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轉變
達里安·莫格萊尼。 關于這個名字有很多值得一說的事情。他的父親,他的兄弟,和他家族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把武器——灰燼使者,還有他自己。但狄寧對莫格萊尼家族的歷史毫不關心,也不想了解達里安的過去。對他而言那些都沒有意義。 他所認識的達里安·莫格萊尼,是那個帶領著黑鋒騎士團的死亡騎士領主,是被仇恨燃盡了一切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品德,敵視生者,殘忍暴虐,一心渴望復仇的狂徒。 而他想要殺的人,正是狄寧想要拯救的人。 所以順理成章的,達里安和狄寧彼此唾棄,厭惡,甚至仇恨。這其中有一部分是銀色北伐軍與黑鋒騎士團的屬性矛盾——前者是信奉圣光的生者,后者則是死后被扭曲墮落的亡靈——但更多的則是截然相反的目的所造成的天然對立。他們爭吵,指責,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如果沒有大領主提里奧·弗丁從中百般周旋,甚至有可能在見到冰冠堡壘之前就拼個你死我活。而提里奧的勸慰也不過是暫時拖延,所有人都知道,當他們中其中一人如愿以償之時,這場殊死搏斗就必然會爆發(fā)。 但最終的勝負卻并非由他們兩個決出——提里奧·弗丁判斷巫妖王已經(jīng)墮落至深,無可挽救,便在冰冠堡壘的頂端親自擊敗了阿爾薩斯。 對于達里安而言,雖然沒能手刃仇人,但大敵已亡,他也就勉強接受這個結果。但對狄寧而言這卻是晴天霹靂。因為信誓旦旦的激勵他直面過去,邀請他加入銀色北伐軍以期拯救他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的,正是提里奧·弗丁本人。 他被自己仰賴和敬重的導師背叛了。而對方背棄誓言的理由又是那么的充分和正義——為了整個世界的生命。狄寧能夠毫不猶豫的和一心想要復仇的達里安·莫格萊尼廝殺,因為他愿意為了曾經(jīng)給予他榮譽和勇氣,將他從弒親者的陰影中解救出來的阿爾薩斯而舍棄自己的正義。但卻無法對履行圣光意愿伸張正義的提里奧·弗丁揮劍,因為他還有身為人類的良知。 那時還年輕的狄寧徹底崩潰了。當所有人都在歡慶的時候,他心死如灰的選擇了離開,把這一切視為噩夢永遠拋棄。而他對達里安·莫格萊尼的印象,則定格在長期沖突所留下的,以及對方作為“勝利者”所帶來的全然的怒火和憎恨。 但是轉回到一切還遠未發(fā)生的現(xiàn)在…… ——這個躲在哥哥身后,一副嚇得要哭的軟萌金毛崽子是個什么鬼? 狄寧感覺自己的三觀都要碎掉了。 也許是他的表情太過猙獰,也許是他手里擰成麻花的鐵釬,站在他面前的三個少年就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縮成了一團,誰都不敢先開口問上一句緣由。 艾伯特也被那聲咆哮驚得手下一抖,頓時失去了趕盡殺絕的念頭,只是極其敷衍的作勢恐嚇了剩下的幫派成員一番,等到這幫惡棍一個接著一個溜進漆黑的小巷里,他就徑直轉身先丟了一個治療術過來。 冷不丁被圣光刷了一下的狄寧有點懵。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扭頭看向飛奔回來的搭檔。艾伯特顧不上解釋,而是扳著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后推,然后尷尬的沖少年們微笑了一下:“抱歉,他沒有惡意……” 雖然他也不知道狄寧到底怎么了,但兩邊比起來還是對面受到的驚嚇更嚴重一些。何況他們還是自己同僚的兒子,自視為長輩的圣騎士不由得心存內疚。 “您是圣騎士嗎?”最高的那個看了看他,小心的提問道。 艾伯特點了點頭:“是的。” 然后他和少年們一起松了口氣。這個身份所附帶的極高信譽迅速抹平了他們之間的陌生和警惕感,三個男孩看著他的目光瞬間多了幾分親切和仰慕。 “謝謝你們的幫助,先生。”依然是由最年長的棕發(fā)少年發(fā)言,“我的名字是泰蘭·弗丁,這是雷諾·莫格萊尼,還有他的弟弟達里安。” 圣騎士對他們的身份毫不驚訝。他遲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你們可以叫我艾伯特……這是我的搭檔狄寧。” 他指向身后時三個少年再度瑟縮了一下。艾伯特有點不自在的捅了捅狄寧,示意他說兩句話緩解一下氣氛。但他的搭檔回過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小子真的是達里安·莫格萊尼?” 艾伯特臉色僵硬,無比后悔自己的行為。 你到底跟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有什么仇怨? “呃,我不知道你們以前就認識……”他有點絕望的說著,求助的看向達里安,希望這孩子能給予自己一點提示。畢竟如果狄寧所針對的是亞歷山德羅斯·莫格萊尼,那么他也不應該忽視身為長子的雷諾。但現(xiàn)在看來,似乎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雷諾也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弟弟:“你認識他,達里安?” 達里安抓著泰蘭的披風,一聲不吭的往后縮了縮,臉都漲紅了。他看起來像是為難了好一會兒,然后才點了點頭。 雷諾大驚:“你是怎么招惹這個……他的?” 他印象里自己一向靦腆害羞的弟弟連惡作劇都能搞砸,是怎么會和這種兇神惡煞的家伙有過節(jié)的? “不是,我只是見過他一次,”達里安慌張的解釋道,“他是下午在法庭上替提里奧伯伯辯護的那個人。” 雷諾和泰蘭,兩雙吃驚的眼睛一起看向狄寧,再加上一個艾伯特。被揭發(fā)的當事人卻詭異的高興了起來。 “啊,被發(fā)現(xiàn)了。”狄寧一臉期待的問道,“能滅口嗎?” “不行。”圣騎士堅決的說,“想都別想。” “嘁。”狄寧不快的轉開了臉。 “所以你到底和這孩子有什么過節(jié)?”艾伯特頭痛的問,“狄寧,他差不多才十歲!” “十二了。”雷諾一本正經(jīng)的糾正道。 “抱歉,十二歲。”艾伯特抬起頭,“還沒到你的年紀的一半呢。” “而這就是問題所在。”狄寧粗暴的回答道。 他沒有再解釋的興趣,徑直轉身離開,把那四個人全都丟在了原地。艾伯特扭頭看向身旁,發(fā)現(xiàn)少年們都擔憂的看著他。 “艾伯特先生。”泰蘭仰著頭看他,神情歉疚,“您的搭檔是在生我們的氣嗎?” 雷諾看起來有點惱火,他信誓旦旦的說:“如果需要保密的話,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們的!” 達里安則是受打擊最大的那個。他低著腦袋,小聲說:“對不起……那個,他是把您丟下了嗎?” 艾伯特稍微彎下腰,伸出手摸了摸達里安的頭以示安慰,頗有成效。小金毛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終于肯把臉抬起來了。 “不,不會的。”他溫和的回答道。 他看到狄寧隨便拐進了一條小巷,而不是沿著來路返回,顯然只是想要靜一靜。從神情上來看,他的搭檔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有點懵,像是遇到了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至于具體是什么,應該跟這些孩子們無關。他們完全是無辜的,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而且艾伯特還記得那些跑掉的幫派成員走的也是同一條路,所以他除了一點同情以外完全不擔心任何事。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他對少年們說,“至于你們,愿意跟我談談嗎?” *** 正如艾伯特所想的,狄寧根本沒有走遠,他最多敷衍的挑著最近的岔口拐了兩次彎,一次往左一次往右。 也就是說還在原來的那條路上。 在打發(fā)了幾個醉漢,又把兩個劫匪塞進垃圾桶里之后,狄寧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不受打擾的環(huán)境,好讓他靜下心來想想。 他能夠跟那個刺猬一樣的死亡騎士領主較勁,但對于這么小只的達里安,狄寧除了那種在角力時因為對手突然撤力而摔了個灰頭土臉的惱火以外,實在提不起勁去憎恨。 但更重要的是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時間線的差別。原本提里奧·弗丁受審并被判流放的時候,他的兒子泰蘭剛剛五歲。而剛才那個神情憂愁中帶著堅毅,言談得體的少年看起來已經(jīng)十五歲,幾乎就要開始圣騎士的修行了。雷諾和達里安依然要比他更年輕一些,但很明顯也已經(jīng)學會了怎么揮舞武器。這也是狄寧沒有想到會重遇宿敵的原因。 不僅是他的敵人,他的盟友也發(fā)生了超前的變化。狄寧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年輕人們成長起來了,那么年長者們呢?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擔心起了烏瑟爾等人的情況。白銀之手的力量比他所知的更加強盛,還是羸弱?而這個王國呢? 狄寧意識到他的計劃恐怕要發(fā)生變化了。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要阻止斯坦索姆的災難發(fā)生,并借此揭露詛咒教派的存在,性質和陰謀,來讓洛丹倫王國警覺起來。國家機器將運轉起來對付這種病毒,而他自己則繼續(xù)暗中行動,直到巫妖王的所有爪牙都被挫敗。這么做并非是對于成為被報復的靶子的擔憂,他只是排斥被卷入政治的可能性。 對于這個世界而言,狄寧沒有過去,沒有鮮明的立場和所屬。但狄寧自己卻有著明確的傾向性。比起給予了他半生陰霾的故土,在絕望時接納他,他也一直為之而戰(zhàn)的暴風城更加親切。而瓦里安·烏瑞恩也是他心悅誠服的聯(lián)盟之主。狄寧一直希望自己將來能夠回到暴風城,但如果他通過被表彰或者別的什么而打上了洛丹倫的標簽,那座城市將永遠視他為外人。要知道,聯(lián)盟的成員在國家層面上并不是親密無間的。 但是現(xiàn)在,他恐怕不得不和洛丹倫建立起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他不能夠想當然的去安排一切,他必須去了解,去接觸,去影響,才能確保詛咒教派不會借由某個疏忽死灰復燃。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他必須好好想一想。 當艾伯特把泰蘭,雷諾和達里安送出這個街區(qū),再折返回來之后,很容易的就在小巷里找到了沉思中的狄寧。他并沒有馬上打招呼,而是認真的打量起周圍來。 “你在找什么?”狄寧抬起眼來看他。 尸體,或者血跡。艾伯特在心里說。但這些都沒有。看起來他的搭檔比他想象中要乖一些。 “你愿意跟我談談達里安的事情嗎?”他當然不能這么說,于是試圖轉移開話題。當然,艾伯特實際上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 狄寧凝視著他,然后搖了搖頭。 “跟他無關。”他心平氣和的說,“我認錯人了。” 這解釋依然站不住腳,但艾伯特適時的停止了追根究底。不管怎么說,結果是好的也足夠了。 “我跟泰蘭談了談。”既然狄寧不想說,那就只能由他來說,“這些孩子們是來找提里奧的。” 狄寧疑惑的看著他。 “是的,他沒有回家。審判結束之后就沒有人見過他。”艾伯特聳了聳肩,“泰蘭很擔心,所以自己跑到了斯坦索姆來打探消息。直到這場意外發(fā)生之前,他已經(jīng)帶著另外兩個小家伙跑遍了半座城的旅店和酒館。一個能干的小伙子,是不是?你知道提里奧有可能去哪兒了嗎?” 狄寧想了一會兒:“不,但我說不定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先告訴我,最終的判決結果是什么?” “法庭剝奪了他作為領主的身份和統(tǒng)治權,不允許他再次擔任任何公職。但他仍被獲準保留圣騎士的力量和白銀之手成員的身份。” “那伊崔格呢?” “誰?” “那個獸人。” “哦。”艾伯特繼續(xù)回憶,“那個獸人……依然被判處死刑,于明天早上在城市廣場上執(zhí)行。” “而提里奧·弗丁沒有回家。”狄寧提示道。 “這有什么……哦。”艾伯特猛地反應了過來,“你是說,提里奧依然想要去救那個獸人?他……” “沒有瘋。”狄寧平靜的接道,“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么做,所以就去做了。” 艾伯特瞪著他。 “他盡可以覺得,也應該這么覺得。”最后,圣騎士無力的說,“但如果他單槍匹馬的沖進刑場,想要從一隊士兵和無數(shù)市民中搶出一個半死的獸人來——如果他真的這么做了,就一定會被抓住然后當場絞死,這一次不管是誰都來不及救他。” “——真的嗎?” 狄寧和艾伯特一齊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