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若還不明白魏涼這是故意整他,那他也白活這些年了。 “好,好。”王衛之氣惱地擰過身,發起小兒脾氣來。 卓晉圈起右手放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掩飾笑意。 徐平兒也放松了許多,她并沒有故意湊到唯一的女子林啾身邊套近乎,只時不時抬起眼睛,友善地望林啾一眼,然后沖她傻乎乎地笑一下。 林啾看她更加順眼了。 飯畢,卓晉放下筷箸,對魏涼說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魏涼“嗯”一聲,目光落在王衛之身上,遲疑了片刻。 王衛之笑了:“怎么,怕我拐跑你媳婦?話說當年我王氏的祖宗,就曾拐跑過老劍君的妻子哪!你這擔心,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忽聽“錚”一聲劍鳴,王衛之腰間佩劍竟然自行掠出劍鞘,刺穿腿間的袍子,直通通地插到石凳子里,貼著皮rou,“嗡嗡”顫動不止。 魏涼面無表情:“遠來是客,留不足你三日,算我招待不周。” 說罷,引卓晉走向竹廂房。 王衛之呲牙咧嘴,“嘶嘶”倒抽涼氣。 他悄悄往后蹭,自己的劍便像是長了眼睛一般也跟著蹭了蹭,險險要劃到要緊處的皮rou。劍雖是熱劍,王衛之卻感覺自己的皮膚涼颼颼地直起雞皮。 冷汗涔涔,再不敢亂動了。 “沸霄,你變了。”他垂下眼睛和嘴角,氣鼓鼓地望著自己的本命寶劍,語氣委屈得很。 林啾和徐平兒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了聲。 “你活該,”徐平兒道,“哪有你這般說話的,活該被罰。” 王衛之白了她一眼:“喂喂喂,你是白眼兒狼嗎?這一路過來,姓柳的看你不順眼,處處挑你刺,是誰罩著你的?嗯?!” 徐平兒紅唇微撅:“是是是,謝過王少俠照拂之恩!” 她與王衛之也有幾分熟稔了,見林啾溫柔無害,便不設防地說道:“我著實也是想不明白,那位柳仙子容顏絕美,修為高深,氣質也不是我這樣凡俗中人可比的。表哥說那句話,分明也只是氣話,她為何就處處看我不順眼呢?” 林啾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燒:“你表哥說了什么?” 徐平兒俏臉微紅,不好意思開口。 王衛之道:“卓晉眼瞎,說柳清音不如徐平兒美。我倒是不覺得,要論長相,還是柳清音美得多了!” 林啾:“……”難怪姓王這貨娶不到老婆! 徐平兒倒是絲毫也介意,連連點頭道:“的確如此,我雖有兩分顏色,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不過凡塵俗脂,與柳仙子,還有這位仙子,根本沒什么好比。” 王衛之冷笑一聲,抬起一條腿,小心地繞過熱劍,把桌上那裝著酸酒的青銅大壺踢出“咚”一聲巨響,道—— “可惜呀,美則美矣,可惜那女人通身上下,無一處不散發著酸臭氣,”他指了指自己吐在地上的酸酒,道,“喏,就如這酒吧,看著顏色好,誰喝了也得吐啊!” 徐平兒想起這一路柳清音的種種尖酸刻薄,不由得感慨地搖了搖頭。 “那姓柳的女人也是真稀奇。”王衛之眨巴著眼,對林啾說道,“最初的時候吧,卓晉碰一碰她的手背,她都像個貞潔烈婦似的,一副要拔劍砍人的樣子。后來吧,卓晉不理會她了,她又時不時湊到人家邊上,卯著勁兒要把人家表妹給比下去。嘖嘖,我在一旁瞧著,都替她尷尬得緊,那秦云奚更不必說了,臉色終日陰得要滴水。” 林啾:“……”王衛之此刻的模樣真的很像那種聊完八卦就分手的露水閨蜜。 徐平兒好奇地看向林啾,問道:“您是劍君的妻子吧?” 林啾有點不好意思,道:“嗯。” “劍君真好。”徐平兒道,“方才我真是捏了一把汗,生怕劍君心軟替她說話。那樣的場合,若是劍君出言護著她,那您得多難受呀!說句心里話,若我是男子,被那樣一位大美人嬌滴滴地看著,我恐怕早就找不著北了!劍君真是令人欽佩,與我表哥一樣,都是端方君子!” 林啾噗嗤一笑:“三句離不了你表哥。” 徐平兒的臉刷一下就紅透了。 王衛之挑眉笑道:“倒不曾聽你怎么提魏涼呢。想好沒有,何時跟我走?” “我為何要跟你走?”林啾真情實感地表示詫異。 “你!”王衛之怒了,正要跳起來,忽然想起自己的本命寶貝邊上還插著自己的寶貝本命劍,頓時萎靡下去,蔫蔫道,“你以為魏涼為什么放你出塔?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因為我你明不明白?我要撬了那九陽塔,魏涼怕了,便出來對我說,讓我保護卓晉,然后他就放你出來。要不然我沒事跑凡界去救人做什么——現在你明白誰是你救命恩人了嗎?” 少年的語氣十分委屈。 聽他這么一講,不知為什么讓林啾有種錯亂感——好像他王衛之是那發動水漫金山的白娘子,而魏涼那是被逼無奈不得不放人的法海似的。 徐平兒忍不住笑了起來:“王少俠,你錯啦!這分明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依我看哪,劍君就是把你支開,省得你在面前聒噪。你沒發現我表哥對著你時候,也是十分頭痛嗎?” 王衛之冷笑道:“果然是三句不離你表哥!你們走開,讓我一個人獨自待著!” 兩個女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身后輕輕傳來“嘎吱”一聲竹響。 魏涼與卓晉從廂房中走出來。 卓晉的神色更加從容,眉目間的清冷化去了許多,對上徐平兒視線時,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笑容。 魏涼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說道:“當真想清楚了?你確定要離開這里,到凡界去生活?螻蟻間的傾軋不會比這修真界少,下一次你再遇到那種事,又指望誰來救你?” “我可以自救。”卓晉再一次露出了孩子氣的微笑,“從前我以為戰場即是地獄。如今方知曉,真正的煉獄只在人的心中。從前,我不愿猜測人心,只當這世間除了魔之外,個個皆是好人——這其實便是自欺欺人。如今我既已愿意睜眼走路,自然便不會再輕易摔跤。” 魏涼微微蹙眉。 卓晉笑道:“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從今往后,你我便各自安好吧。不必再管我,生死有命,當初我既做了那個決定,自然不會反悔。” 魏涼道:“我說過,四十九日之內,你后悔來得及。我與你不同,我之所在,便是本我。” 卓晉慢慢往前走了兩步,道:“不必,當真不必。我現在很好,是真的很好,比從前好得多了。如今我方知道,仙、凡,根本沒有區別。如我從前那般渾渾噩噩,飛升又有何意義?以凡人之軀來明悟生命的真諦,也未必就落了下乘。你已助我拋下曾經的執念和迷妄,我如今,才算是徹底明白了。” 平凡的眉眼之間,緩緩浮起淡淡的光芒。 徐平兒看傻了眼:“表、表哥……” 這一刻,她竟覺得自家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表哥,比王衛之、秦云奚這些人,更像一個……佛? 她急急在心中打斷了這個念頭——佛,那是要四大皆空的。她還想做表哥的妻子,給他生娃娃呢!不不,表哥可千萬不要有出家的念頭啊! 徐平兒緊張兮兮地望著卓晉。 卓晉正舉目遠眺,視線越過竹林,灑向遠山。 天地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與他隱隱共鳴。 這種感覺…… 他竟從來不曾有過!他天賦卓絕,早早便修成當世最強之人,劍意更是無人能望項背。然而,修真修真,只知修,卻始終缺了一個“真”,難怪久久不得悟! 如今,在面前之人的幫助點撥之下,這位曾經的劍君,終于,悟道。 順著心中那隱約顫動的意念,他的神思躍過千萬里,落在一處密林中。 那里,有半把斷劍斜插在泥沼中,周遭還四散著不齊全的散碎劍塊。 他憑著心中的本能,重重一握! 在這極短暫的一瞬間,無論仙界還是凡界,每一個身攜佩劍的人,都感覺到身體微微一墜! 好像腰間的劍有了意識,正向著劍中之君朝拜一般。 那里,一聲聲清越的“鏗鏘”之聲響徹密林,一道清光迅速凝聚,隱隱凝成一柄劍的模樣之后,以劃破虛空之勢,掠過萬里長空,直直奔向萬劍歸宗! 劍已殘缺,看不出本來的形狀。它的速度極快,快到與空間接觸之處,竟生生擦起了一道明焰! 就好像,天空被它劃破,流出天之血,傷痕凝固,仿若永恒。在這方外烈火的淬煉之下,殘劍漸漸發生了變化…… 修士用最快的速度也得奔襲三天的路程,這把劍,竟是在一炷香之內便走完了。 “那……那是什么?!” 整塊大陸,足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能夠看見這幕奇景。 它拖著血般的尾羽,掠過萬劍歸宗七座山頭,沒于主峰后山之間。 “這……是劍君突破飛升了嗎?!” “師尊飛升啦?!” “嘶——劍君飛升了!”思過嶺的結界外,年輕的弟子歡呼一聲,拔腳就往外跑。 柳清音被關入結界中,正是暴郁難安時,忽聽這么一句,頓時像是百爪撓心一般。 “你別走!放我出去啊!”她的佩劍已被收繳,只能無力地用腳去踢那結界光幕。 “他飛升?不,不可能!他是魔,如何飛升!騙人,都是騙人!那個人根本不是師尊,早在烏氏地下陵時,我便該猜到的!我為什么要自己騙自己……”她喃喃自語,抱著手在結界內踱來踱去。 “卓晉,卓晉,這個卓晉才是師尊!天哪!他叫我清音,我竟沒有認出他來!”她懊喪地抱著頭,蹲在地上,“我該早些認出他來才是!怎么會,我怎么會沒有認出他來呢!都怪那個徐平兒!定是她趁機引誘他,害他動了凡心,要不然師尊怎么會不認我呢?” “這一切,肯定都是魔主的陰謀!他故意害我!他故意離間我與師尊……難怪他看上了林秋!林秋那種人,歹毒險惡,與他們這些邪魔正是一丘之貉!” 她痛苦無比,眸中漫起怨毒:“這些邪魔,這些邪魔!他明明不是師尊,還要假借師尊的身份來羞辱我!我,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要他死!還有林秋,我要……斬妖除魔!我要將這些丑惡的魔物,親手送下地獄!” 隔著結界,她聽到一聲幽幽嘆息:“終于明白了嗎?” 柳清音吃驚地抬起頭。 只見秦云奚長劍染血,疲憊地站在結界外,與她對視。 他身后的山道上,每隔百丈,便躺著兩具守山弟子的尸體。 “大師兄……”柳清音迷亂的雙眸中浮起清晰的訝異。 秦云奚微微一笑:“清音,我來救你了。” 他用染血的玉牌打開了結界。 愈往山下走,柳清音愈是感到驚心:“大師兄……你,你為何要殘殺同門!” 秦云奚唇上帶笑,目光也溫柔,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留著嘴巴,向魔主報信嗎?” 柳清音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旋即,她的眼睛里浮起一絲狠意:“是。魔主鳩占鵲巢,將給世間帶來滔天浩劫!為了撥亂反正鏟除邪魔,犧牲幾個人又算得了什么!師尊就是太仁慈,才會失身于魔主!” 秦云奚并沒有去糾正她的口誤,只順勢引導:“不錯,清音,我知道你不想追逐力量,對成仙成神并無執念,然而為了天下蒼生,有些事,我們不得不做。清音,你這般善良,定不愿這世間生靈涂炭吧!” “大師兄,我們該如何做?”柳清音的眸中燃起了熊熊斗志。 秦云奚抬頭望了望那猶如滴血傷痕般的天空,淡淡一笑:“找到命劫,奪取命劫,然后,你我來做他的命劫!” 語氣頗為陰森駭人。 柳清音聽不明白。但她知道,萬余年前,荒川便是沒能成功渡過命劫,最終仙體崩殞,泯滅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