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當然,甄停云心里也明白:甄老娘這樣為她著想,雖法子粗糙了些,卻也是想借此拉進她和父親、兄弟之間的關系。到底是甄老娘一片苦心,她心下略有猶豫,到底沒有辯解。 親娘親女兒的手藝,甄父自是不嫌的,反倒十分感動,既嘆母親辛勞,又贊甄停云孝心可嘉、愛護幼弟。 誰知,一側的甄倚云卻眨了眨眼睛,忽然道:“二meimei,就只爹和弟弟有嗎,我和娘的呢?”話罷,她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連忙抬手掩唇,垂下眼去。 裴氏反應最快,秀眉微抬,立時便瞪了長女一眼,先彈壓了她一句:“你做jiejie的,怎的倒和meimei要起東西來?真是越發沒有規矩了!”說著,又側頭去看甄停云,為她解圍,“停姐兒想來也是路上匆忙,只來得及做上這么幾雙襪子,一時兒顧不上也是有的……” 裴氏這話也確實有理,甄父和甄衡哲這唯二有襪子的人心里多少還是不得勁。 尤其是甄父,他才贊了甄停云孝心可嘉、愛護幼弟,可如今被甄倚云隨口一點又回過味來:甄老娘素來有些個重男輕女的毛病,老人家一貫有些固執偏見,又是做長輩的,只給兒子和孫子做衣袍倒也算不得太過分;可甄停云做晚輩的,第一回與家人見面卻只給父親和弟弟送襪子,反把母親和jiejie落下了…… 若是想的深一些,這孩子可真是太會“挑人討好”。小小年紀,未免也太勢利了吧? 想到這里,甄父看著甄停云的目光也跟著沉了沉。 甄停云也跟著抿了抿唇:她是知道自己的長姐甄倚云對她心懷惡意,只是她實在沒想到甄倚云的惡意竟是如此濃重深刻,以至于兩人方才見面就要給她使絆子。 好在,甄停云既是做了夢,有了準備,也不是她一句兩句話就能坑著的人。 第23章 一匣寶石 像是不曾意識到甄父目光中的懷疑,甄停云面色不變,依舊是眉眼彎彎的模樣。 她接著裴氏的話,笑應道:“倒也不是顧不上……其實,無論是爹娘,還是大jiejie小弟,于我都是至親,哪里就有輕重之分了?之所以只給爹爹和小弟做了襪子,是因著我只有爹爹和小弟的尺寸——還是從祖母處要來的呢。” 聞言,甄父臉上神色一緩,已是明白過來:是了,自家親娘素來重男輕女,只問了兒子和孫子的尺寸,二丫頭要做襪子自然也只能做兩人的…… 想到自己先時的誤解,又念及幼女小小年紀便遠離父母,這些年必是吃了許多苦,甄父心下既羞愧又憐惜,看著甄停云的目光柔和許多。 甄停云自是覺察到了甄父的心情變化,接著便從袖中取出兩條絡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接著道:“一路上來得匆忙,只來得及給娘和大jiejie編了兩條絡子,只是東西粗糙,羞于出手。我原還想著回頭入京買些珠玉綴上,方好送給娘和大jiejie。只是沒想到大jiejie會這樣問,只得提前獻丑了………” 其實吧,這絡子就是甄停云路上隨手編的,如今倒是正好拿出來充數——反正,在甄停云看來,無論是裴氏還是甄倚云,以這兩人今日對自己的態度,她們哪里配得什么珠玉?! 她們這樣的,也只值這隨手編出的絡子了! 裴氏聞言一笑,忙伸手接了女兒手里兩條絡子,垂眼看了看,挑了一根碧綠色的遞給甄倚云,笑道:“到底是你meimei的心意,你便收下吧。這般鮮嫩的顏色,也正適合你們小姑娘呢……” 甄倚云也重又端出初時那沉靜溫柔的模樣,微垂螓首,小心的用雙手接了絡子來,還側頭與甄停云笑道:“那就謝謝二妹了。” 裴氏也與甄停云一笑,嗔怪道:“你看,你這絡子,便是沒有珠玉,我和你jiejie都喜歡得很。你啊,就是想得太多……” “我們是一家人,骨rou至親,哪里就要這樣小心鄭重了?你這樣多心多思,反到外道了。”裴氏目光柔和,話鋒卻是一轉,隨即便借此教育起女兒來,“正所謂是禮輕情意重。難道我們還圖你什么好東西不成?只要你孝順我們的心是真的,心意到了,何須珠玉綴飾?” 不得不說,比起甄倚云那種插嘴給人上眼藥的做法,裴氏一番言辭堪稱溫柔懇切,一派慈母心腸。 而且,父母教誨,做兒女無論心里服不服氣,總也是要聽的。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氣,垂首受教,禮了禮:“女兒明白了。” 裴氏這一番話堪稱是義正言辭,反將甄倚云適才的失言之過給掩了過去。 坐在一側的甄老娘卻不高興了,冷哼道:“真是好大的威風!我和停云才回來,你就直接當著我的面,訓起女兒來了。裴氏,你這是嫌我沒教好孫女,給我下馬威呢?” 裴氏面色微變:她當年因著甄老娘重男輕女而受了許多罪,實是沒想到甄老娘此時會主動替甄停云這個孫女說話。只是,越是如此,裴氏對甄停云這個女兒便越是擔心——甄老娘這樣的人,帶出來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 裴氏慣會掩飾,心下雖是這般想著,面上還是柔順的垂下頭去,低聲道:“母親這樣說,媳婦真是無地自容了……” 甄父習慣性的準備開口勸和,也就是和稀泥。 甄停云卻趕了個先兒,笑著掩唇;“祖母,您誤會娘的意思了。” 說著,甄停云仰起頭去看裴氏,笑盈盈的道:“娘是告訴我:如今已是一家團聚,又是在自己家里,很不必太拘束,有什么說什么。” 甄父不由一笑:“就是這么個理。” 甄停云轉頭去看甄父,眨眨眼:“爹,我都給你們準備了禮物。你們是不是也有禮物要送我?” 小姑娘家眨著眼睛和人撒嬌時,那模樣總是很討喜的。甄父又是正對女兒心存愧疚時,聞言便笑應了:“前兒我才得了一匣子的寶石,遲些兒叫你娘給你送去,正好打幾副頭面。” 甄停云便笑起來:“謝謝爹。” 接著,甄停云又一疊聲的追問裴氏、甄倚云等人:“娘,大jiejie,小弟,你們也給我和祖母準備禮物了嗎?” 甄倚云抓著那條絡子,心里實是不高興:真是個貪心的,不過是送了些不值錢的襪子絡子什么的,竟還有臉與她們討禮物。 這么想著,甄倚云臉上難免顯出了些許不快。 裴氏已有所覺,回頭瞪了女兒一眼,目中滿含警告。 甄倚云醒過神來,忙低了頭,斂了面上神色,依舊是那個端莊沉靜、沒有一絲錯處的閨閣千金。 因著甄老娘的緣故,裴氏對著這個在婆婆身邊的小女兒,先入為主的就有了些不好言說的芥蒂,也不是很喜歡她此時這要討東西的做派。 只是,她到底是做母親的,心里對這女兒還有一絲愧疚憐惜,如今又是人前,聞言也只是笑,語聲慈和:“我與你jiejie他們早便盼著母親和你過來,哪里會不備禮?只是東西太多不好一樣樣的拿出來……你且放心,明兒我就叫人把那些東西理出來,連著你爹給的那匣子寶石一起給你送去。” 甄停云連忙點頭,心里盤算著一匣子寶石值多少,面上滿是孺慕:“多謝爹娘,還有大jiejie和小弟。” 甄老娘也覺滿意:自家孫女果是長進了,知道討東西得實惠!這機靈勁兒,肯定是隨了她的。 既是得了實惠,甄老娘也不是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就不啰嗦了,很給面子的笑了笑。 一時兒,真笑假笑且不提,廳中諸人臉上都帶著笑。 甄父見著一家團聚,又是這般的和諧友愛,不免大是寬慰,哈哈笑了起來,親自上前去扶甄老娘,笑道:“我和裴氏已備了晚宴,就等著母親和停姐兒呢。如今咱們一家難得團聚,正好一起吃頓團圓飯。” 聽著“團圓”二字,甄老娘不免又跟著掉了一回兒的淚,哽咽道:“可惜你爹沒福,去得那樣早,否則才是真正的一家團圓呢。” 諸人跟著又勸,好容易才勸著甄老娘入席吃飯。 說來,甄老娘與甄停云趕了半日的路,這會兒確實也是餓了。尤其是甄老娘,她在鄉下老家自在慣了,如今又正餓著,看見這么多好吃的,吃起飯來噼里啪啦的,實是惹人側目。 甄父和裴氏還好,早有心理準備,仍是一派從容,時不時還要給甄老娘勸菜。 甄倚云和甄衡哲卻是再沒見過這樣的,對著這老家來的祖母,難免生出幾分嫌棄,只是礙著教養方才沒有開口。 好容易熬著用過這頓團圓飯,裴氏悄悄的往甄父處遞了個眼神。 甄父便笑道:“娘,你的院子早便收拾好了,我扶您過去歇息?” 甄老娘點點頭,又問:“二丫頭呢?” “停姐兒與她jiejie一個院兒——她們姐妹多年未見,如今住在一處也能親近些。”甄父笑著道。 甄老娘原想把甄停云留自己身邊,聞言倒在心里轉了念頭:甄倚云已是女學生,甄停云既是考女學,少不得要與這jiejie請教些經驗,兩人住一處倒是方便…… 這么想著,甄老娘抬眼看了甄倚云一眼,特特交代道:“二丫頭是要考女學的,如今也沒剩幾個月了,你做jiejie的也得多教些經驗。” 甄倚云聞言一怔。 立在一側的甄衡哲聽了,沒忍住,驚得瞪大眼睛,撲哧一聲笑出來:“祖母,您怕是不知道京中女學什么樣吧?大jiejie去歲能進女學,雖是得了何先生之薦,但也是從入學考起一步步考進去的。二姐這樣的,怕是不成的……” 認真說起來,甄衡哲倒也算不得惡意,只是在他看來,無論是自家祖母還是自家二姐都是鄉下來的,聽說也沒讀過幾本書,更沒什么見識。這樣的人,怕也不過是從旁人嘴里聽說過女學的名聲,偏又看不清自家的分量,這就嚷嚷著要考女學,簡直是異想天開。 甄老娘聽著這話就不高興了,只是到底是寶貝孫子,所以還是勉強壓著火,硬邦邦的回他一句:“怎么就不成了?你大姐既是能考,你二jiejie自然也能!” 甄衡哲素日里最是喜歡自家長姐,只覺得長姐美貌心善,處處都好,便如仙女兒一般。如今聽甄老娘竟是將長姐與二姐這般的鄉下丫頭相提并論,簡直是氣得漲紅了臉,梗著脖子道:“祖母怎么能這樣說?!”二姐這樣的,哪里能和長姐相提并論?! 在他看來:這鄉下來的二姐,連大姐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她知道什么是琴棋書畫?知道什么是詩書禮樂?知道什么是騎射算學? …… 什么都不知道卻張口說要考女學,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若是傳了出去,丟的還不是自家的臉面?! 甄衡哲到底年紀小,雖無惡意,情急之下說的話還是莽撞了些。 此言一出,且不提甄停云,甄老娘臉色已是十分不好,甄父和裴氏也是面色不好,當即便要開口訓斥。 還是甄倚云最先開的口:“小弟,你怎么能說話?!你二jiejie能有此心自是極好的,雖說今年可能考不中,但她若有心,明年可以接著考,再不濟后年也還有機會。我們一家兄弟姐妹,血脈相連,原就是要互相扶持。無論是你還是二meimei,與我都是至親骨rou,我做長姐的也只有盼你們好的,若是能幫自然是要幫的。” 甄倚云這一番話,入情入理,盡顯長姐風范。 無論是甄父還是裴氏,看著長女的目光都隱含欣慰和驕傲。 第24章 話說當年事 感受到父母贊許的目光,甄倚云心下隱隱得意,面上仍是好jiejie模樣,兩邊勸和:“二meimei,小弟他也是一時失言,你勿要放在心上才好。” 然而,甄停云卻未應聲。 甄倚云一臉訝然,凝目看她:“二meimei,難道你不肯原諒小弟嗎?” 甄停云搖搖頭:“大jiejie誤會了,到底是一家人,我還不至于心胸狹隘至此。我不說話并不是不肯原諒小弟,只是想聽聽爹娘的意思罷了。都說長兄如父,長姐如母,可如今父母尚在,我們做子女的還是應當先聽父母教誨才是,再說其他。” 說到底,甄父和裴氏都在,再不濟還有甄老娘這個做祖母的,甄倚云這個長姐這時候跳出來說話未免太愛表現了吧? 說著,甄停云又微微側頭去看甄父,烏髻如云,雪腮微露,頰邊有一個小梨渦,靈秀可愛:“爹,我說的對不對?” 甄父原就準備教訓兒子幾句,見幼女此時含笑看過來,不由也是失笑,打趣道:“怎么,婷姐兒是想說‘子不教,父之過’?” 甄停云抿著唇笑了笑,一副“您都知道了,我就不說”的模樣。 瞧著小女兒古靈精怪的模樣,甄父不以為忤反覺欣慰,想著到底是父女天性,終究還是有些心有靈犀的。他心下寬慰,面上卻是半點不露,反是肅容去看幼子,哼了一聲,厲聲斥道:“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還不與你二jiejie道歉?!” 甄衡哲被長姐說了一通,如今又聽父親厲聲教訓,早就是悔了,忙低頭去與甄停云致歉:“是我不好,說錯話了。” 甄停云倒也沒揪著不放,笑了笑,伸手去拉甄衡哲的手握在掌中,真就如一對親密的姐弟,口上自嘲道:“我知小弟說這些也是擔心我。其實吧,我也總擔心自己考不中呢……”說著,她仰頭去看甄父,眼睛亮亮的,嘴上玩笑道,“我在家時就常聽祖母說起爹,聽說村里那些不服管的倔驢見了爹都是服服帖帖的,可威風了。今日一見,祖母果然沒騙我!” 甄.倔驢.衡哲:“……” 甄父雖板著一張冷臉,此時也不免被女兒逗樂了,佯怒道:“淘氣!” 好在,這話題也是甄老娘喜歡的,一時兒倒是忘了先前的事,滿口夸贊起兒子的舊事,樁樁件件,如在昨日。 眾人間原本僵硬的氛圍也輕松了許多,甄倚云卻不覺咬了咬唇,看著甄停云的目光深了深。 只甄父憶及舊事,待甄老娘越發孝順,親自扶著甄老娘去院里歇了。 待從甄老娘院里出來,已是夜色沉沉。 甄父明日還要上朝,也就沒多說,只叫仆婦先將甄衡哲送回他自己院里休息,再讓甄倚云這做長姐的帶甄停云回院休息,自己則是挽著裴氏回了正院。 說來,甄父多年不見母親幼女,心里一向都是十分惦念,今日得以團圓,心里實是高興,難免喝多了些,早早洗漱后便去床上歪著了。 倒是裴氏,她心里存著事,也沒叫丫頭身邊服侍著,自換了一身家常衣裙,對著鏡子,將釵環一點點的摘下來。 桃木梳一點點的自如云似緞的青絲上梳過,鴉黑色的絲發披散而下,光可鑒人。就連鏡中的臉容也如舊日一般的秀美明麗,好似時光待她格外寬容,十多年過去,白駒過隙,她依舊妙曼美貌若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