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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督主有病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沒來得及打量謝驚瀾那個假正經的爹,夏侯瀲一聲令下,兩個人沿著池子向對岸狂奔。

    很快有人發現了他們倆,一開始還愣著,揉眼再看才發現那是秋梧院的三少爺,連忙追在二人屁股后頭。

    “來人啊,快攔住三少爺!”

    “快攔住他們!”

    夏侯瀲一邊跑一邊掏出彈弓,啪啪啪往后面射石子,一射一個準,還有人不小心掉進池子里。石子很快用完了,夏侯瀲對著他們隨便比了幾個拉彈弓的手勢,有人信以為真連忙停步捂頭。

    池子邊上的石子路很窄,前頭的人一停,后面的人剎不住腳步潮水似的涌上來,頓時連環相撞,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謝驚瀾心里既是害怕又是興奮,他從來沒有這樣跑過,從來沒有這樣肆無忌憚過。他本應該拒絕夏侯瀲的指令,但是當夏侯瀲大吼“跑”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怎的,身體比腦子快一步做出了反應,像一根離弦的利箭,奮不顧身地一頭扎進凜凜寒風。

    兩個少年身姿矯健,兩人穿行在池邊林葉中,像兩只輕盈的飛鳥,漸漸和后邊的人拉出好長一段距離。

    眼看著就快到了,夏侯瀲右手抬起,左手輕扣右手手腕處的機簧,一道寒光從袖中飛出,刺斷纖繩扎進水里。

    謝驚瀾正要驚訝,就聽夏侯瀲一聲大吼:“跳!”

    兩人一齊蹦進小舟,小舟猛烈晃動,謝驚瀾一個沒站穩,差點要栽下去,被夏侯瀲拉著領子拽回來才沒事兒。

    夏侯瀲迅速抓起竹篙,在水里一撐,小舟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落葉,推開陣陣漣漪,搖搖擺擺地朝觀景臺的方向蕩去。追來的仆役只能停在岸邊,束手無策地看著夏侯瀲和謝驚瀾越來越遠,消失在慢慢煙波之中。

    謝驚瀾忍住扒開夏侯瀲袖子一觀的沖動,對著日影正了正衣冠,背著手站在船舷上面。他們鬧了這么大動靜,肯定被戴先生注意到了,他必須保持端正的儀態。

    望青閣里的人還不明就里,遠遠的又看不清人臉,只能看到兩個半大少年引了一群人追趕,最后跳上小船駛向觀景臺。

    站在船舷那個立于寒風,遠望江波,竟有幾分風姿卓絕的意味。

    戴圣言撫掌大笑:“這也是謝氏子弟?有趣有趣,快請人把他們迎上來。”

    謝秉風慚愧道:“族中子弟少年心性,行事頑劣,弟子教養無方,老師莫要見怪。”

    “非也非也,少年當如此。成日枯坐讀書,閉門造車,浪費大好時光,大好風景,不出去走走,才是本末倒置。”戴圣言笑得褶子都開了花,露出一口將掉未掉的黃牙。

    謝驚濤眼利,一眼就認出謝驚瀾,見戴圣言出言回護,心下不悅,對戴圣言拱手道:“先生看走眼了,學生認得他們,此二人不學無術,最愛逗貓遛鳥,在族里是出了名的不孝子孫。尤其那個謝驚瀾,前些日子還偷學生的財物,著實可恨,學生礙于兄弟情誼,才不曾與他為難。”

    戴圣言撫須的動作一頓,道:“哦?竟有此事?”

    第5章 圣人言

    “當然沒有!”

    閣外一聲清朗的聲音想起,大家都抬起頭,只見兩個衣袍破舊的少年走進來,為首的不卑不亢,風姿卓秀,后面那個神采靈動,顧盼生輝。

    只不過二人衣著著實寒磣,座中子弟交頭接耳,紛紛投來輕蔑的目光,夏侯瀲捕捉到只言片語,都是“哪來的叫花子,來這撒野”,或者“這是咱們謝家的?怎么沒見過”之類的。

    謝驚瀾目不斜視,朗聲道:“學生謝驚瀾,見過戴先生。方才大哥所言并非事實,還請先生明鑒。”

    “難道本少爺還會冤枉你不成?謝驚瀾,你明明就是偷了,那么多雙眼睛瞧著呢,要不要我叫他們來當堂對質?”謝驚濤聞言拍案而起,臉紅脖子粗地爭辯。

    謝驚瀾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地說道:“驚瀾何曾偷過大哥的財物?只不過在庫房拾得大哥丟棄的書卷罷了。”

    “書怎么就不是財物了?咱們家修文堂刻的本子,一本還得好幾吊銅錢呢。再說了,我那是存放在庫房,并非丟棄,你不問自取,即為偷!”

    “大哥稍安勿躁,一切只是個誤會罷了。驚瀾體弱,夫人宅心仁厚,準驚瀾不必去學堂聽學,然而驚瀾仰慕圣賢之言久矣,奈何清貧,月無份例,只好去庫房求得大哥丟棄的書卷,此事驚瀾早已得到庫房管事的準許,大約是大哥不曾詢問過管事,誤以為驚瀾偷盜,今日正好說個清楚。”

    這一番話下來,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明明是當家主母怨恨庶子,不讓其聽學,人家無可奈何,只好去收大少爺的破爛來勉強讀書,結果這大少爺還不依不撓,反誣人家盜竊財物。

    謝驚濤明顯卡了殼,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反駁。

    這時,謝秉風出聲道:“濤兒,既平白污蔑了人家,還不給人家道歉?”

    謝驚濤只好順坡下驢,干笑道:“是是是,大哥沒問明白,冤枉小弟了。”

    兩人都是皮笑rou不笑,擺出兄友弟恭的模樣,看得夏侯瀲有些蛋疼。

    謝驚瀾給謝驚濤臺子下也是無奈之舉,他不能讓死胖子顏面掃地,特別是在戴圣言面前。畢竟若是今日他沒能拜戴圣言為師,那就是純屬現眼來了,到時候死胖子要收拾他,那是易如反掌。

    謝秉風轉過頭,擺出一副慈祥和藹的模樣,對謝驚瀾道:“老夫從未見過你,你是謝家旁支的?你的父母是誰?若是家里拮據,可往賬房支些銀子,也好補貼家用。待身體好些,也可去族學讀書,不必交束脩。”

    此話一出,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什么玩意兒?

    謝秉風不認得自己的親兒子?

    夏侯瀲驚訝地看著上首的那個中年男人,他峨冠博帶,臉上永遠擺著嚴肅的神情,兩只手穩穩地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一絲不茍,就差在腦門上寫著“正人君子”四個大字。可夏侯瀲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本《燕寢怡然圖》,指不定他還在哪藏了《玉房秘訣》、《春宵秘戲》呢,于是那“正人君子”四個字搖身一變,成了“道貌岸然”。

    謝驚瀾面色煞白,衣袖下的拳頭握得死緊。

    謝家子弟眾多,謝驚瀾常年窩在秋梧院里,認得他的很少,有不識事的幫腔問道:“是啊,我們本家素來樂善好施,你是旁支,理應相助一二。”

    這話無異于雪上加霜,謝驚瀾差點沒能站穩,他怔怔地望著謝秉風,他無數次在過年或者祭祀的時候跟著眾多謝家子弟一齊向他行禮,無數次在他騎馬上京的時候綴在家人隊列的末尾為他送行。

    他自己都忘了,原來他從來沒有站到過離這個男人這么近的地方,原來這個男人壓根不認識他。

    謝驚濤也呆了,愣愣地說:“什么旁支,爹,他是謝驚瀾啊,您的三兒子!”

    謝秉風張口結舌,看著謝驚瀾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儀態不至于太慌亂,只不過他的臉上有驚訝,有尷尬,有羞赧,偏偏沒有愧疚。

    夏侯瀲心中苦澀,不自覺地靠近謝驚瀾,悄悄握住謝驚瀾冰涼的手。

    謝秉風僵硬地笑道:“哈哈,驚瀾長這么大了,為父離家太久,竟忘了你的模樣。驚瀾,不會怪罪吧。”

    夏侯瀲心想,模樣認不到,總不能連名字也忘記吧?莫非“驚瀾”這個名兒壓根不是他取的。

    謝驚瀾聲音有些飄忽,幾乎找不著調:“父親夙興夜寐,朝務繁忙,驚瀾……明白。”

    “兩位小友快坐下吧。”戴圣言連忙出來打圓場,“對了,旁邊這位小友還未曾告知姓名,方才遠遠瞧你池上泛舟,老朽倒是很想結識一番。”

    夏侯瀲站了半天,這才發現座中都是謝氏子弟,沒有書童,也沒有伺候的下人,拱手謝道:“小的夏侯瀲,是驚瀾少爺的書童,方才急急匆匆,竟沒發現這兒不需要書童伺候。”說著頓了頓,瞥了眼旁邊有點魂不守舍的謝驚瀾,心里放心不下,“平常聽少爺讀書,小的也非常仰慕圣賢之道,還望先生海涵,容小的在此旁聽。”

    “自然可以。”戴圣言頷首微笑,“小友有向學之心,老朽又怎好阻攔?”

    飲過茶,方才的鬧劇仿佛隨著茶水一肚子灌到了底,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那一出給忘了。戴圣言撫著嘴巴上面驕傲上翹的胡須尖兒,清了清嗓子,像說書先生拍了下驚堂木,頓時滿座肅靜,所有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那張皺皺巴巴的嘴巴,只等他開口了。

    “敢問諸位小友,爾等寒窗苦讀圣賢書,所為何事?”

    聽罷,大家面面相覷。

    所為何事?

    不就是為了升官發財嗎?若不是因為朝廷科舉,哪會兒有人成天捧著本破書死記硬背?

    再高尚點兒,說來說去也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幾個字罷了。定國安邦,治亂平喪的大道理張口就能來,提筆就能寫。這幾個字,在歷朝歷代的讀書人嘴里嚼得爛爛巴巴,早已沒了滋味。

    只不過,這些東西都不是謝驚瀾所想。

    謝驚瀾對自己的愿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的從來不是什么治世扶微,兼濟天下,他從來不關心街頭小販賣了多少點心,亂葬崗新埋了多少人,更不關心哪里大旱,哪里大澇。即便天下血流成河,只要他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家里,那又與他又何干?

    他要的從來只有謝家這幫忘記他、欺辱他、怨恨他的人終有一日在他腳下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他只要稍加想象那場面就能熱血沸騰,快意萬分,這快意支持著他頭懸梁錐刺股,不惜熬的頭暈眼花,也要把圣賢放的狗屁塞進肚里。

    可是這話他只能爛在肚子里,他必須先裝成憂國憂民的正人君子,把這些陰暗齷齪的心思仔仔細細包裹在溫良恭儉的肚皮下面,不能透露分毫。

    被自己親爹傷得千瘡百孔的謝驚瀾不自覺在長歪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怨恨的藤蔓在他心里生根發芽,糾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死結,這一切都藏在他柔弱無力的少爺外表之下,只是臉上的習慣帶著的笑容終究沒個滋味。

    夏侯瀲戳戳他的手,謝驚瀾反握住夏侯瀲,輕輕道:“別擔心。”

    謝驚濤不知哪來的自信,第一個發言:“學生所為者,自當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之謂士大夫也。”

    戴圣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晃了晃他麻稈脖子上面瘦骨嶙峋的大腦袋,示意下一個人發言。

    謝驚濤座后的二少爺謝驚潭答道:“學生心眼小,志不存天下,唯愿鵬程萬里,逍遙不悔。”

    戴圣言笑道:“此志雖不存天下,卻也是一大難事。”

    座中的人說了遍,只差謝驚瀾了,他的目光落在謝驚瀾身上,輕輕頷首。

    謝驚瀾作了一個長揖,答道:“學生愚鈍,但求無愧于心,無悔于事,無怨于人。”他神色淡淡,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戴圣言瞧在眼里,嘆了口氣,這謝家一代不如一代,他當初昏了頭,才會收了他們不成器的老子當弟子,拗不過謝秉風的再三相邀,做客謝府,只想來走走過場。果然謝氏子弟是一個比一個不成器,長得傷眼不說,腦子生得也有些冤枉。

    只是沒想到,一屋子五彩斑斕嘰嘰喳喳的公雞里頭竟然有一只白鶴,但這只白鶴性子太倔,腰骨挺得太直,怕是早晚要折。

    戴圣言活到這個行將就木的年紀,什么人沒有見過?謝驚瀾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兔崽子在他面前自然無所遁形。捏緊的拳頭、發紅的眼角,繃得過分的脊背,一切都說明這個半大少年遠沒有他表面那么平靜。

    他只是竭盡全力撐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顏面罷了。

    聽了一圈,戴圣言只對謝驚瀾點了頭,大家都知道了答案,夏侯瀲長舒一口氣,這一趟總算沒白來。

    謝驚瀾當眾行了拜師禮,戴圣言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雞爪子似的手抓著謝驚瀾的胳膊,寒冬臘月,謝驚瀾穿得多,可還是覺得他的手guntangguntang的,鐵烙子似的,幾乎要把襖子燒穿。

    “驚瀾,你還沒有取字吧。”

    “學生未及弱冠之齡,尚沒來得及取字。”

    “無妨,”戴圣言看著自己這個小徒弟,動了動眼皮,渾濁的眼眸里射出幾分清明來,“你飽嘗艱辛,可嘆心如磐石,志高意堅,然而性子太倔,心腸太硬,將來不為大善,必為大惡啊!為師為你取字‘易安’,愿你行易居安,從心所欲,逍遙不悔。”

    “切記世道多艱,心貴存善。”

    謝驚瀾恍若兜頭被澆下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濕了個透,涼了個透。他費盡心思掩藏的齷齪心思仿佛被戴圣言看了個真真切切。

    什么無愧于心,謝家磕頭叩首償他多年屈辱方能無愧。

    什么無悔于事,手握大權生殺予奪皆如所愿方能無悔。

    什么無怨于人,所怨之人跌落泥潭不可自拔方能無怨!

    他方才沒有說完的話,戴圣言看得清楚透徹,謝驚瀾無地自容,下意識地想要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他這樣的人,為什么戴圣言還要收他做弟子?

    他艱難地行禮謝道:“學生謹記。”

    夏侯瀲云里霧里聽了半天,沒懂這個形銷骨立、瘦骨嶙峋的老頭子到底是在夸謝驚瀾還是在貶謝驚瀾。

    罷了罷了,管他褒還是貶,反正收了謝驚瀾就行了。

    話沒聽懂,他倒是看到四周嫉恨的目光,雖然不是他拜師,但身后得意的小尾巴還是翹上了天,頂著滿場嫉妒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跟在謝驚瀾后面離開望青閣。

    一路上謝驚瀾都沉默著,臉色蒼白,病懨懨的模樣更勝從前。

    夏侯瀲得意的尾巴一下子歇菜了,走在一旁手足無措,他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場面一旦冷下來就會十分不安。謝驚瀾先是遭受親爹的當頭一棒,后又成功進了戴圣言的門檻,一悲一喜,他不知道應該說安慰的話還是祝賀的話。

    總覺得哪句話都不大妥。

    他忽然想到什么,快步繞到謝驚瀾跟前,張開雙臂把謝驚瀾緊緊抱在懷里,謝驚瀾嚇了一大跳,不住的掙扎,氣道:“你干什么!?”

    夏侯瀲按著謝驚瀾,他力氣很大,謝驚瀾老早就領教過,果然還是掙脫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