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幾個太監立時感恩戴德,跪在地上磕頭不止:“謝娘娘恩典……” 正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以鄭太后的脾氣,只杖二十而不是杖斃,還真就是額外開恩了。 鄭太后再沒去理會這些太監,反到是蹙起眉頭思量起來:這種時候,能有什么事值得傅長熹急匆匆的趕出宮?而且,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傅長熹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臉上浮起的乃是那種難以掩飾的喜色——這太難得了,傅長熹一貫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她還真沒見過對方這般情難自抑的時候。 鄭太后越想,眉頭蹙得越緊,眉心折痕越是深刻,到底還是沒忍住,召了心腹上來,低聲吩咐道:“去,派幾個跟在攝政王車架后頭,看看他出宮后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心腹領命而去,鄭太后卻是靠坐在鳳座上,閉上了眼睛。 此時殿中只余她一人,冰雕融化時的滴答水聲便顯得格外清晰,在這樣“滴答”的聲響中,鄭太后仿佛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傅長熹的情景。 事實上,她當時是陪著堂姐偷偷出門去看人的。 那時候,孝宗皇帝私下里與當時的鄭首輔露了口風,說是想要為幼子聘鄭家女為妻。當時,鄭家適齡閨秀只有堂姐與她,堂姐乃是首輔嫡女,比她年長些,鄭家上下都覺著這樁婚事會落在堂姐身上。她那堂姐一向膽大,便拉了meimei出門去看未來夫婿。 于是,她們悄悄打聽了傅長熹每日回王府的必經之路,站在樓上等了半日,終于看見少年策馬自街頭過。 只那一眼,堂姐與她皆是再難忘記,回去時姐妹二人相顧無言,皆是寂寂。 后來,肅王拒婚,遠赴北疆,堂姐為避流言,不得不匆匆出嫁。猶記得堂姐出嫁前夜,身著大紅嫁衣,握著她的手,輕聲問她:“你還記不記得……” 堂姐沒有問完,晶瑩的淚珠卻悄悄的滾落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上,guntang刺人。 那一刻,她們姐妹的心情竟是無比的一致。 怎么能不記得的? 在她們最美好的年華,也曾登高樓,坐看少年騎馬倚斜橋。 春衫薄,美姿儀,滿樓紅袖招。 堂姐出嫁后,她呆在家里等著自己的良人,隔著屏風挑揀那些求婚人,挑來揀去的等了幾年,沒有等到傅長熹從北疆歸來,只等到宮里頒下的立后詔書。 幸好,她如今總算是等到了。 *********** 因著才說開便分別,傅長熹這些日子實是很想甄停云。 若不是他答應了要給甄停云想一想的時間,覺著不好這時候過去打攪,他想直接去女學找甄停云了。 這一等,就是將近一個月,傅長熹簡直是數星星盼月亮的等著女學放假。 甚至,他都暗暗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這次甄停云放假出來,還躲著不見他,他直接去甄家找她! 只是,想歸想,傅長熹從宮里出來,上了馬車,還是立刻喚了唐賀上前,語速飛快的吩咐他:“去找件常服給我!” 唐賀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沉默片刻,這才斟酌著言辭道:“殿下,您先時令臣下準備的聘禮,臣已著手安排。既事已至此,您又何必還要這樣瞞著甄姑娘?以臣之見,倒不如借此說開了的好。” “不行。”傅長熹斷然拒絕,“我穿這樣去見她,不是坦白,是嚇人。” 唐賀暗暗的看了看他身上那件藩王常服,實在不知道這哪里嚇人了。不過他做下臣的,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既然主君不想聽也不好再說下去,這便點頭:“臣明白了。”當下就叫人拿了一件玉青色的袍子給傅長熹送去。 傅長熹也算是熟能生巧,不一時便在馬車上換好了衣袍,然后自己動手解下紫金王冠,重新束發。 如此,傅長熹方才松了一口氣,覺著是能見人了。 不過,松氣的同時,他還是不免犯愁:唐賀的話確實是有道理,既然他都已將自己的心意告知對方,這身份也確實是不好再瞞下去。 可,這隱瞞容易坦白難,傅長熹這些日子不是沒想過該怎么坦白,可是只要一想到甄停云看著自己時那滿懷信任的目光,他就覺得有些說不出口。 事實上,傅長熹如今回想起來,也覺著自己在身份這事上還真沒有認真隱瞞,前后就出了許多錯漏。偏偏甄停云十分信任他,因此忽視了種種問題,反倒令他越發的說不出口。 第80章 問家事 馬車到了西山別院的時候,傅長熹抬手掀開車簾,只一抬眼便看見了等在門邊的甄停云。 只見她發梳雙髻,身上是一件綠色薄衫,裙色卻淡的好似被雨水洗過的荷葉,裙裾輕盈的仿佛隨時都要被風吹走。 又或者說,此時正在院門邊的她就像是隨風吹入園中的一片夏荷,顏色鮮活明亮,尤顯得清新可人,反是壓住了園中的嫣紅姹紫。 傅長熹看著甄停云,忽然就緊張了起來,下意識的端正了坐姿,然后慢半拍的想起車里那套才換下來的藩王常服。 因為甄停云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屋里或是院里等他,所以他換衣服時也沒有太在意。當然,也可以說他在隱瞞身份上確實是不上心,換下的衣服多是隨手就擱在車廂里。如今想來確實是大意輕忽了些…… 現在,甄停云人就站在院門口,若是趁著他下車的時候往車廂里看幾眼估計就能看見那一整套的大禮服……雖然他是想要坦白,但絕對不是這種方式! 傅長熹心下一凜,腰背亦是下意識的挺直。 也就是此時,馬車到了院門口。他維持著面上的端肅神色,如平時一般下車,然后不動聲色的用身體擋在了甄停云的視線。 最后,他放下車簾遮住了車廂。 幸好,甄停云似乎對他的馬車車廂并不好奇,從頭至尾都沒有往里看一眼。 傅長熹暗暗的松了一口氣,緊繃著的肩頭也漸漸放松下來,這才轉目去看甄停云,見她手里提著兩個油紙包,不免訝異:“你手里拿著什么?” 甄停云立時便道:“月餅呀!” 她仰起頭去看傅長熹,烏鬢如云,眸子烏黑晶亮,仿佛還帶著盈盈的笑意。只聽她脆生生的補充道:“馬上就要中秋了,我當然要給先生你送月餅呀。” 傅長熹忍不住的笑起來,又道:“現在還叫‘先生’?” 甄停云:“……” 在傅長熹的目光下,甄停云的臉一點點的紅了。 傅長熹心知她肯定需要一些時間適應和接受,倒也沒有再逗她,反到是伸出手,準備從她手里將那兩個油紙包接過來。 然而,甄停云卻把手背到了自己身后,叫住了他:“等等!” 傅長熹眉梢微動,轉目看她,目光中似有些許疑惑。 甄停云總算是理智了些,想起了自己原先的打算。她將那兩個油紙包提到傅長熹面前,認真道:“你選一個吧,剩下的我是要帶回家去分的。” 傅長熹實在是搞不懂甄停云這種送月餅只送一包,而且還要叫人挑的行為。不過,他很快又覺得這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至少,不是別人挑剩下的給他! 這么一想,傅長熹也就在心里把自己說服了,覺得挑月餅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謹慎的看了看面前的兩個油紙包,問道:“這兩包月餅,口味上有什么不一樣的嗎?” 如果一甜一咸,他就挑咸的——他已經吃夠了那些甜膩的月餅。 然而,甄停云先指了指自己左手邊的那包:“這是甜的。” 至于右手邊的那包,因為是點心鋪里隨手買的,她也不確定味道,回憶了一下那月餅的香氣,補充道:“這包應該是咸的。” 傅長熹聽完了她的話,打量著她說話時的神態,忽然就有些明白過來了。他很輕易的便將她左手邊的那包月餅拿了起來,不動聲色的道:“那好,就這包吧。” 甄停云聞言,不由又眨了眨眼睛,頰邊梨渦卻忍不住的露了出來。 傅長熹便知道自己是選對了,面上神色不變,裝作什么也不知道,隨口道:“我們進去說話吧。” 因為傅長熹選的正好是她親手做的月餅,甄停云心情頗好,笑著點了點頭,應道:“嗯,那就進去說話吧。” 傅長熹不由長長松了一口氣:他從來不知道從馬車下來,然后進屋,這么短短一條路竟也能如此艱難——甚至,他還為此經受了兩次的考驗。 他太難了。 不過,甄停云顯然沒打算讓他輕松太久,很快又道:“不過我不能在這里呆太久,我還得趕在天黑前回家呢。” 有那么一刻,傅長熹都懷疑甄停云這時候過來,是不是專程來折磨他的——把他從宮里叫出來,給他帶點兒點甜餅,然后又動作迅速的想要丟下他…… 正說著話,兩人已經前后腳的進了屋子。 傅長熹便牽著甄停云在桌邊坐下,親自為她斟茶,這才開口問道:“上回我說的事情,你都想好了?” 甄停云從他手里接了茶盞,正覺得手中茶盞略有些燙,聞言又覺臉上發燙,連忙將茶盞擱回了桌上,有些忐忑的抬起眼去和傅長熹對視,認真回道:“我是仔細想了想……” 傅長熹雙手交叉,看著她的臉容,耐心的等著她的回答。 甄停云便斟酌著把自己在女學里想過的事情說了:“我覺得,我確實是喜歡先生您。” 這個回答,無論聽幾遍總是很容易令人愉悅。所以,傅長熹也沒有糾正“先生”這個稱呼,只是在心里稍稍警醒了些:一般,這種好話都是放在前頭的,估計很快就有“但是”了。 果然! “但是,”甄停云咬著唇吐出這兩個字,眨巴了下眼睛,一雙眸子黑白分明,好似浸在白水的的兩丸黑水銀,看人時尤顯得認真,“我覺得單靠喜歡也是不夠的。” “就像是我之前與先生您說的,挑夫婿的那些條件:模樣端正,人品要好,家風清正,人口簡單,沒有通房妾室。我當時是真心覺得只要滿足了那些條件,無論怎樣總是能過下去的,哪怕沒有感情,相處久了也能處出感情,一輩子相敬如賓。可后來燕王妃派人來送靈芝如意,我又覺得有些害怕,很怕自己會嫁錯人………再后來,先生您與我說了那些,我覺得自己確實是喜歡先生,但是想起我們的事情,我也還是有些怕。” 傅長熹聽到這里,終于蹙起了眉頭:“你怕什么?” 甄停云這才道;“我仔細的想了想,從去歲冬日,我在馬廄見到先生起,我和先生相識不到一年。除了知道先生你的名姓,知道這處別院,知道你在攝政王身邊做事之外,我就再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 聞言,傅長熹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確實,他這個年紀,這個地位,做起事來總是習慣性的給自己留些余地,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確實是將自己的事情遮了起來,也很少與甄停云透露自己的事情。 反到是甄停云,雖說傅長熹也派了暗衛跟著她,可許多事都是甄停云自己與他說起的——她那樣信任他,大小事從不瞞他,天真而坦蕩………而自己卻連告訴她的名字都是假的! 傅長熹難得的有些心虛,不安的想著:要不就趁著這機會坦白吧? 一念及此,傅長熹的臉色也稍稍凝重了些,他鄭重的表示:“你想知道什么?你問,我告訴你。” 甄停云原就想著要多了解一下自家先生,見他答應痛快,自然也就沒猶豫,直接問道:“先生,可以和我說一說你家里的人還有事嗎?” 傅長熹略作沉吟,抬起手給自己斟了一盞茶,先喝了一口。 甄停云見他不應聲,忍不住懷疑的看他,問出了自己最擔憂的一件事:“你該不會已經娶妻生子了吧?” “別胡猜。”傅長熹擱下茶盞,抬手覆住了她擱在桌上的那只手,這才緩緩道,“要不是碰見你,我這輩子都不會考慮這事。” 傅長熹的語氣篤定而認真,甄停云聽了便覺心下歡喜。 但是,甄停云又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歡喜,便仰起頭,哼哼道:“你這打光棍的,怎么聽著還特別理直氣壯,特別光榮啊?” 傅長熹用自己略帶薄繭的手心按住了她的手背,輕輕摩挲著那柔嫩的肌膚。 他語聲輕緩,認真道:“當年,我一氣之下,與我父親發誓:此生不婚不嗣,斷不會叫他的血脈從我身上流傳下去。這么多年過去,我父親兄長多已過世,舊人也都埋于黃土之下……有時候,我自己想起年輕時的那些事情也覺好笑,覺著多是少年意氣,有些幼稚。可是,在碰到你之前,我確實是從未動過這樣的心思。” 甄停云頰邊越發的滾熱,但她還是維持理智,接著追問道:“你父親兄長都過世了?那,還有什么家人嗎?” 傅長熹想了想,便道:“還有幾個姑姑叔叔,一兄一姐,兄姐給我添的侄子、侄女還有外甥………剩下的,多是遠親了,不用太再在意。”至于鄭太后這個寡嫂,傅長熹從未放在心上,這便省了沒說。 甄停云擺著指頭算了算,發現自家先生居然還真不算孤家寡人,忍不住感慨:“算一算的話,先生你這一家子人也不少了……” 至于傅長熹口里的侄子、侄女、外甥什么的,甄停云也沒多想,當是年紀還小的孩童,心里還嘀咕著:要是以后做了人舅母或是叔母的,是不是要給孩子準備見面禮?是送項圈還是什么呀……… 傅長熹這些年在北疆,孤家寡人的慣了,此時聞言也不過是輕輕一哂:“其實你也不用很在意他們。反正也算是已經分了家,如今也是各過各的。” 甄停云聞言點點頭,又覺得還不錯——這么一想,似乎上無婆母公公,兄姐也都遠了些,那些遠親就更遠了,難怪從未在他身邊見過什么親友。如今想來,這境況也算是滿足了她人口簡單的要求? 這么想著,甄停云倒是又覺得放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