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不想看見這罕見的溫柔轉瞬間又撕開面具,變成猙獰殘酷的模樣。 楚千尋的手指都被電弧打裂了,這對她來說,只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傷,她甩了甩受傷的手,站在桌子邊,用沒有受傷的另一只手從背包里翻東西。 葉裴天躺在床上,視線就落在了她垂在身邊的那只手上。 那手指上還殘留著一些藥膏,裂了好幾道血口,微微動了動,幾滴血珠子就從指尖上滴落。 那手輕輕甩了一下,一滴血珠甩在了葉裴天眼前的枕套上,很快滲透進去,在泛黃的布面上留下一個顯眼的血點。 葉裴天的視線黏在那點紅色上,就不動了。 “我出去一下,給你找一個治愈者。等人來了你別說話,也別亂動。” “這里是黑街,醫生一般只管收錢,不會管你是誰。” 楚千尋翻出了一個口罩,戴在葉裴天的臉上,又攏了攏他微卷的頭發,把一頂棉布帽子套在他頭上,扯低了帽子的邊緣,壓住他大半的眉眼,隨后小心地給他蓋上毛毯。 在這種時代,打扮成各種奇裝異服的人都有,葉裴天這樣算不了什么。 “行了,這樣就認不出了。”楚千尋上下打量了一遍,“好好待著,我很快回來。” 第6章 房門咔嚓一聲合上了,狹窄的房間內葉裴天一人。 這里的隔音效果很差,他可以清晰地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 有嬰兒在哭泣,他的母親輕聲哄慰。 有人在刷碗,金屬餐具互相碰撞,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有情侶在辦事,床榻搖動的咯吱聲混雜著汗津津的靡靡之音, 樓上的小孩光著腳從屋頂上咚咚咚跑過,玻璃珠掉落在了地上,發出一連串清晰的跳躍聲。 一個女人在罵她的男人,男人低聲不住討饒解釋。另外一家有男人在打女人,他的女人在哭泣尖叫。 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把葉裴天湮滅。 曾經這樣熱鬧的歲月沉淀在他記憶的最深處,驟然從死寂一片的心底被翻了出來,讓他生疏而不習慣。 他已經很久沒有置身于這樣喧嘩的環境中, 是多久?三年,還是五年? 這是屬于人類的生活,不是像他這樣的魔鬼可以待的地方。 太吵了,這個地方。 這些鮮活的聲音扎進他空洞的心口,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戾氣。 憑什么,一個個都能活得這樣熱鬧,只有他獨自一人被獻祭在黑色的深淵。 就應該用黃沙覆蓋這里的一切,讓所有聲音消失,一切都安靜下來,回歸那種死一般的寂靜。 他在忍耐著,但那些該死的聲音還在越來越吵, 使他煩躁不安。 葉裴天看著斑駁的天花板,覺得自己應該逃離這里,回到自己所住的城堡。 那座黃沙筑成的城堡空闊,巨大,有無數的房間。方圓數里之內一片荒漠,沒有人敢踏足,也不會有任何聲音。 那里很安靜,寂靜得可怕,他每天夜里點亮所有房間的燈,獨自待在巨大的城堡中。 那才是他習慣的生活,才是魔鬼應該待的地方。 葉裴天的雙手斷了,他花了很多力氣坐起身,靠在墻壁上喘息了片刻。 全身又冷又疼,身體里的血幾乎流光了,新生的血液還不足以支撐身體的活動。 但不要緊,勉強已經能動了,只要能動,他就必須離開。 失去雙手的他不容易平衡,下床的時候他沒能穩住,從床沿摔了下去。 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身,枕頭上一個小小的血點進入他的視線,殺人如麻的大魔王被那一點紅色攝住心神, 那個小小的紅點,仿佛比蜿蜒流淌的血海還要刺目。 他呆滯地看了很久,伸不出手,只能視線代替了手指在那點紅色上摸了摸。 這么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流的血。 窗戶咔嚓發出一聲輕響,一個小男孩的腦袋從高高小小的窗口露出了一點腦袋出來, 為了防盜,這里的窗戶又高又小,還安裝了防盜欄桿。小男孩的腦袋使勁探了探,確定屋內的床鋪是空著的。 他就從不銹鋼防盜網的縫隙中,伸進來一條細細的小胳膊,手上握著一根長長的鐵鉤子,沿著墻壁往窗下的桌子上夠,敲敲打打試探著看能不能勾上點什么東西。 他的臉擠在窗口,努力伸著脖子斜著眼,想要通過狹窄的視角,盡量看清整間屋子里有沒有他可以撈走的東西。 突然間,他看見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冰冷,兇惡,像是叢林中負傷的兇獸。 混跡在黑街見慣三教九流的小男孩嚇了一跳,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直至他看見一個斷了雙臂的年輕男人緩緩從床邊站了起來。 “媽的,一個殘廢。嚇老子一跳。”十歲不到的小偷,一口一個老子,一點不因自己被抓了現行害怕。 看清待在屋內的人對他起不了威脅,他甚至還敢扒拉在窗口罵罵咧咧。 “瞪什么瞪,老子還會怕你一個廢人?快說,東西藏哪兒了?怎么什么都沒有?都被剛剛出門的那個女人隨身帶著的吧。”他的鐵鉤在屋內探索了半天,什么也沒摸到。 “切,值錢的都帶在身上,就留一個殘廢的小白臉在屋子里。” 他沒偷到東西,白爬了一趟高墻,心情不太好,吊在窗口放肆地奚落葉裴天, 根本沒發現在自己身后細細的黃沙凝聚,一根尖銳的土刺已經對準了他的脖頸。 “誒,你是她的那個吧?”男孩伸出一根小手指,朝著葉裴天轉了轉,活在這條街上以偷竊為生的小混混嘴里習慣往外跑葷段子, “雙手都沒了,那個女人還肯養著你,是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冷森森的眼神晃動了一下,里面的殺意突然就散了。 男孩的腳下落了一地的黃沙。 得意洋洋的小偷不知道自己剛剛才從生死邊緣走了一趟,還在侃侃而談。 “我不覺得你有多好看,就是白了點,可能女人都喜歡小白臉。”他摸摸自己蠟黃的小臉,“不知道我長大了,有沒有女人愿意這樣養著我。” 男孩一開始覺得屋里的這個男人很兇,瞪著他眼神冰冷又兇惡,就像這條街上的無數人看他的眼神一樣。 他就忍不住地想要氣他一把,左右是個殘廢,反正也打不著他。 說著說著他突然覺得這個人其實也還好。 不管自己說什么,那個人也只是默默站在那里聽著,甚至聽得有些認真,給他一種被人認真對待的感覺。很少有人能這樣聽他說話,他心中有點得意,不知不覺就說個不停。 東街的李三老婆偷男人卷了家產和小白臉跑了,西街的王二麻子巴結上的春城城主表妹的二舅子,從此要抖起來了。 屋里的男人沒有說話,沉默地聽著他絮絮叨叨。 男孩心里突然就有些同情他, 一個男人,斷了雙手,臉色蒼白,被鎖在屋子里。 也真是可憐,估計平時除了那個女人,都沒有人能夠和他多說兩句話, “誒,你叫什么名字?你們要住幾天?看你這么可憐,平時肯定很無聊吧,這樣吧,我可以認你做小弟,等我有空了,我就來陪你說話。” “你怎么不回答,你是不是個啞巴?” 葉裴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待著,已經不太知道怎么和別人正常交流。 有時候許久沒有敵人來找他,他甚至會希望有敵人出現在他的面前,雖然那些人只會大喊大叫一些難聽的話語,但那些畢竟還是活人,而不是冷冰冰的黃沙。 如今世間的魔物越來越厲害,如果許久沒有敵人前來,他會擔心有一天走城堡出的時候,發現全世界的人類都死光了,整個星球上只剩下魔物和半人不鬼的他。 “啊,我看見你的那個女人回來了,先溜了溜了。”小偷的腦袋從窗戶消失。 葉裴天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也有點慌,他躺回了床上,用嘴叼著被子蓋回身上。 門外傳來腳步和說話聲。 門把轉了轉,門被推開。一個女人的臉露了出來,看見他就露出了笑容。 四面的嘈雜的聲音仿佛在一瞬間停止了,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這么一個人的笑。 “請進吧,先生。”楚千尋轉身讓了身后的一個人。 那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三角眼,八字眉,又干又瘦,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樣。 “就是他了,” 楚千尋掀起蓋在葉裴天身上的毯子,她把床上的被褥堆得很巧妙,恰好遮蓋住葉裴天的面孔,只露出了胸前的區域, 老者看著那些猙獰的傷口,臉上的肌rou抖了抖,他只是在底層人類生活的黑街混口飯吃的末流治愈者,這樣的嚴重的傷勢他見都沒見過,他知道女人的魔種基本上是算打了水漂,這樣的傷勢他根本治不好。 但不管怎么說,他不會和即將到手的魔種過不去。 管他能不能治好,按規矩,只要治愈者出了手,都必須收費。這個女人傻乎乎地把他請來給這人治這么嚴重的傷,也只能怪她自己愚蠢。 “這個傷得有點重啊,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他裝模作樣地說著。 “沒事的,只請您盡力而為。” 對楚千尋來說,只要葉裴天的傷口能夠略微得到緩解,就有希望自行復原。 高階的治愈者,她不敢請,也請不起。 為了治療葉裴天的傷,她幾乎花光了儲蓄,甚至連高燕給她的那些魔種都花了大半。 不過高燕的命是靠著葉裴天撿回來的,花了她的魔種楚千尋沒什么心理負擔。 老者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伸出雞爪一般的手指,懸停在葉裴天的身上。 白色的光芒籠罩上了那些猙獰的傷口,傷口上突然竄出了黑色的電弧,電弧劇烈涌動,順著白光往上覆蓋。 老者大吃一驚,他握住自己發抖的手腕,用盡力氣穩住了身形,艱難地把手中的白光提起,白光底部沾染了無數可怖的黑色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