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他細細地嗅著她的馨香,思緒已飛回了前世。 前世,就是這般……親密無間。 卓晉這一劍雖然刺穿了他的顱腦,但他卻并不痛,只是虛弱至極,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在流逝。 他細細碎碎地與她說了一會兒,終于沒有什么力氣了。 他將密鑰置于她的掌心,大手重重一握,將她的柔荑捏在掌中。這個動作給了他回光返照的力氣,他回憶著魏涼曾經的模樣,學著他的動作,轟然震碎了自己的神魂! 一陣恐怖至極的撕裂劇痛,瞬間將他拉入了生不如死的煉獄!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個始終面容淡淡的師尊,究竟是承受過怎樣的痛苦。當時,師尊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絲勉強和疼痛,那些魂力融入他的神魂時,他只覺一陣平靜安詳。 所以……那個人,是心甘情愿……是愛著自己的!這一瞬間,秦云奚終于明白,什么叫做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原來,師尊他愛自己的弟子,當真是如同父母愛著子女一般! 是自己……狹隘了! 為何,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都說自己與師尊性情相似,原來,自己自始至終,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他知道,自己的魂力絕不會像師尊的那般純粹柔和。劇痛令他無比清醒地看見,那些齷齪,那些丑陋,那些不堪,深植于自己的神魂之中,如附骨之疽。 但那些,也都是自己的愛,雖然與師尊相比不足萬一,但,那也是自己的一片心。 他愿將這片心奉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即便它沒有多么美好。 最后一刻,他終于向自己坦誠。 魂力順著二人緊握的手,迅速渡給了柳清音。 秦云奚蓄起最后的所有氣力,重重一口,銜住了她的耳垂。 并非曖味親密,而是發狠一般,要在心愛之人的身上,留下自己最后的印章。 柳清音正在驚訝地接收這一蓬強大的魂力,猝不及防吃了痛,下意識地伸出手,猛地一推,將秦云奚重重推了出去。 他軟軟地向后跌落,那雙眼睛中,已然失去一切生機。 柳清音愣了片刻,忽感一股極其強大力量自神魂之中蕩滌出來,瞬息之間,竟已悄悄脫胎換骨。她呆呆地望著秦云奚那具氣息全無的尸體,終于緩緩流下了眼淚。 見秦云奚已死,林啾也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 她的腦子里還有一點暈乎,不過大致是明白了。 前一世,魏涼心甘情愿把身軀和魂力都讓給了秦云奚,秦云奚以“魏涼”這個身份活了一世,與柳清音終成眷屬。最終,卻被卓晉和王衛之聯手坑死。 不知得了什么機緣,秦云奚死后又重生了,便是這一世。這一世,他沒能成功奪舍魏涼,而是被趕回了自己的軀殼。 因為他的魂魄比原本強大得多,又沒有受創,所以很快就成功掌控了自己的身體。 這也是林啾一直有些納悶的事情——洞房那夜相見時,秦云奚分明還是個全身不遂的病人,怎么第二天就能坐著輪椅出門了?魏涼替他取回固元草之后,他更是短短幾日就恢復了實力,竟能跑到云水謠去幫助柳清音了。 傷勢復原速度堪稱bug。 原來,這是個強大的老魂。 竟是這樣。 他并不確定這一世的魏涼到底是誰,所以屢次小心翼翼地試探魏涼的身份,而且先發制人,找到了上一世的敵人——卓晉。 當他發現卓晉是真正的魏涼之后,便以為找到了卓晉前世與自己為敵的原因,以為殺了卓晉和王衛之,一切就能結束。 這就是當局者迷。 林啾百分之百確定,上一世的卓晉絕對不是現在這個卓晉。按著秦云奚的描述,前世的卓晉是個心機深沉,智多近妖,百無禁忌的家伙。與眼前這個略有些迂腐頑固,認死理,弟子犯錯自斷一腕的君子比起來,根本就是南轅與北轍,決計不可能是同一個魂。 人一旦偏執起來,就會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愿意去看、去聽、去感受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秦云奚,便是個極端偏執的人。 事實便是,卓晉是個真正的君子。他要殺你,便會坦坦蕩蕩地殺,給你講道理,讓你死得明明白白。 他不通謀略,并非因為笨拙,而是君子端方,只愿直道而行。 這樣的人,林啾十分欽佩。 不過若要說喜歡,她更喜歡的還是那種心有底線卻無拘無束的人。 卓晉像個教導主任,就適合徐平兒這般的乖乖女。 林啾被自己的腦補逗得“噗嗤”一笑,再想起卓晉本是個教書先生,心中不由更是大叫貼切。 視線一轉,只見“乖乖女”徐平兒疾步走到了柳清音面前,施了一禮,懇求道:“能不能請您幫個忙,替卓先生接續斷腕?” 徐平兒并不傻,一切既然已經挑明,她自然不會再叫卓晉“表哥”了。 柳清音不禁有些怔忡。 思緒瞬間飛到數日之前,卓晉被馬王爺派來的狗腿敲斷了膝蓋,正是自己替他接的骨…… 她的心臟輕輕一揪,道:“不必你求,我自然會照顧師尊。你無事,便先回去收拾一下屋子。” 徐平兒咬了咬唇,沒看卓晉,點點頭便要走。 她知道柳清音對卓晉的心意,心中自然百般不愿讓他們二人獨處。然而接續斷腕這種事情,并不是自己有情便能辦得到的,她只能求助于人。柳清音既要支開她,那她便離開——他的身體最要緊。 徐平兒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卓晉悠悠對柳清音說道:“云奚說,邢長老命喪你手,可有此事?” 第47章 涼哥的涼 “云奚說,邢長老命喪你手,可有此事?”卓晉的聲音很平靜,不帶半點譴責之意。 柳清音倒抽一口涼氣,雙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她又怎敢忘記,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男人,是怎樣冷靜地說完秦云奚的罪行之后,干脆利落地送他上了路。 是不是只要她點點頭,他便會出手殺了她? 她低頭一看,只見他果然微微蜷起了左手無名指。這,便是他動手的前兆。 柳清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恐懼。她從來也不曾感受過這樣的大恐怖,從前她看似莽撞、不畏生死,那是因為她知道,師尊和幾位師兄師姐永遠會關注著她、愛護著她。 就像只身深入云水謠那次一樣,慕容春和秦云奚都及時地趕到了。 她知道自己無論怎么任性,都不會是一個人。 她的身后永遠有許多堅實的后盾。 然而這一刻,最堅不可摧的后盾,竟變成了高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她怕了。害怕之中,又帶著許多委屈。 “師、師尊……”柳清音的唇瓣輕輕地顫動,聲音細若蚊蚋,“您真的相信,清音是那種人嗎?” 卓晉定定地望著她。 他雖然不是那種觀察入微的聰明人,但有句俗話說得好,知子莫若父——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在自己面前當真是如同白紙一張。 所以得知秦云奚對他滿懷怨懟的那一刻,他才會受到了那般強烈的沖擊。 他一度以為,這個大弟子只是心中有股不平之氣,卯著勁兒想要趕超自己。卻沒料到,秦云奚心中的恨意竟已釀成了毒汁。 柳清音呢?他又了解她多少呢? 卓晉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能輕易地看出,此刻的柳清音十分心虛,但也滿腹委屈。她與秦云奚終究不一樣,她并不是窮兇極惡之徒,她只是走岔了路,若是尚未釀成大錯,還是可以救得回來的。 座下七大弟子,如今已只剩下三個。但凡有一絲挽救的余地,卓晉都不愿趕盡殺絕。 “你可以為自己解釋。”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斷腕仍在滴血,他隨手取下發帶,牙咬著一端,草草綁了個結。 徐平兒在一旁看得心痛不已,但她嗅著那邊的氣氛,知道此刻不容外人插足,便只能死死咬住唇,強行按捺。 林啾趕緊上前,牽住了徐平兒的手。徐平兒悚然一驚,抬頭見是林啾,眼睛里亮起了光芒。 林啾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帶著她稍微走遠了幾步。 那一邊,柳清音聽著卓晉的語氣,感覺似有轉圜的余地,立刻松了一口氣,道:“師尊,清音當時,確實是迫于無奈。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大師兄到底背著我做過什么事。他的確是殺了宗派里許多人,但當時,我被關在思過嶺的結界中,對此一無所知。等我出來時,刑堂的人,已被大師兄殺光了……” 她為自己辯解道:“我若是事先知曉,一定會阻止他的!但我真的真的想不到,他竟會那么做……當時我見到他殘殺同門,當真是嚇得傻眼了,但我也罵了他的。師尊……大師兄兇起來的樣子實在是令人害怕,我也是有些嚇懵了,才會渾渾噩噩地跟著他離開。我真的真的,沒有畏罪潛逃,我本就是冤枉的!” 卓晉目光微冷:“邢長老呢?” 柳清音深吸一口長氣,道:“我絕對沒有殺害邢長老!師尊,我可以向您發最毒的毒誓,我絕對絕對,沒有殺害邢長老!我若殺害邢長老,便讓我死無全尸,魂魄永不得解脫!” 她確實沒有殺死他,她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若是他最終死了,那只能怨他自己沒能挺過去,卻不能說她殺了他! 所以柳清音敢發誓,敢發最毒的誓。 她避重就輕,從頭到尾沒提到自己重傷了邢長老。 卓晉見她說得斬釘截鐵,倒也是信了幾分。這種事畢竟很容易就能求證,柳清音也不是那種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的人。他觀她的神色,倒是十分堅定,沒有半點心虛。 “那,你可曾濫殺過一個無辜之人?哪怕一個?”他問。 柳清音一聽這話,便知道自己已經順利渡過難關了。 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不曾。師尊,我謹記您的教誨,不曾殺過一個好人,日后也絕不會。” 她要殺的,都是壞人。 卓晉思忖片刻,開口了:“我暫且信你。你回宗去,將一切如實說明,該領什么罰便領。” “我不!”柳清音見他無手無名指已經松開,知道他已信了自己,便開始撒起嬌來,“我要跟在師尊的身邊,師尊也好看著我呀!弟子犯了錯,不是就該跟著師尊好好學,認識自己的錯誤嗎?師尊,你教我,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什么罰都認,只要讓我跟在您的身邊!” 她從前犯了小錯的時候,便喜歡這樣賴皮。 外人都說柳清音大劍仙性子冰冷,是個冰山美人,只有他知道,在他面前,她依然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時不時就會撒撒嬌,耍耍賴。 卓晉的心微微有一點發軟。 遠處,徐平兒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卻能感覺到二人之間的氣氛漸漸發生了變化。 好像有些……不容他人入侵了。 她的心漸漸向下沉去。 林啾心頭早就有火氣在“噌噌噌”往上躥,她耐心地等到柳清音表演完畢,這才一把攥住了徐平兒的手,將她拖到了卓晉面前。 柳清音方才便看見了林啾,只不過危機當頭,一時顧不上她。 此刻與師尊剛有和緩,便見討厭的林啾拉著討厭的徐平兒過來攪亂,頓時氣得緊緊咬住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