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準備
“哇哦,這里真的好臟。” 達里安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那張床,想確定它的材質(zhì)到底是不是木頭。浮塵弄臟了他的手,但底下露出來的還是泥土的顏色。于是他又用指甲刮了一下,弄掉了一塊不大的土塊。 “我覺得我們需要抹布。”他直起身來,用肯定的口氣宣布,“不止一塊。” “我才不要什么抹布。”他哥哥說,用一個別扭的姿勢揉著腳踝,“我寧可直接睡在泥地上,今晚我已經(jīng)折騰夠了。” “但你肯定需要一塊毛巾,冰鎮(zhèn)過的。”艾伯特接口,他走到雷諾身邊,俯身去看少年的傷處,后者條件反射的躲了一下,卻差點失去了平衡,多虧圣騎士及時抓住他的胳膊才沒有摔倒在地。艾伯特把他扶到床邊,雷諾在看到那張床的時候抽搐了一下,但最后還是咬牙坐了下去,“你真應該讓我背著你的,扭傷以后又走了半個城區(qū),明天你的腳肯定會腫起來。” “首先,這又不會殘廢,其次,我們也沒有毛巾。”站在門口的狄寧對此十分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能夠痊愈的傷就不算問題,而所有的傷都是一次寶貴的教訓。 艾伯特用手勢拜托他閉嘴。 伊崔格邁著謹慎的步伐穿過房間,對腳下吱嘎作響的地板表現(xiàn)的很不適應。他走到床邊看了看,然后脫下了自己的斗篷,鋪在了上面。 “你們可以用這個。”他對達里安點了點頭,然后又緩步走開,盡量想要找到不會讓地板發(fā)出慘叫的走路方式,但直到走到墻邊都沒能成功。獸人靠著墻坐在了地上,盤起雙腿并將手放在膝蓋上,毫不在意周圍的灰塵。幾秒鐘后他又站了起來,一拳把地板上一根凸出來的釘子砸了回去,然后重新又坐下。 “哦……謝謝。”等到他忙完之后,達里安才小心翼翼的開口,看樣子像是鼓足了一輩子的勇氣。伊崔格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回話。艾伯特感謝他的體貼。 “看起來你們?nèi)齻€需要擠一擠了。”臨時的監(jiān)護人開口道,他同樣走到床邊,把自己的斗篷疊成長條狀,并放在了伊崔格的斗篷上方,“把頭枕在這上面,或許能夠更寬松一點。” 狄寧左右看了看他們兩個,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斗篷團成一團丟了過來:“行了,這個也拿去吧,反正我現(xiàn)在不需要了。” 艾伯特板著臉把那塊布料從頭上拽了下來,但最后還是決定應該為后輩們展現(xiàn)風度:“謝謝,但記住下次別用扔的。” 狄寧聳了聳肩。 “等你忙完以后,就來隔壁和我談談。”他看了一眼靜靜坐在墻角的伊崔格,“你呢,獸人?” 伊崔格搖了搖頭,向后靠在了墻壁上:“我就待在這兒。” “你沒有什么問題要問嗎?” “沒有。” 狄寧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表示接受,然后邁步走開。他就像幽靈一樣無聲的滑進黑暗之中,唯有依靠木門合攏時發(fā)出的聲響才能證明他還沒有憑空消失掉,而是進入了隔壁的房間。 艾伯特把手里的斗篷放到了床上,拍了拍達里安的肩膀。“我去找狄寧談談。”他說,“你們最好早點休息。” 達里安乖乖的點頭,目送他走出了房間,然后湊到了哥哥身邊坐下。雷諾挪了挪地方,突然抬起頭:“你在想什么,泰蘭?剛才我都沒聽到你說話。” 泰蘭始終沉默的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此時聽到雷諾的問題,他終于轉(zhuǎn)過臉來。 “我還是覺得你們應該回去。”他凝重的說。 “我們?回去?”雷諾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回哪兒去?” “當然是回家。”泰蘭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凌晨了——” “你又想要把我們丟掉?”雷諾生氣的打斷了他的話,“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說好了的!” “我沒有,但你們的父親會擔心的,而且——” “那并不能阻止他殺了我,尤其是在你沒有跟著回去的情況下。”雷諾隔空沖他點了點手指,“既然不管什么時候回去他都要殺了我,我還不如繼續(xù)跟著你,說不定能爭取到減刑呢?” “爸爸不會那么做的。”達里安小聲的說。 雷諾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不給我拆臺,兄弟?” 達里安縮起脖子,不吭聲了。 “他說的又沒什么錯。”泰蘭指出這一點。 “那么我就有錯嗎?”雷諾惱怒的說,完全忘記了導致自己腳踝扭傷的原因,但也沒人打算去提醒他,“難道我沒有向我的父親發(fā)誓說會照看好你的嗎?或者你也可以直接說我只會添麻煩就行了!” “你知道我才不會這么說!”泰蘭大聲說。 “那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們趕走?為什么你在保護別人的時候不先問問他是不是愿意呢?” “那你為什么不這么做?” 眼看一場爭吵已經(jīng)不可避免,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及時給兩個頭腦發(fā)熱的少年澆了一盆冷水。 “安靜。”伊崔格說。 盡管獸人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但這句警告讓他原本趨近于無的存在感再次濃厚了起來。雷諾和泰蘭一起噎住了。他們對視了一眼,意識到吵架在當下不是個明智的決定,于是在共同的威脅面前迅速回歸了同一個陣營。 “對不起,先生。”泰蘭歉意的說,“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保證。” 伊崔格睜開眼睛,看向他們?nèi)齻€。 “聰明的獵手不會在危機面前還和同伴爭吵不休。”他慢慢的說,把目光投向雷諾,“想要獲得認可,就先去證明自己,一張熊皮抵得上十句牛皮。” 然后他又看向泰蘭:“武器使用前需要先打磨,獵手拉弓前需要先學習。領(lǐng)袖知道他們應該去解決問題,而不是拋開問題。” 說完這些話,獸人就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在少年們的面面相覷之中,房間里重歸于寂靜。 *** 狄寧把他的臉完全藏在了燭光的陰影之中,好掩蓋那些讓他的表情顯得猙獰的肌rou的細微扭曲和抽動。慣于發(fā)號施令的嗓音變得越發(fā)低沉,壓抑的呼吸像是從地獄深處的火海中升上來的炙熱空氣。 “——有什么可以幫助你的嗎?” 艾伯特搖了搖頭。 “再……溫和一點,搭檔。”他要求道,“這口氣聽起來還是太鋒利了。你知道你不是去下命令的,對吧?” 狄寧擰了一下眉頭,又迅速松開,然后開始了他的第二十二次重復練習。艾伯特認真的聽著,忍耐住想要嘆氣的沖動。 “現(xiàn)在你聽上去像是想要對方馬上滾開。”他評價道。然后露出一個笑容試圖安撫搭檔顯然正在飛速流失的耐心,“或者我們可以先練習一下別的——試著把頭再放低一點怎么樣?” 狄寧看起來完全沒有被安撫到。他的表情更加糟糕了,但終歸還是保持在一言不發(fā)的階段里。他緩慢的向前傾身,動作之僵硬就好像是被某個站在他背后的人硬生生的按下去的,而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他只能做到控制住自己不去反抗這種壓力。他舉著一個空托盤的右手正細微的抽搐著,左手也無法控制的想要伸向腰側(cè)的劍柄而不是僅僅停留在腹部。艾伯特不無慶幸的意識到如果不是他站在這里,即使換一個國王過來,狄寧大概也會毫不猶豫的把手里的所有東西砸在對方臉上。 他焦心的看著狄寧一點點彎腰,遠在達到標準之前就截然而止。狄寧短暫的忍耐了幾秒這種無法直視他人的姿勢,然后像是一根被壓彎的樹枝一樣猛地彈回了筆直的狀態(tài)。 艾伯特挫敗的嘆了口氣。有那么一瞬間他也失去了耐心,想要沖上去親自把對方扳到符合標準的程度,而不去考慮自己在這一過程中是不是會被打成半身不遂——當然,這種說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用來嘲諷他搭檔暴躁脾氣和武力的老笑話,艾伯特完全確定狄寧早就不會因此而揍他了。 但他也確確實實的感到了煩躁,并且完全有權(quán)利為此抱怨幾句。他們已經(jīng)在基礎(chǔ)步驟上耗費了很長時間,卻幾乎毫無進展。不過最后他還是讓已經(jīng)在嘴邊打轉(zhuǎn)的抱怨又被咽了回去。艾伯特有種強烈的預感,他的負面情緒會得到出乎意料的熱烈應和,然后這個最合理的計劃就會被徹底拋到一邊,被某些不那么遵規(guī)循矩的方式所取代。 他不確定自己能受得了這個。 “再來一次。”于是他用讓自己都覺得吃驚不已的溫和態(tài)度鼓勵道,“我確定你還能做的更好。” 狄寧瞪著他。 “不。”這熟悉的口吻讓艾伯特確定他剛才關(guān)于祈使句和陳述句區(qū)別的全部教學都付諸流水了,但總算還是有后半句作為進一步的解釋的,“我后背疼。” “我確信你在兩個小時以前還沒有出現(xiàn)這個問題。”艾伯特毫不氣的指出了這一點。察覺到他聲音里隱約的火氣,狄寧的態(tài)度軟化了下來。 “這是……”他用指節(jié)按摩著自己的脊椎,仿佛真的正在對抗某種難以緩解的惱人鈍痛,“基于精神上的,我想。” “直接說你不樂意就行了。”艾伯特說,但他還是被搭檔所表現(xiàn)出的認真態(tài)度所安撫了,“我猜你以前沒什么機會鞠躬,是不是?”看到狄寧點頭表示同意,他的好奇心不合時宜的升了起來,“那你通常怎么跟別人打招呼?我是說,對于那些能讓你覺得有必要這么做的人。” “遞酒杯或者亮刀子。”狄寧說,“入伍以后就敬禮。” “即使是對朋友?” “如果我的朋友想起來要找我,那通常意味著有什么麻煩他們搞不定了。當你一頭沖進敵陣或者馬上就要這么做的時候,還是把打招呼的時間省下來準備武器吧。” 艾伯特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再次意識到他們兩個從各種方面來說都是是天差地別。固然他們同樣不愿意對他人卑躬屈膝,但他的驕傲來源于地位,他通曉社會運轉(zhuǎn)的規(guī)則并心甘情愿的服從和利用它,以維護自身的利益。而狄寧身處文明與蠻荒的邊界,他的自信來源于暴力。力量就是他的財富,權(quán)力和盾牌,讓他不打折扣的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 他們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都處于頂層,但在互相介入的時候就會變成規(guī)則的破壞者。艾伯特會顯得優(yōu)柔寡斷,狄寧則表現(xiàn)的太過野蠻。那么或許彼此引導正是他們相遇的意義。他會適應戰(zhàn)爭,而狄寧會重歸社會。 “既然你能學會敬禮,我想鞠躬也算不上太難。”艾伯特將話題扯了回來,試圖消除搭檔的心理障礙,“認真的,再試一次怎么樣?把這想象成一個戰(zhàn)術(shù)動作,應該就容易多了。” 狄寧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 “知道嗎?”他一邊嘗試彎腰一邊說,“有時候我很詫異為什么我還沒有揍你一頓,但更多時候我會詫異為什么你還沒有揍我一頓。” 艾伯特驚訝的眨了眨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來。 “今天是什么我不知道的節(jié)日嗎?否則我真的想不出該如何解釋你們輪流讓我感到驚訝這件事了。” “最恰當?shù)慕忉尵褪悄闾篌@小怪了。”狄寧不快的回嘴道。這一次他終于成功將腰彎到了符合標準的程度,但動作中透露出的痛苦感讓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會感同身受。他雙手緊抓著膝蓋,僵硬的維持著那個姿勢,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陰沉的氣質(zhì),“還有誰這么做了?” “泰蘭和伊崔格。”艾伯特把之前在下水道里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然后說,“我真的很為提里奧高興,他所收獲的未必就比不上他所失去的。我確信泰蘭有一天會成為讓騎士團引以為榮的人,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狄寧抬起頭,銳利的看了他一眼。 “你也一樣。”他言之確鑿的說,“他們也會為你驕傲的。” 沒等艾伯特對這個贊譽做出什么反應,他就再一次直起身來,并用和上一句話無異的口吻宣布道:“我受夠了。” “等——” “我可以先充當仆人進門,然后再裝作賓出席。這就解決了鞠躬和‘你需要什么’的問題,而且,讓托盤見鬼去吧。” 他把手里的盤子隨手一丟。艾伯特看著它在空中翻滾著飛過整個房間,伴隨著一聲輕響正面朝上落在餐桌上,并在慣性的作用下從宵夜的殘骸中間滑行而過,最終精準的停在了餐桌的那頭。 令人驚嘆。這就是為什么他還有很多東西要教和學。但現(xiàn)在的重點不在這里。 “我很高興你還能夠考慮到在隔壁休息的其他人。”他惱火的說,“但為什么不早點把這個想法提出來?” “他們才沒在休息。伊崔格在給他們講故事。”狄寧抱著手臂,“至于為什么,首先,別告訴我你沒有樂在其中。” 艾伯特尷尬的咳嗽了一聲:“然后呢?” “然后是麻煩的地方。我需要搞到一套正裝。我希望你有關(guān)于著裝禮儀的知識儲備。而且我有很大的可能遇到認識我的人,所以偽裝必不可少。第三,告訴我應該怎么跟一個貴族交流,或者怎么裝成啞巴。” 艾伯特思考了一會兒解決這些問題的途徑,然后發(fā)自肺腑的說:“讓我們回到上一個階段行嗎?” 狄寧用表情明確的告訴他不行。 “話說回來,你還沒有告訴我那個死靈法師到底打算在瑞文戴爾男爵的宴會上做點什么。”艾伯特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他算不上累,但頭很疼,原因應該跟狄寧的背痛相同,“制造混亂,打探消息,還是想要得到什么東西?” “啊,”狄寧帶著奇異的表情說道,“看起來你已經(jīng)不排斥這些行為了?” 實話實說,確實不。一個月前艾伯特還會為私闖民宅而感到不安,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懶得去考慮他們到底違反了多少條律法。不管他會為此被絞死多少次,終究也只會死一次。就像泰蘭所說的,只要這一切都值得。 “就告訴我你要做什么就行了。”他稍感疲憊的說,同時打定主意,如果狄寧的任務是去暗殺某個人,他現(xiàn)在就去把那法師搞掉。 狄寧一臉了然的看了看他。 “只是打探消息。”他說,“關(guān)于圣騎士的布防情況和行動目的,當?shù)刭F族對此的反應,還有那位人的來意。” “人?”艾伯特問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