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謝毓心中一個咯噔。 晉王長得不怎么像皇帝,有一雙據說和他生母一模一樣的狐貍眼。那上挑的眼尾放女子身上便是個“狐媚子”的標準配置,偏偏晉王整張臉又是刀削般的冷硬,這么一結合,倒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不過乍一看,的確也是英武不凡,很討女兒家喜歡的。 晉王見她避之不及地錯開了視線,微微皺了眉,目光卻是光明正大地在宋衍和謝毓之間來來回回地看了幾輪,也不知他到底看出了什么來,忽然神采飛揚地大笑了幾聲,把謝毓驚了一呆。 晉王撫著自己愛馬的腦袋,轉頭對著宋衍說道:“這等討喜的小娘子,怪不得皇兄和珍母妃都要爭著給她出頭。” 宋衍瞇著眼睛瞟了他一眼,挑了下嘴角,說道:“謝毓,還不謝恩?” 謝毓滿腦袋的疑惑,但這么些天相處下來,也能判斷出宋衍嘴邊那一抹若隱若現的譏誚,于是順著他的意思,說道:“奴婢謝晉王殿下/體諒,只是奴婢是東宮的人,太子爺和娘娘不過是不想下了東宮的面子,倒是稱不上一句‘爭著給我出頭’。” 晉王沉默了一會兒,道:“果真是一個伶牙俐齒的奴婢。” 謝毓再抬頭,卻見他臉上已經不見了笑模樣。 晉王板著臉的時候,便帶了種邊關風沙與nongnong血氣的味道,看得人不由心驚膽戰。 謝毓移開了眼,心道,比起這位王爺,太子爺至少看著是好相與的。 到了皇城,晉王和太子爺便要先去太極宮述職,走的是承天門,和走延喜門的謝毓并不同路。謝毓便早早地拜過了太子爺和晉王,同他們分道揚鑣。 謝毓今日跟小廚房告了假,無需過去,況且她現在只覺得渾身疲憊,于是便早早地用過了晚膳,在新月剛剛升起的時候,便脫衣就寢了。 . 宣陽坊。 李泉今日醒得很早。 往窗外看了看,并沒有一絲天光。 他一生未曾娶妻,老了也是自己一個人過,自己做點小生意,倒也是自得其樂。 他按照尋常的步調,慢悠悠地洗漱完,又喝了碗涼在鍋里的小米粥,穿戴好,整理完頭發胡子,移開了抵著門的木栓,正想出去找老伙計要點茶葉吃,卻見院子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個人影子,旁邊還有搖搖晃晃的亮光。 李泉嚇了一跳,還以為大清早的撞了鬼,定睛一瞧,才發現是個提著燈的姑娘。 正是早早等在外面的謝毓。 東宮的宮禁和太極宮不同,早朝開始時才解,謝毓緊趕慢趕地奔了過來,沒想到反而是自己早到了。 她已經站了許久了,湖藍色的斗篷上沾到了簇簇白雪,腳邊已經有了個小雪堆。 謝毓見李泉出來了,沒說什么,先規規矩矩地福了個身。這老頭現在也算是她半個師傅,自然是要慎重對待的。 李泉臉上少見地帶了點笑,將院門開了,說道:“進來吧。” 李泉的房子里外都其貌不揚,堂屋的陳設不算破舊,但家具都上了年頭了,也沒什么看著貴重些的擺設,唯一的裝飾只有堂屋前面供著的兩尊菩薩。 謝毓有些疑惑,按理來說,李泉這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孤家寡人,看著又沒什么嫖賭的毛病,不應該過得如此拮據,況且昨天見他進賬,也不是什么小數字—— 直到她踏進了那比尋常百姓家大一倍的廚房。 廚房的一隅,堆著大袋的白面、各種蔬菜和用細麻袋子精心裝好的白糖。 這年頭,精細的白面和白糖都是稀罕東西,饒是生意再好,也經不得李泉這般大手大腳地囤積。 這么多東西,自然不會是李泉平日的口糧,大約都是用來練手用的。面果既然有個“果”字,自然是甜食,自然是要用大梁白糖的。 李泉快步走了進去,從角落里拖出了一個木盆,放到案臺上,拍了拍,回頭對呆立在門外的謝毓道:“來,先做幾個饃我看看。” 謝毓一懵。 她只學過甜點心,雖說大致知道這東西怎么做,但對饃真正的的接觸只有昨天在旁邊“偷師”的那一小段,實在無法保證自己能做成什么樣子。 謝毓猶豫地將自己的顧慮說了,卻見眼前這怪脾氣的老頭大笑道:“這樣才正好——你做就是了,又不問你要白面的錢。” 謝毓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有怪癖的師傅,知道這種廚癡子是無法和他們爭辯的,于是認命地凈了手,在旁邊拿了個木勺。 她一向聰明,特別是在“偷師”這一點上更是學了個十成十——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裝成普通打雜的丫頭偷學大廚手藝的經歷——昨天在李泉旁邊站的那一會,已經讓她把大部分步驟都記牢了。 謝毓嗅了一下,發覺其中一個袋子里的白面是易于發酵的老面,便用木勺舀了幾大勺那白面,往里面加了一小勺堿面和一大勺素油,再在另一個方向加一些燒刀子,慢慢加水,先用筷子攪拌,然后下手揉成堅硬的團。 面團上蓋紗布,松弛一炷香時間,然后再用力揉,直至面團光滑。 李泉在一邊冷眼旁觀,忽然發覺謝毓揉面的動作有些似曾相識。 他先前只以為這姑娘是宮中尚食局的,這么些年練下來總歸有些基礎在,看她掌心的樣子,也是個肯學的,現在發現他想得還是淺了——謝毓的手法和力氣,顯然不是在宮里閉門造車能學得出來的。 他忽然開口道:“你可是原來跟王金榮那老貨學過?” 謝毓沒反應過來,迷茫地回了下頭,歪著頭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的第一任師傅的確是叫這個名字。 她點頭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李泉一哂:“也就只有他揉面的時候會這樣,自己長得瘦瘦小小的一個,便恨不得將整個身子埋進去——你的動作倒是跟他一脈相承。” 謝毓心中暗自腹誹,您自己也沒多高,嘴上卻只是笑笑,將發好的面揪成了幾個小劑子,然后用搟面杖搟開,排去里面的空氣。 李泉像是有些放不下面子,猶豫了許久,才說道:“王金榮現在如何了?據說是回了老家,但也沒留個地址,寫了信都送不過去。” 謝毓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良久才道:“師傅他好幾年前就沒了,說是早年在思慮過重,未老先衰,傷了根子,大病一場后就沒救過來。” 旁邊炭爐上粗陶茶壺中的水開了,水霧沖出,“呲”的一聲響。 謝毓默默地將搟扁的面餅疊起來,用包包子的手法整理成圓形,搟扁,然后用火折子點著了灶火。 火光緩緩晃動,很是耀眼。謝毓沉著臉,將鐵鍋坐了上去,然后把饃沿著鍋邊貼了一圈。 李泉長嘆了口氣,說道:“姑娘,你說你們一個兩個的,怎么都這么想不開,非要進宮呢?” “也不見得就能享一輩子榮華富貴了,照我看,掉腦袋的幾率還要大些。” 謝毓將饃翻了個面,黑色的鍋鏟和鐵鍋碰撞,將她輕微的聲音掩住了一半。 她道:“也不是我非要進宮的——不過宮里頭到底也有好事” 饃很快就烙好了。 李泉像是忘了之前那個沉重的話題一般,又恢復了之前挑剔的樣子,撿了個兩面金黃的饃,在邊角上掰了一小塊,放入嘴中,嚼了嚼。 白面香甜,因加了素油,又微微有些酥,入口并不很干燥,干著就能吃下去一整個。 更不用說夾點rou或者泡在湯里吃了,那定然是絕頂美味。 李泉面上不顯,心中卻嘆道:“不愧是那家伙看得上的孩子。” 他將饃慢慢地吃完了,然后朝著外間一指,對謝毓道:“這饃算是合格了。去堂屋拿筆墨和紙來,我開始教你做面果兒。”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我更新時間越發不穩定了。 不過日更一直都在,總歸是能看到的ww 第25章 面果(四) “面果要做得能以假亂真,可不是什么簡單事情。” 李泉拿了個小幾,把紙鋪在上面,讓謝毓給他研墨。 墨很糙,磨在水里的時候有種若隱若現的腐朽氣,跟李泉現在的背影微妙的相似。 他道:“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覺得師父領進門的那一套就已經足夠,等到老了才想更進一步,但是手勁和腦子都比不得當年了。” 李泉接過謝毓磨好的墨汁,拿狼毫在紙上“大刀闊斧”地寫了幾個譜子,字潦草得很有章程,讓謝毓懷疑這老頭莫不是當過幾年大夫。 謝毓湊在旁邊看了會兒,好歹靠著自己那一點半瓶子水的“家學淵源”看懂了個十之八/九,聞言說道:“我倒是沒聽說過有哪位大師是擅長面果的——您師父尊姓大名是什么呀?” 李泉寫完了最后一個字,將狼毫往清水里一沉,朝她翻眼道:“你當是話本子上那種江湖門派呢,一個民間廚子哪里來的什么名號。” 說罷拍了拍手,把紙往謝毓懷里一塞,也沒從凳子上起來,翹著腳道:“你這面果可是宮宴上要用的?” 見謝毓“唔”了一聲,他便繼續說道:“這種大場面,一般面果旁會放一盤時令的果子,兩廂襯托,若是看不出差別,便是上佳之物。” “面做的……看不出差別?”謝毓用一種“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的眼神看了李泉幾眼,見他一臉篤定,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來,“竟然還有這等點心?”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見識短淺,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李泉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撇著嘴說道:“從前也是有的,只是上不大得臺面,還是到了我師父那兒,花了半輩子研究,才勉強能算得上是惟妙惟肖。” 聽他話中的意思,他自己付出的怕也不少,就是不知為何避之不談。 分明李泉看著也不像是有什么謙遜的性子。 謝毓好歹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便沒有多言,將紙展開了,瞇著眼睛念道:“冬棗、蘋果、香橙、楊桃、洋莓——確實都是宮中有的時令水果。” 她一頓,目光放在了最后一項上面,說道:“不過洋莓這東西一整個冬天都不知道能有幾筐送過來,還是西域上貢的,您宮外一個平頭百姓,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謝毓居高臨下地看著李泉,臉上像是小女兒家尋常的好奇,但或許是因為高度的差別,眼中莫名地顯出了一股子犀利來。 李泉卻是充耳不聞,權當自己耳邊過了陣風,到窗前的麻袋里掏了把胡蘿卜,往案臺上一丟,回頭對謝毓道:“好奇心害死貓聽過沒,丫頭片子別打聽太多,來干活了。” 謝毓暗自嘟了下嘴,沒再多言,挽好袖子上前,按照李泉的吩咐,將胡蘿卜洗干凈了,然后切碎,剁成泥,用紗布濾出汁水。 做面果的面團本身跟普通的饅頭沒什么差別,重點在于“上色”和“塑形”,這兩點讓個外行來做,自然是掌握不好尺度的。塑形謝毓還能做個七七八八,但上色這一步,則是全要依仗李泉寫在紙上的配方了。 李泉看著性子毛躁,真靜下心來時也是十分細致的,端看他拿著個橙色的圓形面團,一手持著竹簽,在上面一圈圈輕輕戳下來,竟然一點都不亂,戳完之后,淺淺的孔洞留在上面,仿佛真是凹凸不平的橘皮一般。 饒是謝毓再怎么不滿李泉隱瞞的部分事情,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一手手藝真是出神入化,恐怕已經沉淀了多年。 一般學徒都是十來歲開始打下手,靠著雙眼睛從師父手里能學多少是多少,只有資質特別好的,才會被收成正式徒弟。 這么掰扯下來,李泉這面果兒,怕也已經練了四五十年了。 謝毓大氣兒都不敢喘,待一個“橘子”做好了,拿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的確是能稱得上一句“以假亂真”。 廚子之間的技藝相傳,是不興手把手教的。李泉這么演示一遍,已經盡了他的本分,接下來便都是謝毓的事情了。 謝毓拿著竹簽在面團上小心翼翼地嘗試,李泉卻是事不關己般地倒了碗粗茶,邊喝邊看著謝毓的動作,說道:“你這傲氣倒是和王金榮那家伙一脈相承的,不過同他還差一點——當年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氣傲。” 謝毓手上的動作一停,迷茫地看了李泉一眼。 她印象中,那位瘦小干癟的老御廚,除了坐在一邊盯著他們練基本功,便是在院子里澆花弄草,向來沉默寡言,怎么也和“傲氣”這個詞擦不上邊。 李泉用嘴撥開了一片黏在碗口上的茶葉,低著頭,眼中神色莫名:“那時候我和他都是剛來長安,在同一個酒樓里當廚子。” “我和他年歲相當,少不了互相比較,現在想來也是年少意氣,成天不是拌嘴就是比試。” “我少能見到在面點上和我棋逢對手的,雖說輸的時候不情愿,但也有遇到勁敵的快意——沒想到后來,他一聲不響地進了宮,去給皇帝老兒當廚子了。”