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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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飛瑜輕哼,“就你最明白。” 黎枝憨甜一笑,低頭喝熱水。 兩人都安靜,毛飛瑜知道,砂礫在江河湖海的沖刷下久了,便成了硬石頭,不會再輕易認為自己是顆珍珠。他和黎枝都是這一類人。所謂英雄心心相惜,其實苦難者也一樣。 感慨沒五秒鐘,黎枝叫他,“毛哥。” 毛飛瑜看過來。 黎枝眼珠轉了轉,說:“我明天想回一趟海市。”那句“后天大早趕回來”還沒出口,毛飛瑜就一頓狂罵:“你又在鬧什么幺蛾子?!明天你有一場大早戲,不到下午兩三點不會完。你明天回海市?你再說一個字兒我抽你信不信?!” 聲兒是真大,吹鼻子瞪眼的,特瘆人。 黎枝沒跟他頂嘴,眼睛看別處,“哦。” 毛飛瑜揪著她的耳朵把臉轉回來,太了解她心思,“我警告你,別跟上次一樣瞎折騰。你要是敢走,誰愛帶你帶你去,我立馬辭職!” 黎枝還是笑臉,“那你就會錯過一個時代巨星,舍得?” “巨星。”毛飛瑜齒間碾了碾這倆字,嗤聲站起來,“出去抽根煙。” 黎枝接下來的戲份拍攝很順利,早上那場,王夢花四點起床,生火煮飯、剁菜喂豬,間隙里,她擦了擦額間的汗,抬頭看向透出微光的遠方,眼里的茫然像經久不散的大霧。日復一日,不見光明。 屋里,是丈夫如雷的鼾聲。 王夢花低下頭,繼續剁著菜葉,面對鏡頭,眼神麻木空泛,與將亮的天色相得益彰。 導演喊:“卡!過。” 黎枝被凍慘了,坐在那兒半天沒敢起身。 毛飛瑜走過來,給她披上大棉襖,“趕緊去烤烤火,八點編劇過來講劇本,有幾處做了修改。” 黎枝牙齒發抖,“那我……” “這一周你都別想跑。”毛飛瑜警告道:“我真抽你。” 黎枝沒吭聲,低著頭,眼珠一轉,把棉襖裹緊了些。 劇本做了五處調整,加了一場群戲。劇本圍讀持續到中午一點結束,黎枝連酒店都沒回。毛飛瑜恰好也有點事,這一耽誤,等他發現黎枝不見的時候,黎枝已經快到機場。 —— 海市,柏松墓園。 西南角一處祠堂里,宋家人悉數到場。法事正在進行,這是家族的規矩,每年歲末,都會合好日子祭祖。這種興旺之族,對風水極其講究。 站在最前排的,自然是宋興東及其后輩。 宋興東身體不好,所以沒有現身。關紅雨一身黑裙,端莊肅穆。宋銳堯黑色大衣及膝,一臉傲相。這母子倆打點安排大小事宜,頗有主人之風。而同樣身為孫輩的宋彥城,被擠在人堆外,存在感極低。 宋彥城今天一身灰,大概因為陰雨天色,他原本偏白的皮膚都跟這身灰色衣服融成一體。 這樣的場合,不容外人。季左候在祠堂外,這么遠的距離,都能隱約看見宋彥城的背影在最后一排。換做平時,他是一點也不擔心。宋彥城這能忍能磨的性子,非一般人能比。但今天……季左坐在副駕,不放心地看了好幾次時間。 宋家祭祖,進退有敬。在師傅的指引下,禮儀之數面面俱到。接近尾聲時,宋銳堯忽說:“彥城過來,好好拜一拜祖先吧。” 數十雙眼睛紛紛轉向后方。 冷淡的,不甚友善的,輕蔑的,宋彥城以平靜做盾,悉數照收。他走向前,沒有分毫異色,往宋彥城身邊一站,脊梁挺直,不輸氣勢。 宋銳堯笑容寬和,“彥城也給祖上敬炷香。父親生前最是惦記你。” 一旁的關紅雨也道:“應該的。” 眾人眼色微妙而變,心里都明白其中緣由。當初宋彥城能認祖歸宗,全是宋父一力支持。宋父對自己欠下的風流債供認不諱。任關紅雨如何反對,他一定要讓宋彥城回宋家。 當時鬧得轟轟烈烈,足矣載入家族記事。宋興東雖不喜歡宋彥城,但到底是縱容兒子的。再者,多一個后代無傷大雅,往好聽里說,甚至稱得上是人丁興旺。一方是私心,一方又得顧及關紅雨這個兒媳婦的臉面。 最終達成的約定:宋彥城可以認祖歸宗,但他的生母,無論生死,與宋家都無半點關系。 自那以后,宋彥城只叫關紅雨做媽。 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但當時的少年宋彥城,出人意外的淡定與坦然,沒有半分不情不愿。 也是,一入豪門人上人,誰還想過苦難日子。 十七歲的少年,安無聲息地膈應了關紅雨一把。 師傅已經拿來了香,宋彥城低眼看了看,嘴角揚起薄薄笑意,從容接過。 “多謝大哥厚愛,您不提醒,我也會儀表孝心。”宋彥城熟練地點燃香,一縷煙氣裊裊而上,給他的眼睛蒙上一層紗一般。 宋銳堯說:“你是我胞弟,我對你多些照顧也是應該。”他又笑了笑,“不止這些,我還記得,今天是……你生日。” 在宋彥城漸漸轉陰的臉色里,宋銳堯的眼神意味深長。 案臺之上,是宋氏祖牌,追溯到明清,跨越時代,每一位嫡系親屬都有名有份。卻唯獨沒有他母親一席之位。 宋彥城指腹捏緊香,手高于額頭,鞠躬三下,禮數俱到。 旁人只看出他的虔誠,沒有絲毫情緒破綻。 禮畢,一干人又去祠堂后院喝茶聽經。宋銳堯附庸風雅,喜歡弄這些儀式。宋彥城沒這份講究,直接離場。 季左一見他出來,立刻下車迎上前。 “宋總。”季左遞上水。 宋彥城平靜接過,上車。 車門閉緊后,陰鷙與低沉悉數升至眉眼。那瓶水的瓶身已被捏得變了形狀。季左暗覺不妙,宋彥城用力一擲,將水瓶狠狠砸向了中控臺。 “嘭”的一聲巨響,季左大氣不敢喘。 半晌,宋彥城才低聲:“開車。” 一路沉默。 季左斟酌許久,仍是不敢打破氣氛。 今年的祭祖日是宋銳堯親自定下來的,偏偏選在今天,擺明了別有用心。 季左不敢提。半晌,才委婉寬慰,“宋總,時間差不多了,找個地方吃飯?畢竟也是您生日。” 宋彥城扭頭看窗外,只字不言。 手機震動打破氣氛,他皺了皺眉,接起。 黎枝明亮的聲音響起,“這位甲方,請問您在哪兒呢?” 聽得出來,她心情是很好的,甚至俏皮地把兒化音念得格外喜感。 宋彥城一貫的冷漠毒舌風格,剎那間轉了凋,沒有一句不耐的抗拒和譏諷,只是沉默以對。 黎枝:“甲方宋先生?hello?” 宋彥城扭頭看窗外,平靜問:“什么事?” 黎枝說:“你下班了吧?回去的路上嗎?” 宋彥城含糊地“嗯”了聲。 “那正好正好!我在廣順橋這個公交車站,反正順路,你到時候停一下唄。” 這個電話很湊巧,廣順橋就在前面五百米。宋彥城抬眼看過去,已經能夠看見黎枝的身影了。 季左也驚喜,“誒?是黎小姐?” 宋彥城收了電話,“靠邊停。” 賓利停穩,黎枝拉開車門坐上后座。她身上還裹著外頭的寒氣,明媚的一張臉笑容新鮮活力。空氣是新的,氣息是新的,瞬間沖散了車內的壓悶。 宋彥城嘴角動了動,還沒開口。黎枝轉過身,笑著晃了晃手中的小紙袋,“吶~路邊蛋糕店買的,吃不完,送給你啦。” 宋彥城愣了下。 黎枝佯裝不在意,把紙袋往他懷里一擱,“拿去拿去。” 里面是一小塊慕斯蛋糕,白色淡奶上,點綴了一顆大草莓。 宋彥城看完后,合上紙袋,指腹悄然發了緊。他喉結滾了滾,力求平靜問:“不是要拍一周的戲?” “空檔,正好回公司拍個宣傳照。”黎枝臉不紅心很跳地解釋。 宋彥城難得的,沒再挖苦,沉默兩秒后,說:“請你吃飯。上一次,謝謝你救場。” 季左把車開向城西,一處私家餐館。把人送到后,他便很有眼力勁兒地先走了。 餐館是很質樸的裝潢,看宋彥城和老板很熟的樣子,應該是他常來的地方。 等上菜的間隙,宋彥城始終很沉默,黎枝坐他對面,多少有些尷尬。尷尬到不自在,她甚至開始后悔,腦子灌漿糊了嗎,一時沖動跑回來給他買個屁蛋糕。 手機擱衣袋震了震。 本以為又是毛飛瑜,結果卻是季左發來的信息: “黎小姐,其實今天是宋總生日。” 生日又怎樣。 這個沒有人情味的甲方。 很快,第二條短信跟了來: “黎小姐,其實今天,也是宋總母親的忌日。” “……” 愣了好久,黎枝才繞明白。原來宋彥城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忌日還是他生日?這是什么悲慘的甲方。那他今天扮演冰雕,也就可以理解了。 黎枝調整呼吸,重新看向宋彥城。 宋彥城脫了大衣,一件深灰色的高領羊絨衫打底,螺旋紋的袖口處,露出半面白金表盤。他的手很好看,不算秀氣,指節勻稱有力。正摸著茶杯杯壁,指腹游離。 黎枝沒話找話聊,“晚上,不和朋友聚聚啊?” 宋彥城沒應聲,繃著的下顎,臉龐的線條都繃得硬朗。微低頭的緣故,他的頭發看上去很綿軟。只這一眼,黎枝忽然就心軟了。 她也拿起茶杯,伸手越過桌面,猝不及防地碰了碰宋彥城手中的杯子。 宋彥城抬起頭。 黎枝說:“生日快樂,甲方。” 宋彥城眼里的訝異毫不掩飾,甚至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