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此刻,秦云奚正顫著手,從地上撿起了那塊刻生骨。 他的臉色隱隱有一點發青,心中最不愿記起的事情排山倒海一般撞擊而來。 幸好柳清音走得急,一眼都沒看這塊骨頭。 若是她看一眼,便會發現,它并不像旁人的刻生骨那樣,瑩瑩似玉。 這塊骨頭是灰白發青的,像是即將腐朽的枯骨。 秦云奚自然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這具身軀,終究不是他的。清音,終究也…… 心緒剛剛落至谷底,忽然聽到“啪”一聲響徹洞府。 那是布質的鞋底吸飽了水之后落在地上的聲音。 秦云奚怔怔抬頭,先是看見一件濕透的白衫,緊貼著玲瓏的弧線,然后便見柳清音滿頭烏發濕濕地粘在腦袋和面頰上,俏麗的臉龐全是水,也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秦云奚的心忽然便碎了。他慌忙運起暗勁,將掌心的刻生骨捏成了碎末,悄悄灑向身后。 “清音……” 不到半個時辰,柳清音的怒火仿佛就已被外面的暴風雨徹底澆熄了,她的眸中只有哀傷,就像方才決絕分手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一樣。 “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她哽咽道,“為什么,為什么?不要再理別人了好不好?只陪著我,好不好?” 秦云奚瞬移上前,將她緊緊摟進懷中。 她身上的濕氣一瞬間便打濕了他的前襟,他重重垂下頭,吻住她,用拆了她的力道惡狠狠地輾轉親吻。 唇齒間很快就彌漫起血氣,不知磕破了誰的嘴唇或是牙齦。 一件濕裳和一件半濕的裳被重重摔在地上,兩道身影死死糾纏,像是要殺了對方。 這一場恩愛當真是瘋狂至極。 洞府外的天光明了暗,暗了又明,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仿佛又被暴風雨淋過一場的人總算是氣喘吁吁地平靜下來。 “清音……”秦云奚的聲音變得懶了許多,“天雀宗宗主的事,我覺得似乎哪里不對……” 總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讓秦云奚覺得其中好像有什么陰差陽錯的誤會。 然而柳清音并不讓他深想,她狠狠翻身,抵住他,惡聲道:“方才不是說好了絕口不提從前!” “好好好。”秦云奚急急告饒,“我記得。亦不會再與別的女人多說半句話。” 柳清音滿意地彎起唇角。 秦云奚繃下臉:“不過清音,你也要記住自己答應我的事情。” “我和佑然只是朋……”她低低地嘀咕了半句,然后趕緊打斷,笑著對他說道,“從今往后,我也絕不再與王衛之單獨見面!” “嗯。”秦云奚瞇著眼睛,笑了兩聲之后,又一次翻身壓下。 二人總算是徹底和解了,將那些不愉快的糾結過往草草打成一個包裹,扔進記憶的角落。 只要往后不再發生類似的事,那只包裹便不會被拆開,只會永遠靜靜地待在那里,直到腐爛消失。 “夫君……”她在起伏之間,顛簸地問道,“什么時候,我們重新結骨?” “不著急。”秦云奚用力答道,“飛升在即,正好脫胎換骨,屆時,我們再結仙骨。” “可是我怕你被人搶走。” “小傻瓜,不可能的,永遠永遠也不可能。清音,你是我的一切,沒有你,便不會有今日的我,清音,你不會明白我的心……” 那顆,永遠不能說出口的心。 …… 此刻,被道侶全家單方面開除了女婿資格的慕容春,正風塵仆仆,趕回宗門。 慕容春這個人天賦算得上是極高,運氣也向來不錯。 若是不和魏涼、王衛之這些開了掛的人生贏家相比的話,慕容春完全當得起“一代宗師”之名,能創業,也能守成。 有些時候,人的能力是逼出來的。 若是世間無魏涼,如今挑起萬劍歸宗重擔的必定是慕容春,只消在這個位置上磨煉些年頭,他便可以完全勝任。 此刻,慕容春又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林秀木和王衛之都跟丟了的眉雙,卻被他給找到了。 他并非用了什么聰明厲害的法子。能找到眉雙,只是因為耐心和仔細。他沒放過任何一絲她的氣息,哪怕再微弱,再古舊。 循著那一縷立刻就要消散在天地之間的氣息,慕容春找到了三個墓xue以及一個衣冠冢。 這里是洞庭。三個墓xue的主人分別是鄭子玉、林秋和林冬,衣冠冢主人則是林秋和林冬之父、洞庭小宗青寅宗的老宗主林遠。 其中,林秋之墓已被掘開,棺中尸骨被竊走。 眉雙帶走了尸骨,卻將一縷極細的本命血藤遺漏在了棺蓋的夾縫中。 憑著這一縷本命血藤,慕容春確定了這個在暗境中御尸偷襲眾人的傀儡師的身份——正是世人都以為早已不在世上的蓬萊女尊主,眉雙。 破案之后,慕容春飛快地整理著已知線索——蓬萊已覆滅了幾十年,女尊主既然未死,為何要長年避世?一個消失了幾十年的人,為何甫一現世,便竊走了林秋的尸骨,御尸攻擊另一個蓬萊遺民?這般看來,暗境中有髓玉花的消息,必定是眉雙故意放出去的,目的就是引淺如玉入暗境,然后取她性命。 思來想去,總覺得整件事情看起來就只像是兩個女人爭風吃醋的樣子。雖然讓人有些難以理解,但女人之間的仇恨,向來是男人們無法理解的。 比如小師妹柳清音為何就是看自己的道侶百般不順眼,這個問題慕容春已經煩惱了幾十年。如今雖然還是管柳清音叫師妹,但事實上她已經是師娘了,所以慕容春沒辦法說她,只能盡力安撫自己的道侶,不讓她覺得他和師妹一起欺負她。 推己及人,眉雙潛伏幾十年,只是為了殺淺如玉的話,慕容春覺得勉強也能說得通。 但整個事件卻有一處最說不通的地方,就是那具尸骨怎會是林秋。 如果眉雙竊走的不是林秋的尸骨,而是在路邊隨便撿一具什么骨頭的話,那么這整個事件差不多可以定性為爭風吃醋了。偏偏,眉雙不遠萬里繞道洞庭取走的是林秋的尸身,而且依據這本命血藤來判斷,眉雙大約在這里施過什么術法,將那具已化為白骨的尸身復原成了生前的樣貌。 林秋才真正是一個八竿子也打不著邊的人,若不是這次循著痕跡找到這里的話,慕容春早已忘卻了這號人物。 一個死在九十余年之前的劍君前妻,和一個失蹤了六十余年的蓬萊女尊主會有什么關聯嗎? 這事實在是處處透著nongnong的詭異,讓人不得不多心。既然眉雙動了林秋的尸身,那整件事,必定與萬劍歸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慕容春安排了人手,利用眉雙的本命血藤來尋蹤,很快就鎖定了她的位置——寂魔嶺。 那個地方早已荒棄了許多年。 自從劍君與王氏家主合力滅殺血魔祭淵和人偶,救出小師妹柳清音之后,寂魔嶺便成了一座荒山野嶺,無人踏足。 眉雙竟藏在那里嗎? 慕容春帶人追到寂魔嶺,發現那里密布著血色結界,防御之強,竟連半只腳踏入劍君級的慕容春也無法撼動分毫。 于是他讓幾個好手在附近守著,自己匆匆趕回宗門,找秦云奚報信。 一入宗門,便發現每個人望向自己的眼神都怪模怪樣的。 “劍君何在?”他抓住一個負責日常起居的管事問道。 管事眼角直跳,回道:“劍君在主峰洞府,交待了任何人不得打擾。慕容大劍仙……您,總算是回來了!” 慕容春一頭霧水:“查到兇徒行蹤,我自然要回來稟告。” 管事欲言又止,最終只說道:“那您還是趕緊到主峰面見劍君吧。您多保重,萬事心寬些。” 雖然管事的舉止實在奇怪,但慕容春向來穩重,只端端正正地拱了下手,便掠向主峰。 隔著大老遠,秦云奚便已感覺到了慕容春急匆匆的氣息。 他扶柳清音起來,二人收拾干凈,裝模作樣對坐飲茶,等待慕容春進來。 慕容春頃刻便至。 “師尊。”慕容春行了禮,又對著柳清音行了個介于友愛與尊重之間的小禮,稟道,“弟子已查明,兇徒乃是蓬萊女尊主,眉雙。” 秦云奚不動聲色地望了柳清音一眼,意思便是——看見了沒有,木柔佳的線索是真的。 柳清音佯裝不知,擺出一副極有興趣的樣子:“哦?!蓬萊女尊主,竟然躲過了蓬萊覆滅那一劫么?!她為何要對淺如玉動手呢?我猜必定是因為淺如玉不檢點,覬覦男尊主,對不對?” 慕容春一本正經地答道:“其中恩怨,尚未可知。但這一次,我查到了一件十分詭異的事情——那具被眉雙驅御,在暗境中攻擊我等的尸首,竟是林秋。” 他沒有繼續說,只垂目看著地面。 關于林秋的種種,由他來講,不合適。 “林秋?”秦云奚仿佛思索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哪個林秋?” “不會是那個吧!”柳清音吃驚地說道,“洞庭那個林秋?” 慕容春回道:“不錯。” 對那個林秋,柳清音倒是不知為何十分包容,只聽她猶猶豫豫地說道:“沒道理啊,那個女子,一生平平無奇,死得也甚早,不可能和蓬萊有什么牽扯的。” 秦云奚望了她一眼,心中也有些感慨。 清音總說他變了,其實,她也變了許多,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 當初面對林秋時,她并不像現在這樣總是無理取鬧。那時林秋霸占了正妻之位,看清音十分不順眼,處處為難,還往她茶水中下毒。 那時,清音一直默默隱忍,并不與林秋發生沖突,更不向自己告狀。若不是自己時刻盯著,清音不知要受多少委屈。那時的她,當真像是一朵搖曳在風雨中的純白芙蕖,惹人心生憐惜。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變了呢?大約便是結侶之后吧。 她總說男人得到之后便不珍惜,其實女人也是一樣的。從前那些謹小慎微,處處為他考慮的小心思,漸漸就變成了專橫霸道的大心思。 她變得草木皆兵,多疑任性。一邊怨他不該與淺如玉木柔佳等人來往,一邊與那王衛之糾纏不清。 秦云奚急急打斷了思緒——怎么又想那些了,明明說好了再也不提過往。 慕容春道:“我追到寂魔嶺,發現那里密布血腥結界,竟是連我也無法撼動,是以急急回來稟告師尊。師尊,如今真相撲朔迷離,人手又嚴重不足,是否該解了二師兄的禁足令了?” 顧飛已被關在思過嶺許多時日。 因為他擅自開啟了護宗大陣,說是師尊的交待。那幾日,宗里恰好有許多弟子都生了妄心,說是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還鉆進了自己的身體中。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鬧得很厲害。 秦云奚回宗之后,直斥他們胡鬧。當時柳清音身受重傷,于是秦云奚也沒有細問,只將那些散布流言的弟子全部罰了禁閉,連著小頭目顧飛一起通通關進了思過嶺。 此刻想起來,秦云奚總感覺心頭有兩條模糊的線,隱隱約約就要連在一起。 那點靈光仿佛近在眼前,但每一伸手,它便像狡猾的魚兒一樣溜走。 正待凝神靜思時,忽然聽到柳清音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那便讓二師兄出來做事吧,四師兄你這陣子恐怕有得勞心了!” 一提這事,秦云奚也頗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