我可以走了嗎?”

    孟長青刷一下看向李道玄,臉上全是詫異。

    說書人對著李道玄畢恭畢敬地行禮,“小生吳城一人偶,名喚狀元郎,承謝長留思念幼女,幻出心竅,今日奉扶象真人之命來此說書,故事已經說完了,若是兩位愛聽,能賺的半捧眼淚,便是小生有幸。還望真人放我一馬,人偶生出七竅著實不容易。”說著他擠出兩滴眼淚來,又抹了下眼睛,“小生只是說書而已,小生指天發誓,小生從未干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從前不敢,往后也不敢,殺人放火之流,那更是萬萬不敢的。除此之外,小生平日里樂善好施,說書的錢都會分給小乞兒,看到小孩跌倒了也會去扶,從來沒在背后嚼誰的舌根,撿到了錢都會交到官署……”

    人偶自顧自說著,越說越離譜,一抬頭,眼前已經是空空蕩蕩,“唉!人呢?”

    第18章

    謝長留正在鬼宅中點燈,星星點點,滿室光華。穿著喜服的小姑娘坐在井邊,蓋著紅蓋頭,她抓了抓空蕩蕩的手,扭過頭對著謝長留道:“人偶不見了。”

    謝長留掐指算了下,回過頭對著小姑娘道:“沒事,我們再做一個。”

    小姑娘不說話了,低著頭摸衣服上的繡花。

    孟長青上門時,謝長留正用碎布頭和棉花做布偶,穿著喜服蓋著紅蓋頭的小姑娘蹲在他身旁,白撲撲的日光照下來,兩人都沒有影子。

    謝長留抬頭看向迎面走來的人,他將碎布頭和棉花收到筐中,回過頭對著小姑娘道:“阿瑤,去后面蕩秋千好不好?”

    小姑娘搖了下頭,蓋頭一搖一晃。她看向孟長青,猩紅的蓋頭遮著,瞧不清她的表情。

    畢竟是惡鬼。

    感受到殺意的孟長青頓了下,一腳踏入了內院,原本六七歲孩童大小,一下子抽長成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模樣。

    謝長留尚未說話,孟長青身后的李道玄走了進來,阿瑤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卻被謝長留一把抓住了。

    阿瑤隔著蓋頭朝著李道玄齜牙,十指指甲迅速抽長,明明神志俱滅,六親不認,卻主動撲殺一切對謝長留有威脅的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孟長青看著如野獸般低吼著的阿瑤,這一幕實在太過于熟悉,他微微一怔。

    阿瑤想朝李道玄撲過去,卻謝長留死死地抓住了,一怒之下,女剎回身便是一抓,謝長留手上三道傷痕,煙冒上來,阿瑤朝著謝長留憤怒地咆哮,整個院子里,只有她一個人發出的凄厲聲響,“阿!阿!”

    謝長留站在原地任由她撕咬撲抓,“阿瑤。”他低聲哄著她,“阿瑤,別鬧。”

    女剎怒極,一把抓起那籮筐扔了出去,棉花與碎布條扔了一地,她駝著背,齜牙朝著謝長留低吼了兩聲,跑開了。

    謝長留望著她跑進了屋摔了門,這才低下身,慢慢地把地上的碎布頭和棉花重新一樣樣撿起來,拍去了灰,裝到籮筐里,他將筐重新擺在椅子上,待會兒還要繼續做衣裳。

    起身的那一瞬間,依稀仍是兩百年前開陽山清水觀溫其如玉的金仙散人。

    孟長青望著他,終于道:“前兩日的事是個誤會,謝道長,多有得罪,還望恕罪。”說著他朝謝長留一拱手。

    謝長留站在院中,沒看孟長青,反倒是望著李道玄,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大約是相信這是個誤會了,他終于對著孟長青道,“起來吧。”他確實沒料到,孟長青會是李道玄的弟子。若是李道玄的弟子,無論如何也不會錯到哪里去,即便是錯了,清理門戶也不必他動手。謝長留心知此事確實是出了岔子,瞧李道玄什么也沒說,于是也不再去提。

    曾經是道門修士,而今是惡鬼的謝長留站在桃樹下,望著李道玄,終于拱手道:“久仰大名。”

    劍修李道玄,確實是久仰大名。

    李道玄沒有說話,大約是覺得可惜。

    是了,可惜。

    孟長青雖然魂魄離體,可他的壽數是李道玄親手續上的,即便身死道消,李道玄一日不死,孟長青的壽數永不絕斷。而謝長留,仙根盡毀,命星隕落,那已經是純粹的惡鬼了,還是背負了幾千條人命的惡煞。

    這種惡煞,只要是被修士撞上,沒有修士會容他存活于世。

    謝長留很平靜,仿佛早有預料,一切了然于心。他請兩人在院中坐下,記起玄武焚香的舊俗,又點了半盞紫檀。無論從哪兒看,他都不像是個惡煞。香煙裊裊中,惡鬼低眉,修長的手撥弄饕餮香爐。

    可天道就是天道,規矩永遠是規矩,孟長青喝了口茶,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道玄在他身旁,這里自然沒他說話的地方。

    終于,謝長留主動開口道:“我不怕死,只是阿瑤她一個人,什么也不懂,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想必真人也看出來了,阿瑤的煞氣只會越來越重,兩百年了,我遲早會壓不住她,如今鎮魔碑一碎,情況更是棘手。”謝長留說這話的時候,與凡間普通父親并沒什么不同,憂心忡忡,語氣低緩,“真人此刻到宣陽,于我而言,是個喜訊。”

    李道玄沒說話,他一向話少,可從不會如今日這般一言不發。

    謝長留繼續道:“我答應過她母親,會照顧好她,是我沒有做好。當年我找著她時,她已經成了這副樣子,她不記得許多事,單單記得有人會在十五那一日回來娶她,我怕她難過,每月十五用傀儡術布下陣法哄哄她,小孩子過家家,胡亂混過去便好。”說著他看了眼孟長青,“我倒是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

    孟長青尷尬地低咳,“我也沒想到。”

    謝長留笑了下,“我原是想帶她回開陽山,和她母親葬在一塊,那時候她怕我,不愿意跟著我走,這事便耽擱了下來,一拖便是兩百年。若是真人順手,將這兩包骨灰交由信差,送到開陽山,交到我師弟謝歡手上。”

    他掏出兩枚青色囊袋放在桌案上,上面各繡著一只兔子。

    李道玄終于望了眼那兩枚囊袋,伸出手接了過來,妥帖地收入了袖中。

    謝長留起身,拱手對著李道玄行了一禮,說了四個字,“多謝真人。”

    人活一世,落葉歸根。

    孟長青忍不住看了眼李道玄,鬼魂彌留人世分很多種,有執念的人,很難度化,阿瑤便是這種。謝長留生前是道門散人,道行太高,也很難度化。若是要超度這二人,只能生殺魂魄,那是一種極為痛苦的死法,孟長青有幸試過幾次,怎么說呢?

    從前他撕自己的魂魄煉魂符,回回都鬼哭狼嚎到呂仙朝掄板磚拍他,從那以后,他撕自己魂魄煉魂符跟撕狗皮膏藥似的。死都不怕了,還怕什么?

    孟長青想著,余光偷偷打量著謝長留,轉了下手中的杯盞。謝長留當年化為厲鬼,明顯是為了超度女兒,可惜兩百年了,就連宣陽河水都重新漲起來,他的女兒卻仍是瘋瘋癲癲,有些事情真的是命數,仙人又如何?求不得終究是求不得。

    人活在世上,又豈能真的無欲無求,無牽無掛。

    如今阿瑤的戾氣越來越重,謝長留逐漸壓不住,又恰逢李道玄來到宣陽城,這便是命。

    命。

    李道玄的性子,絕不會留這對惡煞存活于世,謝長留知道自己躲不過去這一劫,索性求死,兩百年了,他幫女兒求個解脫,徹徹底底的解脫。

    孟長青不免又看了眼那窗子里的女人,這兩百年來朝夕相對,春去秋來的,謝長留心里是番什么滋味?

    最終,李道玄留了謝長留一個晚上的時間,告別也好,什么都好,總之,他給了謝長留一個晚上。

    臨走前,孟長青回過頭望著那鬼道士,忽然問了一句,“道長,生殺魂魄極為痛苦,小姑娘應該很怕疼吧?”

    謝長留輕輕笑了下,“一張傀儡符便好。”

    傀儡符用精魂所煉,正道沒有這東西,這是邪修的路子,可以轉移一個人的感覺到另一個身上,傀儡術的分支。孟長青下意識看了眼李道玄,李道玄沒說什么,孟長青輕輕松了口氣。又一想,可憐天下父母心。

    猶豫了一下,他仍是跟著李道玄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