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想著想著,甄老娘忍不住摟著甄停云,又是一陣兒的笑。 倒是甄停云,心里也是很為甄老娘這雄心壯志嘆氣:唉,她這兒正想著如何能考上女學,自家祖母就想著如何考過長姐甄倚云了……難怪元晦總覺得自己愛做夢,可見這都是遺傳的呀! 心里雖是這般想著,甄停云嘴上倒也甜,想了想又道:“對了,我瞧祖母這幾日路上顛簸,很是憔悴了些,想著您這般年紀也該仔細些,多補一補,便叫人給燉了雞湯,給您晚上喝。” 反正雞湯一燉就是一大盅,到時候勻出兩碗來,一碗給元晦,一碗給甄老娘,豈不正好? 甄老娘聞言也不笑了,抬手就擰孫女耳朵:“你,你這敗家的!客棧這兒的雞可比家里貴許多,哪里就非要吃雞了?!”說著,她就要起身去樓下阻止廚房給她燉雞湯。 甄停云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嘴里哼哼道:“反正雞都殺了,也已經(jīng)下鍋了,您現(xiàn)在下去也沒用。” 甄老娘真是要被這敗家孫女給氣死,使勁擰了兩把,到底是拿孫女沒法。 再者,她老人家雖是氣孫女亂花錢,可心底深處還是有那么一點點的高興,覺得這到底是孫女一片孝心,著實是難得。 ******* 等到晚間時,甄停云親自去樓下看了看那鍋雞湯,特意分了兩碗出來,想著甄老娘這般年紀也不好吃得太油膩,對身體不好。所以,她干脆兩碗一起過了一遍油,然后才端了一大碗雞湯去給甄老娘。 甄老娘這方面倒是精明,拿著勺子在碗里翻了翻,便嘀咕道:“不對啊,這里頭就只半只雞……你說,是不是客棧燉湯的那人偷喝了?” “我叫八珍在廚房看著燉出來的,”甄停云暗翻了個白眼,只好主動背鍋,“另一半我自己喝了。” 甄老娘一挑眉,說她:“還說要孝敬我呢。燉點兒雞湯都得自己先喝了,才輪得著我這做祖母的……” 甄停云也學著甄老娘的口吻,托著腮,憂愁嘆氣:“唉,祖母還說疼我呢,一路兒盡趕著給父親還有小弟做衣服了,我的春衫到現(xiàn)在還沒著落呢,只好喝幾口雞湯暖暖胃了。” 刁鉆祖母和刁鉆孫女互相看了眼,笑笑,都不說話了。 第10章 讀帖法 待服侍著甄老娘用了晚飯,甄停云又陪著甄老娘說了會兒話,哄得老人家高興了方才收拾東西下樓。 樓下廚房還溫著那碗剩下的雞湯,甄停云索性便連同晚飯一起端去給元晦。 當然,她也沒忘記讓八珍將兩本午間才買回來的字帖還有筆墨紙硯提前送去元晦房里——自己這都送雞湯了,總也得借機從對方處得些指點,這才不虧。 元晦午間睡了大半日,這會兒臉色雖白了些,精神看著倒是好了許多,正靠在床上,仍是眉心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見著甄停云過來,他倒是舒展了眉頭,笑了笑。 甄停云順手將飯菜擺在靠床的案幾上,考慮到這人自稱“什么都不記得”,便開口問他一句:“你想起什么了沒有?” 元晦抬手揉了揉眉心,那張英俊的臉上迷茫之色一閃而過,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起了一點,不過也沒什么頭緒。” 甄停云聞言也跟著蹙了蹙眉:其實,元晦這人確實有些奇怪。且不提他現(xiàn)下什么都不記得了,還能會書法會彈琴會吹簫,堪稱全能。單說他那日搶了馬跑出去,最后卻是昏迷著被馬馱回來,身上還帶著那些傷,就有夠奇怪的……… 這些奇怪或許也代表著麻煩,可甄停云對此倒是想得頗開:反正自己一行人是要去京城的,管他還有什么麻煩呢,到了天子腳下想來也掀不起波浪——當然,這也是因為元晦早早的就證明了自己的用處,要不然以甄停云不肯吃虧的性子,還真不一定愿意招惹上這么一個麻煩人物。 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屋內(nèi)一時也都跟著靜了靜,只聞呼吸之聲。 過了一會兒,甄停云方才想起雞湯的事情,先將那碗還熱著的雞湯推到元晦跟前,溫聲與他道:“我特意叫人給你燉的雞湯,也已過了油,你且嘗嘗。” 元晦倒是沒有甄老娘那般眼力,自然也瞧不出這一碗雞湯里究竟是一只雞還是半只雞。他隨手拿起勺子,舀了舀,慢吞吞的喝了口雞湯,微微點頭:“還算可以。” 甄停云不由松了一口氣,眸光卻不禁落在元晦手里的那碗雞湯上。 說真的,這些日子急著趕路,一路上也沒吃上什么好東西,便是這幾日住客棧能吃上熱飯熱菜,可像雞湯這樣的卻是少有的。所以,甄停云此時瞧著那碗黃澄澄又香噴噴的雞湯都有些饞,先前甄老娘喝雞湯的時候,她為了表示自己已經(jīng)喝過,一眼也沒多看。好容易熬到甄老娘喝完了雞湯,此時又見元晦喝雞湯,她這一緩神,不由得便往那碗雞湯上看,暗咽了口口水。 元晦自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想了想便道:“我才剛喝過藥,怕是喝不了這么一大碗,要不你也喝一點?” 甄停云睜大眼睛看著他,杏眸圓溜溜的,烏黑清亮,像極了受驚的小動物。 元晦見她這模樣,頗有些忍俊不禁。 甄停云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的又看了眼雞湯,然后強行轉(zhuǎn)開目光,口是心非的推拒道:“因著你還病著,這才叫人煮的,我哪里能喝。” “女孩家也該多喝點雞湯。”元晦親自拿小碗給甄停云舀了小半碗雞湯,口上勸道,“反正這一大碗的,我也喝不完。” 甄停云雖知這樣不好,聽著元晦這話,聞著雞湯那香味,到底還是接了過來,口是心非的道:“你都舀好了……那我就陪你隨便喝點兒吧。” 元晦看著她,眉梢微挑,并不言語。 于是,甄停云抬手端起碗,乖乖的坐在一邊喝雞湯吃雞rou,順道欣賞元晦用飯的模樣。 元晦身形削瘦且挺拔,靠坐床上時亦腰背挺直,肩部收緊,線條利落,儀態(tài)行止皆是優(yōu)雅從容。 哪怕是坐在床上用飯,他也是個很講究、很規(guī)矩的人,嚴格遵循“食不言寢不語”,雖適才還與甄停云說笑,待拿起碗筷便立時止聲,用飯時甚至連碗筷碰撞聲都沒有。 雖他動作看著不緊不慢,速度卻是極快,不一時便將面前的飯菜吃了大半。 甄停云見著,不由思忖:都說世族公卿家的閨秀小姐才記事便有嬤嬤教導(dǎo)禮儀規(guī)矩,她們起居用膳時的儀態(tài)想來也是如元晦一般吧。 這樣一想,甄停云連雞湯都有些喝不下去了,有些犯難:這要是人人都這么厲害,她考女學豈不是更沒希望了? 好在,甄停云自來就不是個肯輕易認輸?shù)模m一時犯愁卻也很快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喝完了手里的雞湯,然后便將字帖筆墨等擺到房間里的桌案上,準備研墨練字。 元晦已是吃得差不多了,抽空看她一眼,開口提點道:“別急著動筆。你基礎(chǔ)不深,還不到‘出帖’之境,要先讀帖,再臨帖,做到心中有帖,筆下有神——如此方是正途。若心下茫然只知依樣畫葫蘆,那就不叫臨帖而是抄帖了。” 甄停云一向都是自己瞎琢磨,缺的就是這樣直指要害、一針見血的基礎(chǔ)指點,忙點了點頭,待她研好了墨,便先拿起那本《始平公造像記》,認真求問道:“這讀帖,是怎么個讀法?” 元晦適時放下碗筷,自斟了一盞茶算是漱口,嘴上不緊不慢的接著教導(dǎo):“《筆論》有云‘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讀帖最重要的就是觀其形,體其像,讀懂其點畫體式,做到了然于心………” 說到這里,元晦語聲微頓,眼角余光瞥見甄停云喝雞湯所剩下的雞骨頭,話鋒一轉(zhuǎn)便舉例道:“這就好比是你燉湯,得要先知道雞鴨魚,才明白自己是要燉雞湯、鴨湯、還是魚湯;若是你要燉雞湯,那么就必須分清楚雞與鴨、魚的不同之處,了解雞冠的顏色和形狀,知道雞爪收縮時的樣子,明白雞尾的羽毛樣式……,如此,方能燉出一鍋真正的雞湯,而不是鴨湯魚湯一類。” 聽著元晦一字一句的教導(dǎo),甄停云手里抓著字帖,指腹抵在紙頁上,心下若有所悟,只是那念頭仍舊是模模糊糊,一時抓不著,不由抿了抿唇。 元晦見狀,略一思忖,補充道:“對了,讀筆畫、讀結(jié)體,其實也都是有口訣的。我說一下,你記著便是了。” 甄停云聞言,連忙點頭。 便聽元晦開口念道:“讀筆畫是要將筆畫分做:起筆、收筆、粗細、長短和走向這五方面來解讀,其口訣也便是‘五要領(lǐng),兩邊線;兩邊線,加力、減力善知變。” 甄停云跟著將這口訣念了一遍,重又低頭去看字帖上的字。 先看一個字的基本走勢,接著是分看兩邊線的走勢,最后看起筆和收筆,比較粗細、長短、異同。 見甄停云亦是了悟,元晦便接著往下道:“讀結(jié)體,是在讀筆畫之后,意在辯別筆畫與部位間的關(guān)系。口訣倒是分了兩種,你是臨魏碑,那就是‘縱橫占位力求準,呼應(yīng)、筆式應(yīng)分明’。” 結(jié)體較之筆畫更復(fù)雜些,元晦便又舉了個例子:“便如‘林’、‘器’這樣的,不同位置,形態(tài)筆式也不同,縱橫占位亦是不一樣。如此比較,就能看出筆畫部位結(jié)合后的疏密、呼應(yīng)關(guān)系。比較過后,了然其間變化,心里自然就有了底。” 甄停云一面聽一面看著字帖上的字,竟有豁然開朗之感。 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這些字竟也變得可愛起來,也漸漸有些明白了那些書法家留在字里行間的意趣。 這個字,起筆粗且長,收筆卻是微微有些尖。 這個字,起筆短且細,收筆是方的,鋒芒畢露,字體雄峻。 ……… 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嶄新世界的孩童,心中溢滿了難言的歡喜,就這樣捧著那本新買的的字帖,如饑似渴的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喜不自勝,無暇旁顧。 第11章 金子 元晦也止住聲,看著甄停云,眼中不覺染上了一絲的笑意。 甄停云卻是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她看著眼前這本《始平公造像記》,從頭看到尾。 “夫靈蹤………遺形敷于下葉,暨于大代,茲功闕作。比丘慧成……” “父母眷屬,鳳翥道場,鸞騰兜率,若悟洛人間,三槐獨秀,九棘云敷……” “太和廿二年九月十四日。朱義章書,孟達文。” 她眼中酸澀的好似細針扎著一般,用力抿著唇,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克制力方才忍住眼淚。然而,她還是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幼時第一次拿著筆,小心翼翼的在紙上寫字時的情景。 指尖抓著光滑冰涼的筆桿,用力抓著,然后依著先生的教導(dǎo),將筆尖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墨水在宣紙上洇染開來,才寫出來的字丑的就像是一團墨點。 …… 其實,讀書是很費錢的事情,請先生要錢,筆墨紙硯也要錢,就連晚上點油燈練字都要油錢。偏偏家里的錢都在甄老娘處,每每和甄老娘要一回錢,甄停云都要費上許多力氣,還要被甄老娘嘀咕“丫頭片子學這些做什么”,或是“你個敗家丫頭就知道禍害銀子。” 可她脾氣倔,就是要學,就是要練字。 她還記得自己幼時,甄父時常寫信給祖母,因著祖母不識字,多是請隔壁私塾的老秀才過來念信。有一回,甄父在信上提及長女時,難得的帶了幾分溫情: “倚云剛過了五歲生日,看著她一日日的長大,健康活潑,聰慧可愛,我為人父,歡喜之情實難言表。 歡喜之余,想到父母之心天下皆同,不免思及慈母,心下悔愧,潸然淚下。可嘆我為人子,不能侍奉母親膝下,未盡孝子之職,實是罪責深重。 …… 我寫此信時,倚云也坐在臨窗的小書桌前練字,托我代她與母親問安。猶記倚云幼時,愛嬌愛鬧,總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詩。稚子天真,童言無忌,時時逗我開顏,且愛且惱。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夠安坐桌前,認真練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從不懈怠,殊為難得。惜不為男兒身,否則兒子后繼有人,此生無憾矣。” 甄父是真心為著長女驕傲,字里行間,真情流露,看著倒像是與人炫耀一般。 甄停云那時候才三歲,初初懂事,在旁聽著也只是半懂不懂,只隱隱能夠感覺到父親寫信時的歡喜之情,下意識的記住了其中的只言片語。待得她再大一些,漸漸明了信中之意,忍不住就想要掉淚。 長姐小時,父親會抱她在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詩,偶爾還要為她童言稚語發(fā)笑;長姐五歲生日,是父親和母親陪她過的,想來十分快活;長姐臨窗練字,父親便在側(cè)看著,欣慰且驕傲,甚至還要為之寫信與祖母炫耀。 可是她呢? 每每想到此處,甄停云便會覺得難受,就像是有細細的棉線勒著心臟,胸口悶痛難受。一開始的時候,她多少有些賭氣,暗暗想:父親既然喜歡長姐這樣努力的女兒,她也一定要努力才好;母親是女學畢業(yè),她也一定要考上女學。她一定要似長姐一般,成為父母的驕傲,讓父親母親寫信去與旁人炫耀才是。 再大一些,那些執(zhí)念倒是少了許多,甄停云也明白了許多:讀書是自己的事,是為自己努力,而不單是為了和人賭氣,也用不著和人比較。人這一生,能活成什么樣子,只能看自己,永遠都是靠不了別人的。哪怕是看似是應(yīng)得的父母親情,實際上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強求不得。 她其實也明白,哪怕自己這樣的自學苦練,或許也沒什么用,很可能連女學都考不上,可能一輩子都比不上甄倚云。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啊! 直到此時,拿著那本《始平公造像記》,她不禁又想起了元晦早前那句話“你若是想考女學,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大概,元晦就是撞上來的希望吧? …… 想到這里,甄停云抓著那本《始平公造像記》的手指緊了緊,因為用力太過的緣故,骨節(jié)處甚至微微有些發(fā)青,如同青玉一般。 過了片刻,她忽的從位置上站起來,轉(zhuǎn)身對著正靠坐在床上的元晦,認認真真的施了一禮:“多謝先生教我。” 此時此刻,她是真心實意的叫了這一聲“先生”。 元晦倒是被她這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逗得一笑,笑過后才道:“如今我還什么都沒想起來,你也不知我的身份,這就叫上先生了?” 甄停云認真道:“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先生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