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甄停云笑著起身,重新拿了一份筆墨紙硯出來,準備先把元晦先前與她說過的每日讀書時辰安排表給列出來——無論行不行,總要試過才知道。 至少這幾個月,她便不該荒廢了。 眼見著甄停云伏案寫字,甄老娘倒也沒有打攪,只輕手輕腳的出門叫了八珍打水來,自己擦洗一把便要先歇下了。 倒是甄停云,她坐在案邊寫著讀書時辰安排表,一寫就是大半個晚上。 房中的燈也是一亮就是大半夜。 大概是因為心里主意已定,有了底,寫完了讀書時辰安排表后,甄停云稍作梳洗,躺回床上,下半夜的時候倒是睡得挺好。 第二天一早,甄停云便習慣性的醒了。 因為熬夜的緣故,她隱隱有些頭疼,抬手揉了揉額角,方才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 如往日一般,她先趿著鞋子去開了窗。 如今乃是冬日,晨間的輕風刺骨寒涼,立時便叫只著寢衣的甄停云打了個冷噤,徹底清醒過來。于是,她手腳利落的換了衣裳,洗漱過后便往樓下去。 甄停云一貫起得早,這時候客棧樓下并無多少人,林管事卻是又出去了——他是得了甄父的吩咐來接甄老娘和甄停云入京的,結果這幾日一直耽擱在客棧,林管事心里自然十分焦急,每日一早就要出去打聽情況,今日自也是如此。 甄停云吃到一半便見著林管事回來了。 林管事臉上帶著喜色,見著坐著吃早飯的甄停云,笑喚了一聲:“姑娘。” 接著,林管事便把自己從外面打聽到的消息給說了:“咱們過兩日就能走了。” 甄停云慢半拍的擱下粥碗,問了一句:“攝政王儀仗走了?” “說是明兒就走。”林管事面上帶笑,心里則是又思量起了上路前的種種準備。 甄停云也有些高興,高興完了又愁要怎么安排元晦:他們一行人統共也就兩輛馬車,一輛是甄停云和甄老娘坐著;另一輛裝了她們從鄉下帶來的行李,八珍和六順坐上面正好看著;林管事這些男人都是直接騎馬。 所以,如今還起不來床,傷了后腦不能劇烈運動的元晦就顯得有些麻煩了。總不可能為了他特意再加一輛馬車吧 甄停云一時也沒想好,便想把這事給擱下,轉頭與林管事說了幾句話,待得用過早飯便上樓去將自己昨晚上寫好的讀書時辰安排表拿去給元晦過目。 元晦才剛剛洗漱過,頰邊還有被熱毛巾烘出的紅暈,濃黑的長睫沾了水,沉靜的垂下來,只在眼瞼下落一抹淡淡的顏色。 原本就俊美無儔的面容,在這一刻竟給人一種驚心動魄之感。 甄停云看在眼里也不免出神,隨即咳嗽一聲,開口喚道:“先生。” 元晦靠坐在床上沒動,只抬眼看了甄停云一眼。 大概還是對忽然有了這么大個徒弟有些不適應,他很快便轉開目光,見她手上拿著紙已明白她這次過來的目的,方才開口問道:“每日讀書的時辰安排表你已列好了?” 甄停云忙點頭,伸手將自己寫好的每日讀書時辰安排表給遞了上去。 她的每日讀書時辰安排表是從卯時開始記的:卯時晨起,先用早飯,再翻書復習前日功課;辰時起讀帖練字,先練五張大字;巳時學簫,背誦樂譜;午時用午飯再稍作休息;未時接著練字,再練五張大字,剩下的時間自由安排。 至于更細致的分派,也已寫在了紙上。 元晦接了這章每日讀書時辰安排表,習慣性的拿了筆在手上,方便順勢刪改。 甄停云則是坐在一邊,目光亮亮的看著他。 元晦倒也沒想多改,略加了幾筆便將那張紙遞回了甄停云:“先這樣吧,等我好些了,再把騎射的安排加上去。” 甄停云接了那張被元晦改過的紙,發現元晦還特意加了算學,放在未時之后,倒也算是合理。所以,她點點頭,多少有些躍躍欲試:“所以,我現在是先讀帖練字?” 元晦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有些口干,你先給我泡點茶。” 甄停云隨口道:“房里不是有才泡好的熱茶嗎,我倒一杯給你?” 像是想起了客棧劣質茶葉的味道,元晦微微蹙眉:“我不想喝這個。” 客棧的碎茶葉確實不大好喝,不過甄停云一向不講究這個,她在鄉下的時候,甄老娘有時候還經常拿柳枝或是槐花曬干了泡茶,反正都能喝。不過,眼見著元晦這嫌棄模樣,甄停云想了想還是先勸元晦:“如果你喝不慣客棧的茶,我去取點兒蜂蜜來,用溫水泡開也是很好入口的。” 簡直是哄小孩的口吻。 元晦聞言眉梢微動,神色淡淡,隨口道:“那便算了。我本還想著若有茶具,倒是可以借此教你煮茶品茶。如今想來確是太早了些……” 甄停云:“……” 有那么一刻,甄停云是非常掙扎的:她既不舍得掏錢去買茶具這些物件,又想要從元晦處學習茶道。 像是并不在意甄停云的回答,元晦漫不經心的垂下了眼。 甄停云原就是個極明白極果決的人,雖然她很舍不得銀錢,但她當初能為了買一張舊琴而掏空自己所有的私房零花,如今自然也愿意為了學習茶道而破財。所以,她只掙扎了片刻,很快便點頭應聲:“便是現在去買茶具怕也有些來不及,不如先生先將就著喝點溫蜜水,待我交代了丫頭,丫頭買了茶具回來,明日再學煮茶?” 甄停云主動讓步,元晦也就頷首應了。 甄停云心下一寬,親自起身給他調了一盞溫蜜水,雙手捧著遞過去,一副學生侍奉師長的恭謹模樣。 她這般殷勤恭謹,元晦反倒起了些警覺,狐疑的看著她:“還有什么事?” 甄停云朝他笑笑,垂下眼睫,笑容羞赧,小聲問道:“那個,我昨晚上存在你那的金子還在嗎?” 元晦:“……” 甄停云只得解釋道:“買茶具肯定需要許多錢,我現下也沒多少錢,只怕是不夠的。” 哪怕是失了記憶,元晦也是個第二天就能撿回一小袋金玉的人,隨手就能給人丟一塊金子。所以,以他貧瘠的想象力,真的是想不到有人連買套茶具的錢都沒有…… 不過,想想甄停云現下還用著二手的舊琴,甚至當初為了買一架二手舊琴就要費上許多功夫,他好像又有點明白了。 不過,元晦素來鐵石心腸,仍是不為所動,只開口提醒她:“我昨日已經說過,這金子是用來抵我這一路花銷的,余下方是你的。” 甄停云半點也不見外,她坐在床邊,眨巴著眼睛看著元晦,脆聲道:“先生這話就外道了,我們這關系,哪用說什么銀子金子的?” “……我們什么關系?”元晦才喝了口溫蜜水,差點沒被甄停云這曖昧的口吻嗆到。 甄停云眼睫一揚,明眸如寶珠,顧盼之間自有一番飛揚神采。 她理直氣壯回他一句:“師徒關系啊!人都說師徒如父子,咱們這也算是半個父女了吧?” 元晦:“……咳!” 這一回,元晦是真的被嗆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甄停云:給錢就是親爹! 元晦:…蟹蟹,我并不想做你爹! 第14章 想起了什么 咳嗽過后,元晦不由咬牙:“我可沒你這么大的女兒。” 不待甄停云接口,元晦當機立斷,從枕邊的錢袋里揀出一塊金子丟了過去——別的他倒不怕,就怕甄停云這不要臉的,直接掐著嗓子喊他一聲“爹”。 甄停云不要臉,他還要臉呢! 見著元晦丟金子,甄停云一時也忘了自己要說的話,連忙伸手接了下來,悄悄在手上掂了掂,確定這應該就是自己交給元晦的那塊金子。 她放下心來,眉眼彎彎,嘴甜如抹蜜:“我就知道先生不會虧待我!” 元晦倒不在意一塊金子,只是心里多少有些看不慣她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薄唇微抿,眉目更是冷峻,冷冷冷哼了一聲。 甄停云只當什么也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 她十分大方的拍胸脯保證:“先生只管放心,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算沒金子,我肯定也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您這一路上開支我就包了,絕不會叫您掏銀子的。” 與此同時,她悄悄的在心里補充了一句:當然,不會掏銀子,可能會掏金子呢。 甄停云說得振振有詞,元晦本還想要辯駁幾句,例如“我沒你這么大的女兒”、“我還沒你想得那么老”又或者“我不必你養”,最后還是忍了忍,忍得額角青筋微跳,這才把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好險沒開口。 甄停云說罷,抬眼去看元晦,見他再沒別的吩咐,方才抬步出去與六順吩咐了一聲,讓她拿著這金子去外頭買套茶具,還有茶葉和煮茶的火爐…… 六順也是第一次見著金子,眼睛都直了,拿著金子的手都有些抖。 甄停云依依不舍的看著那塊金子,想了想,還是多叮嚀了六順幾句:“這事先別與祖母說,東西買回來后就先擱在你和八珍的屋里吧。對了,這回要買的東西可能有點多,你也不必急,路上多小心,慢慢來就是了。”也就是六順品性敦厚老實,要不然甄停云也不放心把金子以及買茶具這事交給她。 六順勉強回過神來,連忙脆聲應了,忙不迭的出去買東西了,生怕金子留身上久了不小心就被丟了。 甄停云嘆了口氣,這才轉回房里,拿出筆墨紙硯,開始當著元晦的面讀帖練字。 大概是從小養成的習慣,甄停云一靜下心來做事,那就必是十分的專注用心,心無旁騖。 以往她在家練字的時候,甄老娘有時候在屋里喚她,喚了好幾聲都不見人,急了出來一看,這才發現她在練字或是看書。甄老娘脾氣急,當時就上去將她拎起來。結果,甄停云反生甄老娘的氣,倒打一耙,說甄老娘重兒子輕孫女——明明當初甄父讀書進學時,甄老娘就很小心,生怕打攪了兒子學習,輪到孫女就不上心了,還打攪她學習…… 為著這個,祖孫兩個前前后后也掐了幾回架,還冷戰過幾次。甄老娘到底年紀大心軟了,加之她身邊也只這么一個小孫女,既是知道了孫女這狗脾氣,她老人家也只得服個軟,再沒有在甄停云用功時候找她麻煩了。 如今,甄停云坐在桌前,提筆寫字,亦是一筆一劃,認真專注。 元晦則是靠在床邊想事,不覺間又出了會兒神,只覺腦邊隱隱約約有些零碎且模糊的片段。可他若是凝神細想,腦中便會一陣陣的刺痛,如同尖刀刺入腦中,刀刃一陣亂攪,就仿佛是血rou模糊的疼。 只是略想了一會,元晦已是想得臉色發白,額角亦是滲出密密的冷汗,偏卻什么都沒想出什么來。 所以,他只能選擇暫時放棄,期待那些記憶能隨著時間流逝而一點點的被自己找回來。 既是放棄了回憶,元晦又正靠坐在床上不好起身,手邊更沒什么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實在是百無聊賴。他的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也沒找出什么能引起自己興趣的東西,最后不得不落在了甄停云身上。 甄停云正坐在案前練字,乃是他上回糾正過的坐姿。她仍舊是安安靜靜的模樣,凝目抿唇,低垂眼睫,提筆臨帖。 她的姿態端正而沉靜,提筆時微微抬手,露出一截細白如霜雪的手腕。 從元晦的角度看過去,她側臉線條秀美,瑩瑩如白雪。鴉羽般濃密的烏發則是被梳成了端正的發髻,髻上還戴著一朵半舊的珠花,顏色素凈,像極了墻角窗臺那被雨水打濕洗凈的花朵兒。 元晦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自己的手有點癢,喉中略有些干,跟著咳嗽了一聲。 甄停云正在練字,專心致志,心無旁騖,自然沒聽到這一聲的咳嗽,動都不動一下。 元晦少有被人忽視時,心下不悅,緊接著又用力咳嗽了一聲,顯示自己的存在。 甄停云蹙了蹙眉頭,沉下了一口氣,鄭重其事的寫好最后一撇,這才頓住筆看向他:“怎么了?”因為被打攪了的緣故,她的語氣也不是很好,目光灼灼的看著元晦,一副不甚高興的模樣。 元晦被問了個正著,多少有些尷尬。不過他反應極快,只略頓了頓,立時便已接口應道:“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這倒是正經事。 甄停云聞言,不由坐正了身體,抬目去看元晦,追問道:“你想起了什么?” 元晦想了想,才緩緩道:“我覺得我應該養了些貓啊狗啊的,閑的無聊時可能也會摸一摸。”要不然適才也不會覺著手癢,還想摸點東西。 甄停云:“……”真是有夠無聊的! 鑒于人家目前也算是自己的先生,甄停云一向尊師重道,也不好直接和人家掐架或是冷戰,只得強壓著火氣,敷衍的應了一聲:“那你還挺有閑情逸致的啊。”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還要練字,你要再想起什么,先自己慢慢想吧,也別急著與我說。” 元晦還想再說什么,甄停云已經低下頭重又提筆練字去了。 見狀,元晦不免又覺憋氣,感覺有點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