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錦繡一笑，走到角落里扯了扯繩子，燈亮了。

    整個屋子都變得亮堂堂的，每一絲每一毫的陰暗與鬼祟都通通變得無可遁形。俞錦繡定定地看了父親半晌，才拉著他坐了下來，“爸，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聊聊，你坐吧。”

    “什么事情？”

    俞振發坐了下來，才知道女兒杯中的茶葉是給自己沖的，接過來一看，笑了笑。孩子大了，懂事了，過去那個只會咋咋呼呼的小姑娘，終于懂得心疼自己的父親。錦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成長的呢？大概是在發現葉世宏根本就不是良人開始的！

    俞錦繡把搪瓷杯往俞振發手中一遞，攤開了另一只手，“爸，給你的。”

    望著她手心中五張嶄新的大團結，俞振發愣了愣，“這哪來的？”

    他沒有忘記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大大方方地給陳秀蓉掏了五十塊錢遞過去，這下俞錦繡手心里攥著的錢，讓他感到不安。難道她是在諷刺自己？這不可能，俞錦繡根本就不知道他剛才去了哪里！

    俞錦繡也沒賣關子，笑著說，“爸，這是我這段時間和承光賺的，我們幾個也大了，可以孝敬你了。這些錢你拿著吧，平時上班的時候還可以下下館子，開開小灶。”

    在別人看來，俞振發是值得羨慕的，事業蒸蒸日上，家庭又和和美美，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俞振發也仔仔細細審視過自己擁有的，妻子踏實，孩子懂事，但照他自己說，家里三個孩子，還數在銀行工作的俞承國最有出息。他一直覺得大兒子是最讓自己驕傲的，眼下二女兒和小兒子卻捧著自己賺的所有錢遞上來，說是要孝敬他，他很感慨。難道真如大家所說，他的人生如此美滿？

    俞振發本來就不缺這幾個錢，心里美滋滋的，把錢推了回去，“你們自己賺的？聽你媽說過幾句，還以為你們只是小打小鬧，沒想到還挺能干。”

    俞錦繡的嘴角翹了起來，撒著嬌，“誰說只是小打小鬧？我和承光是認真做生意的。我一下班，剛回到家，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要往外跑了。承光更辛苦，有時候連飯都來不及吃呢！不過媽說了，我們這些都不算什么，你一個人養大了我們兄妹三個，那才是真的難。”

    俞振發越推辭，俞錦繡就越堅持。

    “爸，我們是一家人。只有一家人才會怕你辛苦，怕你累。如果是外人，巴不得把你的錢包都搶走，哪愿意體會你有多不容易？”

    俞錦繡情真意切，俞振發覺得自己的耳根子火辣辣的。兒女每天下班后都往外跑，掙了五十塊錢生怕他的錢不夠花，把外快都交了上來，而他自己呢？他如此輕易地從兜里掏了五十塊錢給陳秀蓉，養的卻是別人的孩子！

    他還是收下了錢，“不夠用了就來找爸爸要。”

    俞錦繡松了一口氣，父親不蠢，只是一時迷惑而已。如果俞振發能夠想清楚，把自己的歪心思扭轉回來，那再好不過。當然，如果他最終還是決定與陳秀蓉一起，那他們這三個孩子，肯定是不會讓母親受委屈的。

    這一天，俞錦繡睡了一個踏實覺，俞振發則翻來覆去。

    陳婉妹躺在俞振發的身側，心里就像是壓著個大石頭，喘不上氣來。

    “振發，孩子終于拉扯大了，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

    話音落下，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俞振發才啞著嗓子“嗯”了一聲。

    俞家從來沒有為金錢為難過，但是，陳婉妹也從不是個好逸惡勞的富太太。誰說她容易呢？三個孩子有多難養，他沒有親身經歷過，但也親眼見過自己的妻子滿眼疲憊的模樣。沒錯，陳秀蓉這條路難走，曲曲折折，看得人不是滋味，但是，陳秀蓉的孩子們跟他有什么關系？

    俞振發一直在思索。

    幾里外的陳秀蓉家里，兩個孩子坐在母親的面前，吃著香噴噴的紅薯，喝著北冰洋汽水。

    “媽，這烤紅薯真好吃，汽水也好喝！這么晚了，您上哪兒買的啊？”

    昏黃的燈光將陳秀蓉的面容照得格外柔和，她的唇角微微揚起，笑容溫婉，“回來的路上跟你俞叔叔一起去買的。”

    “俞叔叔！”林小婉的眼睛都亮了，“這是俞叔叔給我們買的嗎？他對我們可真好，就像爸爸一樣！”

    聽見林小婉這么說，陳秀蓉的笑意更加藏不住了。可不是嗎？俞振發對她好，對兩個孩子也好，只要她再努力一下，再加把勁，或許他就真的來這個家當男主人了！

    到時候，她就再也不必過吃了這一頓沒下一頓的日子。

    兩個孩子坐在桌前吃這難得的一頓夜宵，陳秀蓉去洗了把臉，掏出蛤蜊油抹著自己的臉。

    “姐，這汽水真好喝，以后每天都能喝嗎？”

    “那可不？媽都答應我們了，只要我們的嘴巴甜一點，俞叔叔早晚會成為我們的爸爸！”

    “可是——可是俞叔叔不是我們的爸爸！”林小輝失落地別過臉去，“我有自己的爸爸，為什么要認別的叔叔做爸爸？”

    “你傻不傻？咱爸早就死了！行行行，你不認俞叔叔這個爸爸，那就別吃他的烤紅薯啦！缺心眼！”

    林小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去搶他手中的紅薯。

    林小輝漲紅了臉，一只手緊緊抓著油紙包的紅薯不撒手。

    兩個孩子爭來搶去，陳秀蓉也沒多理，只當童言無忌，雙目直勾勾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年紀是大了，卻風韻猶存，這張臉是她的武器，溫柔似水的性子是她的武器，現在所擁有的工作也是她的武器，無論如何，她也得加快自己的腳步，讓俞振發快點上鉤！

    第二十四章重遇林清

    第二十四章重遇林清

    陳秀蓉是怎么樣想的，俞錦繡根本就不在意，她只知道，凡事都不能cao之過急。

    即便她現在的工作根本沒辦法讓她賺幾個錢，但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該完成的工作，還是得完成。

    下班之后，詹妮使了個眼色，她就知道了，這是要約她去買衣服呢。

    想到那天把自行車騎得像是在飆車，俞錦繡就想笑，這一次，兩個人學聰明了，手挽著手，步行去了清玄街。

    到了常去的店里，詹妮和俞錦繡就開始選衣服，老板娘笑著走了過來，“兩個小姑娘又來啦。”

    俞錦繡抬起眸，只需一眼，就再一次被年輕時的林清驚艷。

    林清的眉毛細細彎彎的，雙眸如水，水汪汪的眼中隱著明月或是星辰。她經常笑，笑意卻只是在唇角揚著，看起來清清冷冷，與這家小店，或者說與這個時代顯得格格不入。林清很美，她的美濃墨重彩，特立獨行。

    這家店的店主，與俞錦繡有著不解之緣，她笑著點點頭，還沒說話，詹妮已經先開口了，“林清姐，明天俞錦繡要上臺主持，你給她選一身好看的衣服吧！別的不說，至少要讓渣男和他現在的女朋友氣得跳腳！”

    林清的話不多，眼中卻帶著詫異，微微一笑，就從一疊疊衣架里抽了幾件剪裁精致的連衣裙。

    “主持呀？”她拎著衣服在俞錦繡身前比了比，把她扎得整整齊齊的馬尾揉松散了些。

    俞錦繡點點頭，又搖搖頭，“就是一個小型的聯誼會，不用穿著太隆重。”

    到底是一家小服裝店，雖然夠時髦，但是這些年顧客的需求有限，林清當然不會進些華麗奢貴的衣服來賣。俞錦繡把要求說了，就沒再左右閑逛，她知道以林清的審美，一定可以給她挑選最適合她個人氣質的衣服。

    不光光是現在，往后的二十多年，俞錦繡都是在這家店買衣服的。即便后來葉世宏的生意越做越大，也不例外。

    二十多年里，她看著歲月逐漸爬上了林清清麗的臉龐，看著往日那個最倔強的人兒向現實妥協，最終淪為眾人。如果可能的話，她希望這一世的林清能夠永遠特殊，永遠美麗。

    心中流淌過一絲悵然，還沒來得及細想，林清已經把衣服給俞錦繡選好了。詹妮的歡喜從來都是藏不住的，看著林清遞來的黑色小洋裙，她立馬把俞錦繡往更衣間里推，“就是這件了！清姐真是好眼光，這裙子的顏色鮮艷，但又不俗氣，錦繡穿上了一定是在場最好看的姑娘。”

    即便俞錦繡穿著粗布衣裳，也是全場最好看的姑娘，但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有這么條件何不揮霍一把？

    所謂更衣間，只不過是兩片簾子拉攏之后的隱蔽小空間而已，俞錦繡換上裙子，穿上林清早就準備好的高跟鞋，緩緩走了出來。

    “紅玫瑰”的店面很小，裝修得雅致，到底也是符合時代潮流的。小小的一家店，看起來沒什么出奇的，卻在俞錦繡走出來的那一刻，被瞬間點亮。

    一個成語是怎么說的？蓬蓽生輝！詹妮在心底驕傲地這么想著，卻沒有說出口。拜托，她雖然心直口快，情商還是很高的！

    黑色的小洋裙剪裁精致，腰線拉得很高，開叉的設計看起來大氣又引人遐思。俞錦繡本來就高挑，雙臂纖細，雙腿修長，這裙子將她的優點展現得淋漓盡致。這年頭，大家喜歡花花綠綠的衣服，大紅大紫當然能惹人注目，想要在五彩斑斕之中找到不俗氣的卻很難，像這樣的一身黑，大家能欣賞嗎？詹妮這樣一想，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多慮了，俞錦繡穿什么不好看？

    俞錦繡在穿衣鏡前稍稍轉了個圈，林清也在心底感慨，這姑娘真是尤物。要說她長得溫柔婉約吧，眼底又竄著火苗，若說她野性十足，她看來卻又是不爭不搶。明明是時時處處透著一股子讓人憐惜的勁，可是眼底眉梢之間又仿佛根本就瞧不上誰似的！這很矛盾，卻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存在著，過去她怎么沒發現這小姑娘這么出挑？

    “裙子是好看，好像有點露，那樣的場合有很多的領導，不適合。”

    俞錦繡又在一堆衣服里找了一件開衫，松松垮垮地往裙子外一披，本來還顯得女人味十足的裝扮又顯得她慵懶而又隨意。

    她本來就是熱衷于打扮，上一世嫁人之后她總覺得自己的年紀愈發大了，又已為人妻，穿衣打扮就不那么計較了，只給家里的梳妝臺上添了整排整排的護膚品。都說女為悅己者容，眼下，俞錦繡卻是幡然醒悟——人活著有很大一部分的因素就是為了自己，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她又為什么要為了別人的眼光左右自己的心情？

    詹妮也好打扮，選了一件牛仔褲之后，她抬起胳膊往俞錦繡肩膀上一搭，“錦繡，我這個月工資花光了，你得罩著我。”

    俞錦繡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好說。”

    一件小洋裙是十二塊錢，披在外面的開衫是十塊錢，牛仔褲則便宜一些，只要八塊錢。俞錦繡和詹妮軟磨硬泡，愣是把價錢砍到二十五塊錢。二十五塊錢，對于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俞錦繡和詹妮卻很舍得。

    俞錦繡換下衣服，讓林清包裝一下，她和詹妮則繼續淘著。

    這些天來，俞錦繡一直在考慮做點什么小生意。其實，不論在哪個年頭，女人的錢總是最好賺的，她想過是不是要開一間小小的服裝店，可是往深了想，又覺得這個想法還不夠現實。

    一來，她沒有這么多的資金，家里雖然能夠支持她，但是父親卻不支持她認認真真去當一個個體戶。在老一輩人看來，小打小鬧可以，但真要把工作丟掉，家里肯定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其二，則與俞承光有關。她沒空在店里的時候，難道讓俞承光一個小伙子往店里一坐？他說不來這么多的漂亮話，只怕到時候女客人們挑挑揀揀，大少爺一撂挑子，說自己不干了。

    當然，關于聘請售貨員看店這一方面，又是后話了。

    總而言之，在她看來，此時還不是開店的最好時機。

    第二十五章歇斯底里

    第二十五章歇斯底里

    “謝謝。”

    俞錦繡接過林清遞來的袋子，道了聲謝。

    “謝我什么？像你們這么好看的女孩子穿著我們店里的衣服，還能給我打打廣告呢。”

    林清從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的，沒有虛意逢迎的時候，俞錦繡知道她是真心的，這話就顯得更受用了。

    詹妮也樂呵呵的，心道她早就說過這家店里的老板娘與別人都不一樣，氣質超凡脫俗，即便是做著生意，身上也沒有半分煙火氣。

    兩個人手挽著手，剛往外走，就撞上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壯漢闖進店里。壯漢不小心撞到俞錦繡的肩膀，她吃痛，剛要瞪那人一眼，忽然一怔。

    帶頭的女人穿得貴氣十足，一頭大波浪與紅唇看起來格外相稱，眼底的怒意令人生畏。明明是與林清相仿的年紀，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的氣勢卻能壓人一頭。

    “錦繡，你認識她？”詹妮拽了拽俞錦繡的衣袖。

    看來是林清得罪了人啊，這些人看起來不好惹，詹妮還是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俞錦繡搖搖頭，“看看怎么了。”

    可不是認識嗎？俞錦繡認識她，只不過那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葉世宏在生意場上闖出了一片天，自然會有需要應酬的時候。平日里的場合葉世宏是從來不帶她去的，但是人家要來家里拜訪，總不可能把她藏起來吧？

    俞錦繡認識這個女人，因為她是嚴必武的太太，當初她只知道嚴必武和他太太鬧得不可開交，沒想到這還與林清搭得上些許關系。

    嚴太太一進小店，就直接往林清面前沖，身后跟著的兩個彪形大漢也不耽擱，風風火火往里走，小店立馬站滿了人，多了幾分擁擠。

    “你是林清是吧？年紀不小，長得還不錯。只不過這年頭的漂亮女人們真是有意思，放著那么多男人不去找，非要來跟我的丈夫演余情未了的戲碼？”嚴太太的目光微轉，視線所及之處，三個壯漢是能敲則敲，能踢則踢，能毀的都毀干凈，毫不手軟。

    “錦繡，我們只是來買衣服的。”詹妮又重復了一次，“她勾引了別人的丈夫，讓她自己解決。”

    如果林清是她們的朋友，遇到了難處，詹妮當仁不讓。但是平日里她們之間也只不過是老板和顧客的關系，再加上林清生性疏離，詹妮并不想趟這趟渾水。詹妮拉著俞錦繡往外走，還沒走兩步，突然聽見一聲脆響。

    猛一回頭，林清挨了嚴太太一個耳光，捂著自己的半邊臉，眼神中透出的卻是平靜。

    死寂一般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