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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督主有病在線閱讀 - 第51節

第51節

    “你太弱了,夏侯瀲。”弒心眼里有深重的失望,“我原以為你是伽藍的希望,卻沒想到,你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放棄吧。罷了,是我高估了你。”

    夏侯瀲嗬嗬喘著粗氣,他的右眼腫了,一半臉頰充著血,滿臉青青紫紫,像一個豬頭。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努力抬著頭,惡狠狠地望著弒心。

    “老禿驢,我的刀術確實不好。大概我娘生我和持厭的時候,把刀術天賦全都給了持厭,我只得了她吃喝玩樂的本事。”夏侯瀲一邊擦嘴角的血一邊說,“但是,天無絕人之路。睜大你昏花的老眼看清楚,這是什么?”

    夏侯瀲抬起右手,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時候戴了一只銀色的手套,在雨中一閃一閃地發著亮。

    弒心瞳孔微縮。

    隨著夏侯瀲五指屈伸,滿地的落葉被翻起,一張網從地上升起來,無聲無息地在弒心周圍展開,像一個巨大的蜘蛛網。那網用rou眼幾乎看不清,若非細細的雨滴掛在上面,沿著絲網流動,弒心幾乎以為空中空無一物。無數落葉紛紛,打著旋,翻滾著墜落,卻在半空中毫無預兆地被攔腰斬斷,碎成兩半,或者三半,或者更多。

    “牽機絲。”弒心嘆道,“你竟復原了失傳已久的牽機絲。”

    原來夏侯瀲滿庭院地跑,是在布置這天羅地網。身前身后皆是這驚天巨網,弒心已無路可退。

    夏侯瀲看著他,輕聲道:“弒心,你還有什么話想說嗎?”

    弒心用手指碰了碰一根絲線,手指上頓時多了一條細細的傷痕,鮮紅的血絲從里面滲出來。他的唇邊勾起微笑,望著遼遠的蒼穹,嘆道:“這把絕世名刀,我終是鍛成了。”

    他望著夏侯瀲,目光里有夏侯瀲看不懂的蒼涼,“小瀲,長輩為你打開了門,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后會……無期。”

    夏侯瀲愣了愣,手指僵住,那一刻,他竟然無法下手。可他想起娘親,又想起持厭,心里的仇恨再次翻涌上來,他咬著牙,十指猛然緊握。

    絲線被他拉緊,無數根絲線飛速傳動,漫天大網向中心收縮,雨點在透明的細絲上急速流動。弒心看見眼前有無數根光芒銳利地一閃,身子各處鈍鈍地疼,有什么東西在貫穿了他的頭顱,他的視野天旋地轉,他看見自己離身體越來越遠,而那穿著黑袈裟的身軀也在四分五裂,碎成無數個方塊,鮮血迸濺,像積木坍塌,轟然落地。

    最后,他看見遠處那個穿著黑色麻衣的男孩,怔怔地看著自己,眼角滑下淚來。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多年以前,有著同樣眼眸的孩子踢嗒著破草鞋第一次跑到寺院門前,長得只比門檻高點,吮吸著手指呆呆地望著他。

    猶豫了一會兒,他取下神臺上的糖飴,問道:“要吃嗎?”

    男孩的眼眸里分明有渴望,可還是竭力顯出驕傲的神色,“我才不要!”

    耳畔響起“咚”地一聲,他知道自己的頭顱落了地,遠處的男孩仍在無聲地流淚,他張了張口,想說別哭啊,小瀲。男孩子長大了,不可以哭的。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沒有喉嚨,沒法發聲了。于是一切都離他遠去,像沉進水里一般沒入寂靜的黑暗。

    他這輩子,終于走完了。

    夏侯瀲坐在門檻上,望著長階發呆。

    該殺的人他已殺了,該報的仇他已報了,他的事已經了了。林木森森,牽牛花爬上階,開得絢爛。手摸到粘膩的液體,他低下頭,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流血。他捂著傷口,撿起橫波,去黑面佛放了火,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爬回自己家的竹樓。

    他的身后,黑暗里走出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男人。段九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又扭過頭,看庭院里蜘蛛網一般密布的牽機絲。

    “真是驚艷又絕麗的殺器。”段九輕輕地笑了聲,轉過身,步入黑暗。

    竹樓伶仃立在林子里,四處竹樹掩映,不知名的小野花圍著開了一片。他推開門,回到自己的屋子。四下里安靜無聲,他的腳踩上地面,吱呀呀地響。

    他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他沒有包扎傷口,血會帶走他的生命,他的事已經完了。

    他坐到炕上,枕頭下露出一封信的角。他疑惑地皺眉,抽出那封信,打開。

    啟。余往朔北,莫知歸期。居金陵時,賒夫子廟于大娘蟹黃包三錢銀,望弟代余清訖。晚香樓西側門洞下棲一貍,許其糕食,未奉,望弟代余遺之。

    朔北路遙,弟不必掛懷。余不懼生死之難,唯恐弟憂。余長居山上,未嘗飽覽人世,聞楓橋秋霜,寒山晚鐘,吳江小唱,譽滿天下,甚喜之,常盼與弟比肩共往,未有暇。弟與余同音同貌,望假弟之足,假弟之目,代余行觀天下,無憾也。

    愿弟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兄 持厭

    持厭的字很清秀,像他的人,恬淡干凈。夏侯瀲撫著他的字跡,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暈染了墨跡。夏侯瀲咳了幾口血,把信收進懷里。他帶著橫波,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往刀冢走,他一路走,一路流血,每一步都踩一個血印子,有時候扶著竹子歇一歇,在竹竿上也印一個血手印。走了幾丈遠,腿一軟,他跌倒在地,順著山坡滾了下去,一直滾到下面。

    他不打算走了,躺在竹林里,望著天空。剛下過雨,風輕云淡,竹樹搖曳間,陽光漏過竹葉的縫隙打下光斑,在他身上晃動。他抬起手,觸摸那燦爛的陽光。

    他這一生,母死,師亡。幼時故友,視他為仇。長兄師弟,不知所蹤。親者長絕,故人長離。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只有天光云影,蕭蕭竹海。也不賴,畢竟他滿手鮮血,惡貫滿盈,罪無可恕。

    既造殺業,必遭殺報。

    他的報應,來得剛剛好。

    (第一卷 完)

    第55章 江湖夜雨

    夜,風雨如晦。

    天背過了臉,四下漆黑一片,雷電急走,風呼雨嘯,街上原本燈火通明的喧囂歸于人散馬亂的驚惶。小販們慌忙收著攤子,貨郎倚著扁擔在茶樓下躲雨,順便買一碗熱騰騰的高碎。車夫急忙趕著馬車,車轱轆碾過一個滾在街中央的簸箕。路人用衣袖兜著腦袋跑,沒一會兒全身淋個濕透。

    靖恭坊福祥寺后的一個小院子里,沈玦捧著熱茶坐在屋檐下,油紙傘靠在腳邊。院中落葉翻卷著飛落,他靜靜地聽外面人群奔走,雨聲如沸。

    風雨之中,他隱約聽見隆隆滾雷般的馬蹄聲越來越響,那是一群披著蓑衣的黑衣番子正冒雨奔來。他低低嘆了一口氣,望向庭中的目光寂寂如月。

    十年了,自冷宮一別算起,他與夏侯瀲分別已經十年。

    最初,他還能聽見夏侯瀲的消息,繼承了橫波的無名鬼是伽藍的后起之秀,帶著傀儡照夜行走于黑夜,沉默地殺人。后來,他聽說夏侯瀲穿梭于蘇杭妓館,縱情高歌,放浪形骸,歌姬娼女以得其青眼為榮。再后來,伽藍的暗線傳來消息,夏侯瀲孤身刺殺弒心,伽藍內亂,而夏侯瀲從此失蹤,音信全無。

    夏侯瀲就像一滴蒸發在陽光下的朝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年前,他的手下在臺州黑市意外發現被拍賣的橫波。他審問拍賣商,賣家招供橫波是倭寇攻打臺州之后,從尸堆中拾得。但那也無法證明夏侯瀲曾經去過臺州。其實,從夏侯瀲離開伽藍已過了三個七月半,他絕無生還的可能。

    開頭的時候,沈玦還抱著希望,越往后,希望越渺茫,直至今日,或許是他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夏侯瀲,那個刺客,或許早已死在了刺殺弒心那一天,或許死在某個七月半毒發的夜晚。尸骨腐爛在塵土里,被禿鷲啃食,被蛆蟲噬咬。極樂,終究沒有送到夏侯瀲的手中。

    從此以后,他與夏侯瀲,除了來世,再無見面之可能。

    滿庭風雨落葉,他低頭看著檐溜下嘩啦啦的流水和打著旋漂走的葉子,伸手接住從瓦上砸下來的雨滴,手心冰涼,風吹過來,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如今,老皇帝病危,藥方一連串地開,卻絲毫起色也無。他終于與魏德決裂,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滿朝文武,一半幸災樂禍、袖手旁觀,一半推波助瀾,恨不得他早點死。

    夏侯瀲不在人世,他沒有了指望,終于可以拋開一切放手一搏。這一戰,成敗勿論,死生由天。

    馬蹄聲停在門口,有人篤篤地敲門。他沒有應,門自己開了,錢正德撐著傘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穿著緋紅的繡蟒曳撒,金線繡帽底下是肥白的胖臉,眼睛被臉頰上的rou擠成一條細縫。

    沈玦倒臺,他得了升遷,執掌東廠成了威風八面的提督,十分有臉面。風水輪流轉,這話很有道理,沈玦風光了這么多年,處處壓他一頭,現在終于輪到他了。他踱進庭中,居高臨下地看著沈玦,又細又紅的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沈公公,別來無恙。”

    沈玦亦頷首,“勞錢公公掛念。”

    沈玦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捧著茶,八風不動,笑談自若,似乎如今落魄失勢的人不是他,而是路邊的阿貓阿狗。錢正德冷眼看著,心里嗤笑他裝模作樣。

    “陛下降旨,責令公公去南京守陵,今兒就要啟程。老祖宗到底是菩薩心腸,體恤您好歹跟了他老人家十年光景,特地派咱家來送公公一程。”錢正德躬身笑,“南京是個好地方,咱家聽聞秦淮江水夜夜笙歌,比京城可心得多。沈公公去那兒好生安住,不失為一件好事兒。”

    “往常去南京守陵的太監,有一匹老馬代步就不錯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廢人,竟勞錢公公紆尊降貴親自護送,真是受寵若驚。”沈玦低頭摩挲著手中的青瓷茶杯,扯了下嘴角,“恐怕錢公公要送的不是沈玦,而是沈玦的尸身吧。前日來刺殺我的那個刺客,沒猜錯的話,也是義父的手筆吧。我沈玦何德何能,竟能讓義父忌憚至此。”

    錢正德仰頭大笑起來,“沈玦啊沈玦,心知肚明的事兒,干什么要戳破呢?鏡花水月,雖是忽悠一個虛影兒,你只要不去動它,它依然賞心悅目。咱家本想等你啟程,在你飯食中加點兒料,讓你走得輕輕松松。現在看來,倒也不必了。”

    說著,他又搖頭,“樹倒猢猻散,但終究是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底下根系盤盤繞繞,理不清剪不斷。老祖宗忌憚你從前的黨羽,夜不能寐,只有你去見閻王爺了,老祖宗才能睡個踏實覺。唉,說你是個明白人,卻又是個頂頂的蠢蛋。你東廠提督做得好好的,何必和老祖宗叫板?竟落得如此境地。”

    沈玦不答,望著錢正德微微淺笑,卻問:“敢問義父他老人家今年高壽?”

    “老祖宗八十有一了。”錢正德不明白沈玦用意,順口答道。

    “八十一了……”沈玦輕聲喃喃,眉眼低垂,睫羽彎彎,再抬起眼是卻陰霾重重,眉宇眼梢皆暗蓄風雷,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八十一了,風燭殘年啊,誰能猜得準他何日何時便一命嗚呼?可我怎能讓他壽終正寢!?”

    “你……”錢正德顫抖著手指指著他,“你真是瘋了!”他大喝,“沒想到你包藏如此禍心,看來今日,你連這門也不想出了。來人!殺了這個畜生!”

    院墻上伸出許多漆黑的箭矢,番子們站在同僚的肩上,將弩箭搭在墻頭,對準檐下的沈玦,鋒利的箭尖凝著一點冷厲的銀光。沈玦一動不動,手里的茶已經冷了,雨依然下得很大,墻角圓嘟嘟的繡球花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錢正德大吼:“放箭!”

    箭應聲而出,數十支弩箭劃破陰森的暗夜,扎進重重雨幕。沈玦長而彎的睫毛顫了顫,視野里,那個肥碩的太監重重地跪在地上,然后臉朝下倒地,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漆黑短箭。他幾乎被扎成了一個刺猬,眼睛不可置信地圓睜著,鮮血從他身下蔓延開來,和雨水混在一起,浸過冷綠的青苔,流進墻邊的暗溝。

    沈玦放下瓷杯,打開油紙傘,踏著錢正德的鮮血經過那張肥白的臉頰,步出門外。番子們立在雨中,雨水淋漓落滿黑弩,蓑衣底下,黑色曳撒上的麒麟紋繡張牙舞爪,怒目而視。司徒謹將蓑衣披在沈玦肩上,沈玦拉住馬韁,朝番子們頷首。

    “多謝諸位兄弟。”

    “督主言重!三年前,若非督主清查錦衣冤獄,小人早已命喪詔獄!”有番子大喊。

    “督主唯才是舉,若不是督主,小人今日還是個籍籍無名的校尉!”

    “魏德任人唯親,沒有督主,我們根本出不了頭!”

    眾番子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道:“我等愿為督主鞍馬,誓死效忠!”

    “若無諸位弟兄,亦無我沈玦!”沈玦翻身上馬,望著皇宮的方向,“待我重歸京城之日,便是魏德殞命之時!”

    凄凄風雨中,緹騎們猶如一道洶涌的暗潮,奔入重重雨幕。

    ————————————

    天剛亮,灰蒙蒙地藍,東方泛一點魚肚白。胭脂胡同里一片寂靜,遠不似夜里鶯千燕萬、華燈滿巷。云仙樓柴房,夏侯瀲從干草鋪成的床上爬起來,瞇瞪著眼走出去,在水井邊打水刷牙漱口洗臉,收拾停當,穿過角門,去廚房燒水。路上碰見其他小廝,互相點頭就算打過了招呼。他把水桶一桶一桶地拎到后院西廂房,擺在門口。廂房門口掛了一個木牌,上面墨筆淋漓書了三個大字——“溫柔鄉”,里頭靜悄悄的沒聲兒,想是還在睡覺。

    夏侯瀲把水提進耳房,倒進棗木浴桶。四下亂七八糟,地上有一只鳳仙花繡鞋,香幾底下還有一件銀紅衫子,窩窩皺皺,像一團抹布。臉盆翻倒在地,瓷方樽也倒了,里頭的水流干了,晚香玉被踩了一腳,花瓣兒凄凄慘慘地碎在地上。看得出這兒昨晚經過了一番“大戰”。

    夏侯瀲假裝沒看見,把水都倒上了,再撒上厚厚的玫瑰花瓣,一定要完全蓋住水面才行。

    這是云仙樓頭牌阿雛的規矩,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洗一次花瓣澡。夏侯瀲四個月前到的云仙樓,足足給阿雛拎了四個月的洗澡水。他把空木桶在門口擺好,去廚房拿了一個燒餅、五個白面饅頭和一壺水,坐在游廊上慢慢吃起來。他活兒不多,不用著急。

    昨晚下了大雨,地上還很濕,磚頭縫里都是水。地壇里頭的花啊草的焉了吧唧的,阿雛最心愛的兩盆君子蘭已經死了,白嫩嫩的花瓣零落一地。他昨晚忘記把花收進屋子,一會兒阿雛見了又得鬧了。隔壁院子鬧哄哄地吵起來,那是個相公堂子,里頭住的都是男伎,有個相公脾氣不大好,時常有小廝被他打個半死,跑來跟夏侯瀲訴苦。

    時間過得飛快,他離開伽藍已有三年光景。那天在伽藍,他以為他會失血過多而死,但他好端端地醒來了,,他悶著頭想了半天,最終去了棲霞山找秋山。秋山是棲霞寺的住持,他讓夏侯瀲在寺里當帶發修行僧,幫他削骨剔rou,改頭換面。他裹著滿頭繃帶在寺里面掃了五個月的地,每回寺里的香客見了他,都會帶著憐憫的表情給他點銀子,他們大概以為夏侯瀲毀容了。

    拆繃帶的那一天,他在黃銅鏡里看見他的新臉,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扔人堆里就找不見。但還挺耐看,眼睛和鼻子都沒有動刀,照舊是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他很滿意。不過眼睛上方那道疤是沒法除了,他用脂粉蓋了蓋,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仇家都認不出他,東廠的番子從他邊上過,頭都沒有轉一下。他去金陵幫持厭清了賬,然后四處游山玩水,持厭說的楓橋驛鈴,寒山晚鐘,吳江小唱,他統統走了一遍、聽了一遍。滄浪亭邊,他焚了持厭的遺書,將飛灰撒入淙淙流水。從此山川百景,天地萬象,持厭都不會錯過。

    七月半那天,他在棲霞寺后為自己挖了個墳,用身上最后一點銀子買了一副薄棺。他躺進棺材,自己合上棺材蓋,安安靜靜地等死。棺材里很黑,他一開始胡思亂想,后來爬出來上了幾次茅房,有一次嚇到了一個打后山過去的樵夫,他連聲道歉,又躺回去,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沒死。他踩著遍地火紅的楓葉,回了棲霞寺。

    秋山坐在廊下喝茶,見到他迷茫不知所措的模樣,道:“天不亡你,好生活下去吧。”

    “可我是個罪人。”

    “一念惺悟,一念為善,一闡提尚可渡永劫而成佛,況乎汝哉?”

    夏侯瀲拜別了秋山,開始四處漂泊。他居無定所,走到哪里算哪里。但麻煩的是,他沒有戶籍也沒有戶帖,是一個流民。官府抓流民抓得很嚴,一旦被抓到,要么登上棄民簿,關進大牢,要么遣送邊關去戍邊。他躲躲藏藏,還得想法子做工賺銀子養活自己,著實辛苦得很。

    到臺州的時候,碰上倭寇圍城,軍營招募兵馬,不問籍貫。他實在窮困,應召入伍,在營里待了一個秋天。然而在一次巷戰中,一個倭寇打飛了橫波,將那倭寇宰了之后,卻怎么也找不到橫波了。后來在拍賣集市上瞧見,他沒有錢贖回橫波,眼睜睜地看著東廠的人把橫波帶走了。

    他只好進了京。在東廠眼皮子底下,生活尤其不易。京里查流民查得十分嚴格,每過幾天各處破廟、土地祠、義莊這些流民常抱團的地方就要被清查一次。東廠戒備森嚴,鐵桶似的,根本無從入手。去年十二月,他在京郊的林子里凍得瑟瑟發抖,肚子又空空如也。他沒死在仇家手里,沒死在伽藍的殺場上,卻要餓死凍死在京郊樹林,等到了陰間,他恐怕會被他娘笑死。

    趕巧阿雛去尼姑庵上香回來,把他撿回了胭脂胡同。阿雛跟老鴇說他是來投奔她的表弟,將他留在了云仙樓。他有了落腳的地方,總算解決了吃穿住宿的問題。阿雛是個美麗的女人,遠山眉,霧蒙蒙的眼睛,乜斜著眼睛看人的時候,有種妖精一樣勾魂的美。不過她下巴瘦削了些,嘴唇生的薄,讓她顯得有些兇。可有些男人就喜歡這樣看起來兇巴巴的女人,看她婉轉承歡的時候,有征服的快感。

    阿雛是云仙樓的花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鴇都哄著她。男人想要和她睡覺,一晚上非得要二三十兩紋銀。有時候阿雛脾氣上來,還不肯接客,窩在屋里頭,任鴇兒敲門敲得震天響。但阿雛就是阿雛,冠絕京華的京城名妓,北班里頭只有她能和南班的瘦馬叫板。鴇兒還是得哄著她,趕著夏侯瀲去幫她排隊買糕點鋪子里的一口酥,褚樓的油燜大豬蹄。

    那些恩客都不知道,他們眼里妖精似的阿雛,喜歡一邊徒手抓著油燜大豬蹄亂啃,一邊和夏侯瀲喝酒,高興的時候瘋瘋癲癲,有時候又突然低沉下來,撫著鏡子問夏侯瀲她是不是老了。

    像阿雛這樣的瘋女人,夏侯瀲是一輩子也捉摸不明白。譬如說剛才的問題,夏侯瀲說她沒老她又不信,說她老了她又生氣。夏侯瀲只好假裝沒聽見,自個兒喝酒。在云仙樓待的日子很愜意,除了幫阿雛買豬蹄,夏侯瀲不大出門。

    可他還是得想法子找回橫波。他猜橫波在沈玦那,沈玦是東廠督主,東廠得了他的東西,勢必得交給沈玦。

    他有時候在街面上,能遠遠看見沈玦的馬車轔轔駛過。綴流蘇的車圍子,鏤花的車轅,四匹青驄大馬拉車,后面跟著兩隊東廠番子,真是山海般的陣仗。在褚樓等豬蹄的時候,也碰到過沈玦兩回。每次他都要和邊上的人齊齊跪在地上等沈玦經過,織錦的曳撒裙裾在他眼前劃過,金線的光澤絢爛又華麗。沈玦走過了,他頭抵著地上,偷偷側過臉,望著沈玦孤寒的背影,一步步遠去、模糊、消失不見。

    他知道他和沈玦已經是不同世界的兩個陌生人了,他是混跡在勾欄瓦舍里的小廝,卑微如塵土,而沈玦是堂堂東廠提督,太監里的大拿,炙手可熱。十年前的回憶泛著黯淡的黃,與沈玦在謝府、在皇宮的事情仿佛是上輩子的經歷,那些久遠的記憶經過回魂轉世重回夏侯瀲的腦海,讓他心中浮起無法言明的滋味。

    從前脾氣暴躁的謝家少爺不復存在,如今坐在雕花四架馬車里的是高深莫測的東廠督主,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東廠番子四處追捕伽藍刺客,落入東廠的刺客無一生還。夏侯瀲的通緝令掛在榜首,大街小巷滿城皆是,數年來舊的爛了貼新的,年年如此。他和沈玦之間隔著天塹深淵,無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