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比起周青筠那富有變化和感情的《漁舟唱晚》,甄停云的《梅花三弄》卻是另有不同。 初時簫聲流暢明快,以簫聲之清描繪梅花之清,以簫聲之美而示梅花潔白凌霜的清韻;然而,簫聲很快轉急,急促而激烈,如同寒風襲來,梅花的凌霜傲雪,動靜皆美的形象便躍然眼前。而所謂的梅花三弄,三弄指的是同一段曲調反復演奏三次,也是指三個變奏。這一次又一次的簫聲仿佛回蕩,如同冰霜與暖風,如同動與靜,鮮明的對比反倒更加襯托出了雪中紅梅永不屈服,堅毅不屈的精神。 簫聲停歇,坐在上首的年輕教習抬眼看了看甄停云。像是她這樣負責樂曲評分的教習一般都是很少開口的,主要也是考生太多,時間又趕,懶得開口。她們又是一聽一整天,哪怕樂聲再好,也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更何況,這些學生的那些樂聲,美則美矣,卻也遠未到能夠打動她們的地步。 可這位年輕教習卻忽然起了說話的興趣,看著甄停云說道:“其實,這一曲《梅花三弄》更適合前面的周青筠?!?/br> 這倒是實話——周青筠冷艷美麗,清冷孤傲,倒是頗有梅花之韻。若是請她來奏此曲,也許就是本色發揮了。 所以,聽到教習這樣點評,甄停云也不生氣,只微微垂首聽著她接下來的話。 果然,年輕教習緊接著便又開口贊她:“不過,你這一曲《梅花三弄》吹得不錯,雖然技藝還算不得嫻熟,但在情感把握上卻是十分不錯,尤其是梅花的清冷與不屈,融在曲中。這一點,恐怕周青筠也未必能勝過你……” 此言一出,周青筠看著甄停云的目光更是復雜。 甄停云仍舊是神色自若,靜候上首教習的把話說完。 誰知,這位教習仿佛就不喜歡給人個痛快,只笑了笑,模棱兩可的與她笑道:“所以啊,該給你記個甲,又或是乙……還真是挺愁人的。” 甄停云:“……” 不等甄停云開口,年輕教習已擺了擺手,示意甄停云下去,然后讓楊瓊華上前彈琴。 楊瓊華十指纖纖,琴聲自她指尖流出,悅耳流暢,如她本人一樣的活潑歡快,清亮澄澈一如一條清可見底的溪流,水流淙淙,引人駐足。 年輕教習聽完一曲,不由舒展眉目,笑道:“你這琴音,值得一個甲等。” 于是,周青筠和楊瓊華兩人都得了個甲,只甄停云直到走出考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了個甲還是乙。 甄停云在心里吐槽:如果我有錢,一定要找個能把話說清楚的教習! 接下來的御射就簡單了許多,甄停云有馬蘭頭配合,發揮超常,竟是在御這一門得了個甲。 當然,周青筠也不差,她騎著一匹紅馬,疾馳如閃電,英姿勃勃,也得了個甲。 只有楊瓊華,她原就生得嬌小,似乎也有些怕高,踩著馬靴上馬時都是晃悠悠的。等她騎著馬一圈跑下來,雪白的小臉上都是涔涔細汗,夾著馬肚子的腿都軟了,只眼巴巴的看著甄停云,小聲叫人:“停云……” 甄停云只得上前去扶她下馬——這是楊瓊華上馬前與她說好了的。 所以,楊瓊華這一門只得了個丙,也就僅僅是合格。 就這樣,楊瓊華扶著甄停云下馬時還要叨叨:“嚇死我了,差點以為要摔下來……” 甄停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便問她:“你這騎術………”她斟酌了一下,并未直接抨擊對方的騎術,只委婉道,“為什么不從棋、畫、詩、詞這些里面選一門做替代?”雖然替代之后,最高只能得個乙,那也比楊瓊華如今的丙要好看啊。如甄倚云,去歲她考女學,就是用畫替代了射,得了個五甲一乙。 楊瓊華拿了帕子擦汗,小聲與她解釋道:“我爹常和我說,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畏難,要迎難而上、努力奮進,方能有所成就。再說了,我們楊家乃是武將出身,楊家的女孩兒里也就只我一個騎射不行,倘若我連考都不考,直接另選一門做替代,回去后我爹非得揍我?!?/br> 甄停云沉默片刻,才道:“……你得了個丙,他不揍你的嗎?” 楊瓊華也有些沉默,好半天才心虛道:“也,也許不會吧。”過了一會兒,楊瓊華還有些不甘心,鼓著臉頰,碎碎念著:“好氣哦!我還以為至少能有個乙呢……” 甄停云見她嘟著嘴碎碎念的模樣,實在可愛,也是忍俊不禁。 笑過了,甄停云微微抬眼,去看校場上那一片蔚藍的天空。 正值晴日,萬里無云萬里天,整個天幕看上去就如同最澄澈明亮的藍寶石,光華內斂,凝著一汪純凈透亮的藍。 甄停云仰頭看天,心情亦是十分的好: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考女學,女學也確實是好地方,能夠傳授知識記憶,也能碰見許多可敬或是可愛的人。至少,她已不是當初的井底之蛙,不再拘泥于甄家那方寸之地,不再惶恐于模糊不清的長夢,她終于能夠看見那寬廣的、蔚藍的天空。 ******* 最后一門射藝,每位女學生都能有十支箭,十支皆中靶心的就是甲等。 周青筠當仁不讓的又得了個甲。 哪怕是楊瓊華也不得不感慨:“她這回必是能得六甲,無論是京都女學還是玉華女學,都當以她為魁首?!?/br> 甄停云也是嘆為觀止,點頭應和:“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要不怎么說楊瓊華與甄停云是一見如故,她一聽甄停云這話就明白了對方這意思,挑眉看人:“你是想說,等再過幾年,就輪著你這新人出了?” 甄停云一副我什么也沒說的模樣,上前拿弓箭,張弓射箭。 她還記著當初在西山時,她和元晦兩人同乘一騎,傅長熹手把手的教她拉弓時的模樣。 那時候,鹿就在她的身前,如同不遠處的箭靶子一般。 冥冥之中,甄停云仿佛聽見了元晦當日的聲音。 【別說話,先把弓拿起來,拉弦上箭】 甄停云神色鎮定的拿起弓箭,拉弦上箭,一點點的調整方向。 【可以了,放箭】 甄停云下意識的松開已經拉到了極點的弓弦,長箭疾疾如閃電,脫弦而出,直直的往前射去。 記憶里的那支箭射中了野鹿的右眼,而眼前的這支箭則是直直的射中了箭靶正中的紅點。 在這一刻,整個校場都是安靜的,仿佛是那一日射中野鹿時,靜謐無聲的樹林。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氣,重又抽箭,然后拉弓,接著又是一箭。 這第二箭亦是正中靶心。 如是十箭,除了有兩箭偏差一點就要偏離靶心紅點外,其余八箭皆無問題,甄停云也得了個甲。 甄停云忽然發現,雖然元晦不在身側,可她總是很容易就能想到他——畢竟,她能有如今,也多是元晦之助;而她也愿將此刻的歡喜與元晦分享。 …… 楊瓊華都看呆了,連聲道:“你這么厲害,都不早說的嘛?先是周青筠,再是你,誰來體會一下我的壓力?” 甄停云也覺自己今日手感出奇的好,思來想去只好道:“我本來以為這門最多就是個乙,不知怎么的,這回就是手感特別好,一射就中了。” 楊瓊華呵呵了,她算是看透了這種炫耀——像什么“我也沒看幾頁書,根本沒想到會考第一”“我就隨便看了下譜子,誰知就彈出來了”……說這種話的,都是炫耀鬼! 不過,楊瓊華說得慫慫的,甄停云原還以為她射箭怕也要和御馬一般的差。 結果,楊瓊華嘴上說著壓力大,手上拿起弓箭就是唰唰唰的十箭。 十箭皆是正中靶心。 楊瓊華只是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手感好像也不錯。” 甄停云真想上去掐她的圓臉。 不過,想著楊瓊華是武將人家出身,雖然騎馬不太行的樣子,射箭應該還是很能湊合的。 最后,楊瓊華也得了個甲等。 于是,這日下午的考試就這樣結束了。 甄停云也不由感慨:原本,禮樂御射這四門里,她最有把握的就是樂這一門,結果這門也不知是甲還是乙;而禮、御、射這三門她原本不太確定的,如今反倒都僥幸得了甲,差不多算是半只腳邁進女學的門檻了,剩下的還要看上午的卷子。 當然,這樣的成績,更多的還是靠運氣,固然值得慶幸,可人這輩子總不能全靠運氣。 所以,甄停云高興了一會兒,很快又警醒過來,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樣僥幸得來的甲等肯定還是比不上周青筠這般根據實力得來的甲等。甚至,倘她日后進了女學,論及基礎可能都及不上大多人這樣的成績,固然值得她歡喜雀躍卻也不能真就昏了頭,更不能因此自視過高,失了自知之明,還需更加努力才是。 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便見楚夫人素色衫裙,正抬步朝她走來。 眼見著甄停云這嚴肅模樣,楚夫人不由逗她:“我聽說你下午考得不錯,若非還有個連著得四甲的周青筠,你怕也是很了不得了?!?/br> 甄停云心下好奇,不由問道:“夫人可知我樂上得的是甲還是乙?” 楚夫人只是含笑:“今日改完卷子,明日傍晚就能張榜出成績,總是會知道的,你又何必這樣急?驚喜這種東西,總是醞釀越久,越是甜美。” 甄停云也就沒問了。 楚夫人這才接著道:“以我適才所言,你這成績也不錯,怎的倒一副嚴肅忐忑的模樣?” 甄停云想了想,還是老實道:“我這回能得這成績,靠的多是運氣,別說是周青筠周姑娘,哪怕是楊瓊華楊姑娘也是比不上的?,F下想來,哪怕是考進了女學,必也是及不上大多數人的。” 楚夫人聞言倒是一笑:“你能有此感慨,是因為今日你與周青筠和楊瓊華同在一考場,三人一起考試,對比之下難免生出珠玉在側之感。不過,似周青筠和楊瓊華這樣的到底是少數……” “當然,”楚夫人看著她的目光帶了些許溫柔,輕聲道,“你能不為浮華所惑,這是好事。知恥而后勇,方能夠有所進益,趕上她們。” “謹受先生教誨?!闭缤T浦逼鹕恚J真的對著楚夫人行了一禮。 楚夫人笑了笑,擺擺手:“行了,時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br> 于是,甄停云便將自家的地址報給了楚夫人,然后坐著的馬車回去了。 馬蘭頭才跑過了,這會兒正歡騰,也就溜溜達達的跟在外頭。 馬車上,楚夫人倒是又與甄停云說了一事:“雖然還不知道你早上書法和算學這兩門考得如何,可以你現下的成績倒也可以考慮一下考中女學后的安排了?!?/br> “安排?”甄停云有些不知所以。 楚夫人坦然道:“無論是京都女學還是玉華女學,都為學生準備了宿舍——當然,這大部分都是為家境貧寒又或者外地來的女學生準備的。我倒覺著你可以考慮一二。” 楚夫人何等的眼力,自然能夠看出甄停云今日獨自一人牽馬來尋她,必是家中有事,又有甄停云清晨車廂里的那一哭,她由己及人,也能猜著這必是不好與人多說的家務事。 既如此,她做先生的當然得給學生指一條明路:人若踩進泥坑,當務之急不是尖叫或是爭執,這樣只會濺上一身的泥。當務之急是跳出泥坑。 天下這么大,何必畫地為牢? 甄停云從未想到此處,聞言不由轉目去看楚夫人,抿了抿唇,一時沒有聲音。 就在此時,馬車停了下來。 楚夫人道:“行了,我說這個是讓你回去考慮的,不必急著做決定?!?/br> 然后,楚夫人就把甄停云趕下了馬車。 甄停云牽著馬蘭頭,一人一馬重又回了甄家。 第47章 夫妻情祖孫情 甄停云這一回來,可謂是全家矚目。 不過,這事還是要從甄父說起—— 是甄父因著甄停云的事情,昨夜里與裴氏吵了一通,搬去書房睡覺,今早上負氣出了門,到底不放心小女兒,早早的下衙回來看女兒。誰知,他回了府,一問才知道女兒一早便牽了馬出門,至今未歸。 甄父聽著這個已是有些惱,但還是強忍著火又問女兒去處。 裴氏原還以為女兒是出門散心,想著女兒這犟頭犟腦的模樣,也就沒多問。加之還有甄倚云這樣貼心貼意的女兒在邊上陪著說話,自然是更加懶得多管,只想冷一冷小女兒,磨一磨這孩子的性情。故而,甄父忽的問起這個,裴氏自然也是一問三不知。 畢竟,人家甄停云早上出門時就牽了匹馬,還不讓人跟著。這一個人加一匹馬,六條腿撒開了跑,能把京城里外跑一遍。所以,裴氏哪里能知道她是跑去何處了? 甄父見著裴氏這模樣,更是惱火起來,忍不住又與裴氏吵了一通:“女兒也是你生的,你做娘的怎么就一點也不知關心?她昨兒才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正是難受的時候,你做娘的不安慰照顧她,就單看著她一個人出門。如今女兒人影不見,你竟也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